《夜巡》折枝玫瑰

2、第一章

　　隆冬的晨雾如轻纱弥漫在干燥的空气中。

　　简慵懒地站在路口，漫不经心抽了口烟。开始有点怀念伦敦的湿冷空气了。

　　也许是他过于瘦长扎眼的外形，也许是他那张太过高加索的轮廓、也许是他与年龄不符的老练抽烟姿态，引得陆续而过的路人大多驻足对他顾盼侦视一番。他厌恶地踩灭烟蒂，湛淡的眼转向马路中央那个一身兔绒外套的粉影。

　　而相映成趣的莫羽瞳则焦虑地顾盼马路两头，不时地看表跺脚。她有理由生气，因为她那位充当司机的孪生哥哥已经迟到十分钟了。

　　羽瞳又一次窥了眼腕表，愧疚地回头，双手合十道：“对不起，害你要和我一起等。我哥这人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她气急败坏抱怨。

　　“没关系，大概是堵车了。偶尔呼吸下清晨的空气也不错。”简笑起来，显得很大度。Spencer Hart的黑色西服仿佛被他穿出灵魂，白衬衫翻成120度的莎翁领，显得整个人瘦高而笔挺。他的肤色有种不健康的苍白。脸颊没有半点血色，也无一丝唇色。莫羽瞳常听学校好事的女同学议论起他，说他有一种……吸血鬼气质，叫人沦陷病态的迷恋。

　　简转学而来的第一天就满校争睹，议论猜测不绝于耳，犹如鸡场里飞进一只孔雀。可是他始终寡淡保持不冷不热的态度。让所有试图接近的好奇心不由被这股不加隐藏的冷漠而退避三舍。所以当社交礼仪课上两人抽到一组时羽瞳自己都倒吸一口凉气。她私下里是以为他会很不好相处的。要和他一起去看歌剧，天哪，要不是为了应付论文她才不干呢！

　　此刻简亦全神贯注在眼前的女孩身上，像科学家观察着试管里陌生未知的试剂变化般专注。不过，是一剂美丽的试剂，他心里暗忖，丝毫没察觉到不远处一辆银白车内一个人正静静凝视自己。

　　杜竑廷撑着脑袋也看了他很久，好像陷入一段历史的回忆。此刻如一只伏击许久蓄势待发的猎豹般踩下油门。

　　刺眼的fisker karma疾驰而来。莫羽瞳被疾刹的车吓退数步。茶色的车窗缓缓摇下，简眯眼望去，一张丰逸冰冷的脸庞呈现眼前。相对于亚洲人，此人的五官异常立体深邃。

　　杜竑廷胳膊肘撑出一半到窗外，挑眉对莫羽瞳，“想自杀还是看见我太激动？”

　　羽瞳显然一怔，吃惊地睁大眼睛，“怎么是你？我哥呢？”说完还不由向马路后头张望。

　　“他没空，让我来接你。上车！”杜竑廷说得寡淡简洁。目光凌厉从羽瞳身后的简脸上划过。几乎一瞬间，简如被电击般感觉到对方的敌意。

　　莫羽瞳不买账，举起手表到他面前控诉：“你迟到了！怎么不干脆等太阳下山再来？”

　　“堵车！你到底走不走？”杜竑廷从来没有掩饰自己不快的习惯。

　　“是你不对还有理了？”

　　“要我抱你才肯上车吗？”

　　两人针尖对麦芒，不曾意识到的本能习惯使他们忽略了旁人的存在。

　　待到羽瞳顿悟，立刻回头报以亏欠的笑，对简介绍：“这是我哥的损友杜竑廷。今天他送我们去。”说完转向杜竑廷，“这是我学长简绪。”杜竑廷冷漠从车座里向他眺了眼，简高得出奇，立在光影里，瞳孔泛出淡近透明的烟色证明他体内的英国血统。

　　简跨前一步，脸上挂着教人猜不透意思的笑：“很高兴见到你！”主动伸出手，浑身的细胞都带着蠢蠢欲动的试探。

　　杜竑廷的手纹丝不动，声线低沉带着嘲讽：“真的吗？哪里高兴了？”

　　与简的彬彬有礼相比，他这样的敌意令简也始料未及。

　　羽瞳更是被他不必要的粗鲁惹到，惊异而愤激，“喂！你能不能稍微有点礼貌！”

