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泪楼》流鸢长凝

7、红颜罗刹容

　　“湮若姐姐，你怎么了？！”焦急的沐涯扶住她瑟瑟的身子，不停问道。

　　“你走！你走！我不需要你扶，你快走！”湮若沙哑地呼喝，只见她一只手紧紧掩面，一只手仓皇地推开沐涯，全身上下异样地颤动着。从那只掩面纤手的指缝间瞧去，她的脸色竟如同鬼魅般青白。

　　可是，沐涯又怎会离去？他一边呼喊着湮若，一边意图拉开湮若掩面的手，想知道她究竟怎么了？突然，她的一只手紧紧扣住沐涯的右臂，沐涯一怔，她的另一只手已死死抓上他的右腕，“为什么……不走？——是你不走的！”她的声音凄厉而沙哑，似乎已经成了另一个人！

　　当沐涯对上她的双眼后，不由得骇然一震——这是一张极为丑陋恐怖的脸！青白色的脸上圆睁着一双湛紫的凸睛，血红的血丝密布每一只眼球上，直勾勾的，将眸中可怖的阴冷直直刺入沐涯的内心深处。如果说这双凸眼已经使这张脸充满了恐怖，那么那些爬满脸颊的暴凸皱纹，就像数百条令人作呕的蠕蛆，只要望上一眼，足以使人当场骇绝。

　　“血！我要血——”就在沐涯怔住的这一瞬间，湮若已经扑上沐涯，青灰色的樱唇一张，一口血色的狼牙朝着沐涯的右肩狠狠咬下。此时此刻，湮若已非湮若，她已是一个噬血的妖人！

　　“啊——！”来自肩上的巨痛，使沐涯大声惨呼，奋力一掌劈开湮若，撕带出一块血淋淋的血肉，沐涯痛然道：“湮若姐姐，我是沐涯呀！”

　　湮若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吮吸着口中的血肉，津津有味。可是，两道晶莹的泪水却在此时悄然滑落。

　　沐涯震骇万千，只见湮若吮干口中的血肉后，将肉渣尽数吐出，嘴角带着一抹隐约的邪笑，“血……”她舔舔唇，可怖的凸眼意犹未尽地望着沐涯。

　　“血？”沐涯似乎恍然想到了什么。“湮若姐姐，我知道你怎么了！你很饿，你想喝血，是不是？好！我让你喝！”沐涯迅然剥下颈上的一片白色逆鳞，起咒道：“七世雪蛟，三泉血珠！”只见他用白色逆鳞拈起右肩上的一滴鲜血，一起捏而化珠，放在右掌手心之中，递上前去，微微一笑——眨眼间，但见血光大盛，手心中的血珠竟然一化十，十化百，溢满他的掌心！

　　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遗泪大堂之中，湮若妖性大发，急然扑上前来，伸手抓满血珠，狼吞虎咽地送入口中——血珠入口即化，温而不冷，对于此刻的湮若而言，实是百年来不曾吃到的美味血餐。

　　一口又一口，湮若不知吃了多少血珠，苍老恐怖的脸上绽放的是兴奋而满足的笑容。而对于沐涯而言，却是割在心里的痛。

　　九殇怨蛟，经九世夭亡之苦，积聚了九世的怨气，也掌握了九世不同的奇异力量，而长于颈上的九片逆鳞，每一片都蕴含着一世的怨气和奇异力量。可是，除了这一片白鳞所蕴含的血泉力量——是用来防止九殇怨蛟流血过多，以至失去寄主，不能再利用寄主躯体发挥其余奇异力量的自保力量。其余八片逆鳞所蕴含的，都是足以屠世灭界的杀戮力量。

　　这九种力量中，根本没有一种可以拯救湮若，让她脱离这种不人不妖的宿命，“湮若姐姐，我可以救你离开蜃影公子的控制，却救不了你脱离这种不人不妖的宿命，获得真正的自由……我真没用……”沐涯喃喃低头，再抬眼时，湮若已饱然倒地，酣然入睡。

　　沐涯左手捂住右肩上的伤口，缓缓聚起一个小水罩，慢慢愈伤，与此同时，沐涯右掌中的血珠仍在聚生。三泉血珠只能用一次，他要聚集更多的血珠，否则，湮若无法活下去。

　　“或许！”沐涯突然若有所悟地望向那个通往遗泪楼上的朽梯，血色的眸光中有了一丝希望的光彩，“或许知道了母后的下落，母后会知道怎样救湮若姐姐，或许凝聚了真情与善念的‘哭泣佛心’有冲破宿命的力量，或许那个寄身于霜月牙躯体中的神秘女人也有能力救湮若姐姐，或许……”沐涯低头瞧着酣睡的湮若，她脸上的丑陋皱纹正一条一条地消失……

