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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年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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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眼年关便至,宫里上上下下洋溢着一番喜庆,宫人们三两搭伴成群,在宫室上下除旧尘,布新彩,红绸彩带映在冬日残雪里显得格外耀目。
今夜便是除夕,早晨晋渊起身便显得格外高兴,面上总挂着徐徐笑意。青眉见此也觉自腊八冬猎事后一直紧绷的情绪渐渐松弛了些。
自腊八冬猎后,太子仍被一道诏令圈在东宫不得外出,而外面的风言风语却能越过宫墙大院,在宫人们口中流传。太子被禁,皇帝又下诏令在封地的皇子不必赶回,各自于封地祭天祭祖即可,放眼朝中,赵王独享圣宠。这些日子来,太子情绪一直颇为压抑,苏叶徐卫等也具是小心翼翼伺候,青眉随在身侧,更是如履薄冰。
“你在想什么?”
青眉正胡思乱想间忽然见晋渊发问,忙敛了心神,道:“奴婢想,这些日子来总算见殿下笑了。”
晋渊垂眼看看被青眉扣错的扣子,道:“你服侍了这么久还能扣错扣子,当真是家里从前被人伺候惯了。”
青眉霎时红了脸,粉粉一坨从颧骨上的皮肤处盈盈润润的透出来,煞是好看。“奴婢从前未曾服侍殿下穿过这冕服,今后便不会错了。”
晋渊却又道:“罢了,先不穿了,横竖宫宴在中午,这会穿了也疲累。”便命青眉将冕服褪下来,仍着了日常在宫内穿的长衫夹袄,换了停当又说:“今日早膳用什么?”
青眉一怔,道:“今日是莲子银耳炖盅,配些爽口小菜,给殿下开开胃,好在宫宴时能多用些。”
晋渊点头:“不要做的腻口,少放些糖。”
“诺。”
青眉将洗漱用过的水端出去,苏叶去放了铜壶回来便顺手接过青眉手里的盆,问道:“你看起来怎么这般思虑重重?”
青眉道:“殿下看去有些……”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又道:“可能是除夕夜,过年讨个喜庆,殿下看起来颇为高兴。”
苏叶却叹了口气:“你却不知道,别人过年都是开心的,就咱们殿下这儿是相反的。”
青眉一怔,“姐姐,这怎么说?”
苏叶左右看看无人,便小声道:“殿下的母妃,便是在崇武初年末的除夕宴上被贬入冷宫,不日自尽身亡的。”随即又叹道:“往年东宫里从来不会布置这些,今年却不知是为何……”
青眉抬头看着风中飘浮的红绸彩带,一时心中难受,想起沈府中的过往,再想起太子方才那笑脸,自己心里的苦不堪言比起太子,似乎便不值一提。
青眉与苏叶往小厨房去备膳,路上远远瞅见徐卫带着一个铁衣卫尉往钦安殿去,苏叶见青眉愣神,便拉了拉,“青眉,赶紧过来。”青眉回首点头,便与苏叶拐进角门,往小厨房去了。
徐卫匆匆而入,叩首道:“殿下,林卫尉求见。”
晋渊放下手中书卷,道:“请。”又对徐卫道:“你不用过来了,到厨房去,只说孤不想要莲子银耳,换小米粥来。”
徐卫应诺便匆匆下去,不久林傲便踏入暖阁。“卑职见过殿下。”
晋渊也不请起,只坐在椅上垂眼看了林傲半晌,问道:“卫尉是何年调入东宫的?从前在哪里应职?”
林傲道:“卑职是崇武三年调入东宫,从前是前锋副三营执金吾,只因崇武三年御令迁升副三营,才有幸入东宫来担任卫尉,为殿下效忠。”言及至此,林傲并不待晋渊发话,又道:“卑职知道殿下素来不近亲东宫戍卫,今天殿下有此一问,想必已做了调查,卑职更不敢撒谎欺瞒,方才所说句句属实。”
晋渊噙笑,偏头看了林傲半晌,“你倒是聪明的,其余你所说不假,但你既然原来便无军功,能够升迁也不过是借了御令大赏,孤要如何相信你那效忠二字?”