　　杜竑廷却目光黯淡而冰冷：“诚实也有错？相信我，他也不想和我握手，只不过装装样子罢了！”

　　“你……”羽瞳气不打一处来，喉口却像被枣核堵住，讲不出反驳的话。只能赌气向简，用食指抵向自己太阳穴，“他小时候把脑袋撞坏了，不懂什么叫礼貌，别见怪！”边说边拉开车后门，简付之一笑，跟着坐了进去。

　　汽车启动，车后座的两人开始闲聊起来，插科打诨，时而解闷说笑，时而又艺术文学。杜竑廷只一言不发开着车，目光从后视镜里不时瞥过一眼。仿佛简绪一个最琐碎的微表情也蕴藏着深邃不可言传的意味。

　　此刻他正充满好奇地开口问羽瞳：“听说令尊在你身上按了个GPS，是真的吗？”

　　羽瞳尴尬一哂，低声咕哝：“真是好事不出门，”垂下长长的眼睫，俏皮耸肩：“是啊，我……方向感有点薄弱，所以……”

　　前座的某人冷笑一声，终于忍不住吐槽：“能在自己家迷路，可不是‘有点’的问题了。”

　　“开你的车！”莫羽瞳如弹簧般扑到前座，对杜竑廷警告：“你最好弄明白你今天只是司机而已。”

　　“你最好弄明白现在握着方向盘的是谁？”杜竑廷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带着更具威胁的警告。

　　“其实这没什么，”简绪立马打圆场：“我妹妹直到很大还不会看钟呢！每个人都有弱点，爱因斯坦健忘，福尔摩斯还不知道地球围着太阳转呢！有时候弱点让人更加可爱。”

　　“真的？”羽瞳明眸一睐，脸颊绯然浮现两个酒窝，驱散了之前针锋相对的火药味。又惊讶于他标准到使人惊叹的一口京片子，忍不住好奇：“你的汉语说得这么标准，是来中国前就已经开始学习了吗？”

　　“不，我祖母是中国人，简就是她的姓。由于她的熏陶我自小就对中国的历史文物很感兴趣。一直很希望能亲自到这个国家感受领悟一下。”

　　“那简单，改天我带你游北京，总之那些名胜古迹都带你好好瞻仰一遍。”羽瞳好客诚邀起来。

　　“那太好了，先谢谢你。”简礼貌回音，睿眸不经意瞅向驾驶座，“杜先生，不知到时候可否赏脸？”

　　羽瞳对于简绪的提问立马惊悚不安起来。这家伙会有什么好回答？

　　果然，杜竑廷怪腔怪调笑道：“真滑稽，你们大英博物馆里有两万三千多件中国文物。你居然舍近求远跑北京来看。这样也太不珍惜1860年你们那帮英国同胞的劳动成果了。”

　　“杜竑廷！”羽瞳微怒不解地瞪着他后脑勺。

　　杜竑廷却丝毫没有要停战的意味，言语更加犀利对莫羽瞳道：“我以为你只是地理糟点，原来历史也不好。”

　　莫羽瞳无奈地摸着额，靠到后座，“你还能再刻薄一点吗？”

　　“你第一天认识我吗？”

　　简绪望着窗外，没有搭话。莫羽瞳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听到他们的谈话。好吧，看来要这两人和平相处是不可能的了。

　　歌剧异常无聊，走出剧院莫羽瞳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困在热气球里的小虫终于被释放，心情像打赢一场鏖战般充满胜利感，贪婪吸了口气。

　　此刻路边一辆喷着绚丽颜色的冰激凌车高分贝放着音乐经过。

　　“谁要冰淇淋？”简绪主动请缨，“甜食可以给你提提神。”还不忘揶揄一把哈欠连篇的羽瞳。

　　“蓝莓味，谢谢！”她不假思索。

　　杜竑廷十指对顶抵着下巴，看着简绪走开，平静开口：“嗳，你确定今天能吃冷的？”莫羽瞳只觉得自己脑袋一昏，惊疑而嗔怒地看着他。

　　杜竑廷靠在剧院的石砌墙上不紧不慢分析：“你今天穿得比平时多一倍，一般约会女孩子不会把自己裹得像北极熊。可是你又矛盾地擦了腮红，那只能证明你想掩盖苍白的脸色，刚才听歌剧那么洪亮的女高音你都能睡着证明……”