　　夕阳西下，凄凉的残阳洒满整个遗泪楼的大堂。

　　恢复原貌的湮若幽幽苏醒，她惊骇地掩住满嘴血腥的口，惊愕地望着散满一地的血珠。

　　“咚、咚、咚……”沿着血珠落地的声音看去，沐涯满脸惨白，昏倒在梯侧，他右手倾斜，血珠依旧在聚生滑落。

　　一股炽烈的酸楚强烈地穿透湮若的心，她哽咽着走到沐涯身边，“你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闯入我的世界？为什么要对我这般……”湮若的声音哽住了，她使劲摇晃着沐涯，“醒醒，沐涯，你醒醒！”

　　虚弱的沐涯睁开眼睛，微笑着道：“湮若姐姐，你醒了，就好，就好……”他抬起右掌，笑得更为开心，“你看，三泉血珠还没有干涸，我要这里堆满血珠，以后你就不会挨饿了……”

　　“我不要你为我做这些！”湮若凄然打开沐涯的手，手心中的白鳞血珠滚落在地，消失于大堂之中。

　　沐涯脸色惨变，“湮……”

　　泪珠，突然从眼角簌簌落下，沐涯骇然噤声，湮若已然扑倒在沐涯怀中，“我的世界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是生，是死，能够决定的也只有我一个，你为什么要进来，为什么不让我自生自灭？”

　　“我……”沐涯怔了怔，道：“其实，湮若姐姐，你的世界从来都不止你一个人，以前有慈若姐姐和雪蛮巫女，以后，一定还会有更多的人走进来。”

　　“那现在呢？”湮若睁着泪眼，一动不动地望着沐涯，眸光脉脉而凄楚，“你既然已经闯进来了，为什么还要出去？我……我不想你死……”

　　“我……”沐涯默默注视着湮若，欲言又止。眼底，闪过惊喜，闪过无奈，闪过悲哀，终于，沐涯淡淡一笑，道，“我颈上的逆鳞每用一片，我的怨气就少一世，力量也消失一成，自然，当怨气完全耗尽时，也到我离开这个人间的时候了……”忽然，沐涯眸中闪过一抹决然，“可是，从我的记忆中突然有了你的故事开始，我就决定在这个人间努力存在下去。”

　　“突然？”湮若惊异不解。

　　沐涯点头，正色道：“是的！在我犹豫着是否答应王叔做九殇怨蛟的那天夜里，突然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你在雪蛮部落十七年的梦。那梦很真实、很心痛，所以，我答应了王叔……”

　　湮若红着眼，双手忽然紧紧握紧沐涯的前襟，涩声道，“傻……那只是一个梦……”

　　沐涯傻傻的一笑，摇头，“梦，有时候也是一种真实，不是吗？”

　　窗外，已是月色如水，凉沁而凄美。

　　梦歌潭水，涟漪，一圈一圈。天上的月儿映在水底，仿佛水里也有一个月亮，随着水波轻轻摇动。

　　“其实傻的人不止我一个，雪影也是这样的人。”忽然，沉默的沐涯沉沉开口，血色的眸子一动不动地望着通向第二楼的朽梯。

　　“雪影？蜃影公子？”

　　“不错……”沐涯血红色的眸子渐渐弥散出一丝哀伤，回过头望着湮若，“我想，我不该杀他的……”

　　湮若疑惑万千，怒声问道：“为什么！”

　　“或许雪影从来都不是妖……”沐涯若有所思的喃喃开口。

　　“到底发生了什么？”忽然，湮若恍然一动不动地望着沐涯，眸中溢满疑惑，“你和雪影坠入梦歌潭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明明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跟昨夜很不一样……”

　　沐涯怅然一叹，血红的双眼同样一动不动的望着湮若，“是，那时我的确受了很重的伤，可是，雪影却在临死前用最后的妖力为我疗伤……”哀伤，从眼底浓浓的化开来，从沐涯的血色眸光中，湮若看到了蜃影公子凄凉阴美的脸——