林傲道:“殿下看卑职样貌便知,在军营里卑职的日子并不好过,卑职想要升职建功勋,已不是一两日的事了。此次东宫之事,卑职想如果能冒死求得殿下赏识,给了机会为殿下效忠,卑职总有出头一日。”
晋渊蹙额盯着林傲,见他一副莹白皮肤,细眉细眼模样便心知三分,忽而又笑道:“你明说你所求是为了红缨高簪,将点万军,孤也明确告诉你,孤不相信。但既然你想博得赏识,总要先表表忠诚,言语无力,还是以行动表示罢。”
林傲叩首,道:“殿下前些日子嘱卑职探查沈府青眉过往,卑职却探得一二,这沈青眉并非杨氏嫡女,而是沈戟在外小妾所生,一直生养在府外却并不得见外人,故而外人并不得知。这小妾长相貌美,前年病死,沈戟只对外称此女是杨氏所生嫡女,因体弱养病在外,战后迎回。”
晋渊微怔,皱眉道:“你说青眉是沈府庶女?”
林傲道:“卑职不敢欺瞒,如若殿下不信,也可再派人探查。”
“此事可与赵王有关?”
“据卑职所查信息,在沈青眉入宫前都与赵王并无联系。”
晋渊颔首,沉吟半晌道:“你先去罢,此中真假,孤自由办法鉴别。”林傲应是,叩首退出。晋渊便想起青眉过往种种,处事小心翼翼,言语斟酌再三,却又是容忍耐欺的性子。便叹了一口气,出门打发一个小黄门叫徐卫回来。
“殿下,青眉与苏叶还在厨房盯着煮小米粥。”
晋渊摆摆手,“罢了,没有胃口,让早膳撤了吧。”
徐卫见太子面色忧虑,便道:“殿下,不知林卫尉所查是否让殿下满意?”
晋渊冷笑一声:“即使不满又能如何?派去查探沈府的暗人也不在少数,可有谁能探得些有用东西来?便只有这个林傲能查出些东西,可无法查证又岂能知其中真假?”
徐卫也道:“沈府便如个严防死守的铁桶,我们的暗人总也无法从其中探得三分来,看来司马大人果然立规严明。”
晋渊沉吟半晌,道:“这又岂止是立规严明便可做到的?其府中牵扯到重大问题的家仆家人,看来都非一般,恐怕都是沈戟为司马多年的心腹兵士。沈戟此人,表面看去固守自封,朝中议政也从不出头,但其实不可小觑。”沉默半晌,又哂笑道:“徐卫,你能想到青眉果然是这沈府中的庶女?天下间怎会有毫无关系的两人这般相像?”
徐卫道:“殿下从前是怀疑沈戟与赵王合谋,故意寻了与公主殿下样貌相似的人?”
晋渊沉默半晌,叹道:“教我如何不疑?之前送去沈戟寿宴的丹青,一面算是拉拢,一面却也是试探,朝中如今的局势……”不觉苦笑:“也只有沈戟这里敌我难分了。”
徐卫想到前朝对赵王一窝蜂的跟随,心里不免替太子唏嘘,两人遂陷入沉默,久久难语。
苏叶在外请示:“殿下可不用早膳了?”
徐卫看晋渊颜色,会意出门,道:“殿下说胃口不好,中午还要用宴,此刻便算了,你与青眉去伺候殿下更衣,眼看这入宫的时辰也到了。”苏叶应了是,便去与青眉为晋渊更衣。
苏叶取了绛紫的瑞服,晋渊皱眉道:“不要这身绛紫的,取那身朱金色的来。”
苏叶道:“殿下往年不是都着这身绛紫色的?”