　　“够了！”莫羽瞳咬着唇羞愤地喝斥。侧身一把揪住他衣领。

　　“喂，大庭广众你能不能注意点！”杜竑廷揪起眉。

　　“你到底想干什么？”莫羽瞳狠烈烈问。

　　“这个问题换成我问是不是更合适？”他低头看着她抓在自己胸前的粉拳。

　　“你少来！杜竑廷，你到底要做什么？每一次每一次我……”羽瞳说得太急，顿下吸了口气，言语更加强势：“你都要来插一脚搅局！你是不是和我有仇？我稍微开心快乐点你就这么别扭难受？不就是小时候抢了你个破游戏机吗？多少年了，你就记仇到现在？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肯放过我？你说啊！”

　　“你反应过度了。”杜竑廷依旧一脸镇定。

　　“我反应过度？”她几乎吼起来，紧咬的下唇越发殷红，“是谁刚才连一点起码的礼貌和尊重都不给我留？在车上对简开那些别有用心的玩笑难道只是为了彰显你有多爱国？是啊是啊，你所有的表现都证明你杜竑廷是多么心地善良、风趣幽默。”

　　杜竑廷竟然笑起来，目光饶有意味地俯视她喋喋不休的控诉。

　　可是羽瞳猛然眸色一亮，本能地脱口：“你怎么知道的？”杜竑廷收笑一愕，她咬着手指，陷入回忆，越想越不对，“你是怎么知道简是英国人的？我没有说过，他也没有！可是你开玩笑时分明知道他是英国人，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杜竑廷躲开她灼人的目光，却也丝毫没有要辩解的意思。莫羽瞳凝睇他，一时间恍然参悟，“你……你派人调查过他？你派人调查我朋友？”

　　“我没那么无聊。”

　　“那你怎么知道的？他脸上画米字旗了吗？”羽瞳不依不饶逼问。他依旧没有回答。

　　“不可理喻。”羽瞳松手转身。

　　“你去哪儿？”

　　“你操什么心，等会儿派人查一下不就知道了！”她讥讽地给他一句，甩身走开……

　　杜竑廷摸着额角深叹一口。

　　磅礴的夕阳血般溅落，简绪安静坐在一张长凳上，他抿了一口手里的咖啡，凉透了，古怪的味道让他不悦皱起了浓密的眉。

　　不远处，杜竑廷终于迈着不快的步子走来，如他所料。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只有他一个人。杜竑廷默默在他身旁坐下，“什么也别问！”他噎住简即将开口的举止。

　　氛瞬间骤冷下来，像从极昼刹那转为极夜。简绪果真没有提问。但显然他经历了一场不愉快的谈话。好一阵的宁静。两个男人都没有要填补尴尬的意图。一个冷漠沉静，一个举止若思。

　　夕红从树荫间筛散而下，落在两人身上，如幻如梦。

　　轻轻的，简绪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微一动，仿佛一阵叹息：“你是对所有人都这态度，还是只对我？”

　　杜竑廷没有吭声，目光不自觉的黯沉。他竭力抑制的怒火此刻正在胸臆暗潮涌动。只能抽出一根烟点燃。

　　简略向后仰了仰身，调整了更加惬意的坐姿，语调轻松有力：“我还以为你会来英国找我呢！你可真够无情的。”

　　“你能闭嘴吗？”金属般冰冷的声音令四周和谐品饮聊天的路人皆被惊动。杜竑廷像被触及神经，前额不由一紧。侧过头，第一次与简正视，怖慑如刀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简绪反而很得逞笑起来,“这么久不见聊聊天也不行吗？刚才我多配合你，戏都陪你演足了。笑得都能挤出酒窝了。你连手都不让我碰下。真伤人哪！我还是喜欢以前的你。”

　　杜竑廷凛身一立，目色阴冷，面色僵硬到极致，“简绪，别靠近她!”

　　“哪个她？”简绪对上他的眼,“是你的小女朋友还是你堂姐？”

　　杜竑廷的拳头不听使唤地挥了上去。引起四周一阵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