　　碧色的妖血，在坠入梦歌潭的刹那鲜红无比。

　　撕紧沐涯血肉的手骤然松开，凶狠的光芒从蜃影公子眼中消逝，留下一片无奈的哀伤。

　　沐涯一怔，惊愕地望着蜃影公子，脸上的妖印在慢慢消失。

　　紧紧交缠于蜃影公子的百条木藤倏地收紧，痛彻心肺的他突然伸手抓住沐涯的肩。只见他祭起一抹雪色的流光，一圈一圈，在两人周围盘旋，忽地，那流光朝四面八方激射开来，屏开了汹涌的梦歌潭水——

　　沐涯惊呼道：“你的血——是红的！你竟然是人——！”这一瞬间，沐涯的魔性消失殆尽。

　　蜃影公子苦涩地点头，虚弱无比，“救她……救救月牙儿……”

　　“月牙儿是谁？”

　　蜃影公子另一只手按上沐涯的心口，一丝雪色流光如同暖流般流入沐涯的心，这一瞬间，沐涯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古松，两株纠结虬缠的古松出现在沐涯的脑海中……

　　一缕凄婉缠绵的箫音从古松下传出，一个娉婷的身影倚松吹箫，雪色的衣袂随风轻扬，空灵而轻柔……

　　似乎觉察到沐涯的存在，娉婷身影盈盈转身，眉眼竟然和蜃影公子如此相似！

　　“哥哥，你来了……”宛若倾城的笑绽放开来，那灵澈动人的眸子闪动着满满的痴恋。灼灼的目光落在沐涯脸上，沐涯只觉得心上一阵滚烫，突然觉得有些醉意。

　　“这首是什么曲子？”又是不由自主，沐涯开口问道。

　　“呵呵……”她伸出纤手紧紧握住沐涯的手，痴痴看着沐涯的脸，“这叫《听君语》，就等着哥哥你来填词呢！”

　　“《听君语》……”沐涯喃喃吟道，“月明弄影江湖中，执手凝眸，比翼长空。沉醉清风天河东，听君语，诉情衷。连枝古松，千年死生同。”

　　“千年死生同……”她轻轻地低念，忽然抬眼，嫣然一笑，泪光盈盈，“月牙儿要做哥哥的妻子……”

　　“月牙儿……”此时此刻，沐涯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心痛的感觉？

　　她摇头，再摇头，“你难道不喜欢月牙儿了吗？”那凄楚的脸深深、深深地撞击着沐涯的心。

　　沐涯哽咽住了，这一瞬间，眼前的少女陷入了一片模糊——沐涯骇然伸手，想捉住快要消失的她！

　　就在这时，蜃影公子的声音突然响起——“救她！赶走她身体中的那个女人……”

　　沐涯惊然睁眼，对上了蜃影公子哭泣的脸。

　　一点雪白色的光芒从蜃影公子心口猛烈地迸出，化为七道雪色流光，洞穿了沐涯的身体——他不是在伤害沐涯，而是在为沐涯疗伤！

　　“啊——”鲜红色的血在雪色流光消失的刹那一变为碧色的妖血，蜃影公子极为痛苦地凄声惨呼，“杀了我！快杀了我——！”

　　他到底是人？还是妖？

　　“我……”沐涯一阵迟疑，周围凶猛的猛歌潭水因为雪色流光的消失而朝两人疯狂地扑来。

　　一抹邪恶的笑在蜃影公子痛苦的脸上蔓延开来，惊恐中的沐涯决然剥下颈上的银色逆鳞，默然起咒，“六世银蛟，四极飞星。”

　　骤然而起的银光有如万点飞星猛烈地穿透了蜃影公子的身体，碧色的妖血染满了周围的潭水，模糊了沐涯鲜红的眼睛……

　　两行血色的热泪，从沐涯眼角流下。

　　湮若怅然一叹，对于蜃影公子的死亡，湮若欢喜着，同时也悲伤着。

　　沐涯苦涩地一笑，“或许，到了第三楼，我们能知道一切的缘起缘灭……”

　　“是吗……”湮若喃喃说着，伸手握紧沐涯的手，“但是，你说过的，要在这个人间努力活下去……”不知道为什么，湮若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害怕，要失去什么似的害怕。

　　“好……”

　　湮若和沐涯深深一望，同时踏上了第一个台阶——

　　“踏、踏、踏、踏、踏、踏、踏……”

　　二十八个朽烂的台阶，每走一步都是颤巍巍的回响，在空荡荡的遗泪楼中，回荡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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