晋渊道:“你只管取来,哪里这么多问?”
苏叶便依言取了朱金色冕服来与晋渊换上,又束了金玉长冠,挂了如意吉祥囊,一旁缀着玉玦与环佩,一眼看去,宽袖绶带,玉面漆目,比往日更多了些天家威严来。晋渊着了衣,又问徐卫:“可到时辰了?”
徐卫点头:“殿下,还有一刻便到,此刻起驾正好。”晋渊颔首,回眸扫了眼苏叶与青眉二人,伸手指点青眉,“今日你随身侍奉罢。”
青眉道:“诺。”晋渊便回首朝外去,青眉跟上,回眸偷偷看了一眼苏叶,她仍旧垂着眸,看不出喜乐。
因即刻要去的是皇家朝宴,皇帝太子并赵王皆会临席,六品以上在京朝臣,四品以上驻外大员皆要出席,晋渊今日便用了仪仗。
一队宫人举着装有铜铃的大幡,静默在东宫门口等候,铜铃随风细碎作响,因礼,青眉未着棉衣,只穿着洁净的春日宫服,此刻被风一吹,竟有几番透骨模样。晋渊因着冕服,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实,侧目瞥见在风中瑟瑟发抖的青眉,便将手中那枚小巧手炉丢给她,皱眉道:“知我今日多穿,为何又要将手炉烧的这般火烫。”
青眉赶忙接住,低声道:“诺。”
晋渊提步下了玉阶,朝正中候着的雕着金花伏虎祥鹿的青盖朱色班轮辂车而去,青眉跟在身后,等在车外。徐卫匆匆朝队首而去,唱仪黄门便拖长了音调高唱到:“起驾!”,随即便响起警鞭清道的劈啪声,队伍便朝德清宫去。
沈玴彼时正在麟堂里裹着皮裘坐在火炉边读书,恰读到《采蘩》,心中又是一冷,黯然盯着焚烧正旺的火苗,便听外面秦方道:“公子,林傲回来了。”
沈玴道:“快请。”见林傲风尘仆仆,便笑道:“赶得急了?”
林傲笑着坐下,伸手烤火道:“东宫入宫,仪仗一走,臣便寻了个由头脱身,悄悄潜回来了,一路走得急些。不过公子放心,臣身后没有尾巴。”
沈玴含笑点点头,“如今是什么情况?”
林傲道:“青眉在东宫身边无碍,臣远远冷眼瞧着,东宫似乎仍是略有忌惮,并不全信青眉,却因为青眉像宁城公主,也并不过加苛责,仍是一副爱恨不得的样子。”
沈玴点头,道:“果然如此,青眉又如何?”
“也仍是过往模样,伺候东宫却也不越矩,即使东宫略有表示,青眉也避让三分,看来青眉并未爱上东宫。”林傲说着便抬眸观察沈玴面色,见他仍是一副无悲无喜模样看着火盆,便悄悄敛了视线。
沈玴半晌道:“林傲,你要知道我既敢将你虎放出笼,便也有办法收回……”
林傲一惊,跪地道:“臣一条贱命也是公子救的,万死不敢背叛公子。”
沈玴却笑,伸手略扶:“我不过是略知你的性子,外面诱惑纷繁,总有一个一朝会花了你的眼,让你忘了什么是你最想要的。如今我还是信你的,你且起罢。”
林傲应是,却不敢起,沈玴见状便起身,“那日东宫被围你依照计划向东宫投诚,东宫那边可有反应了?”
林傲沉吟半晌才道:“今日早晨东宫将臣叫入暖阁,没说别的,却让臣自报入东宫时间,入东宫前所奉职位,臣念东宫恐怕早有调查,便不敢欺瞒,照实答了。”
沈玴颔首道:“此事做的好,既然东宫渐渐倚重你,你的身份便更敏感,以后来回都要小心,此刻你便回去吧,万事注意。”
“诺。”
待林傲走后,沈玴却从袖中抽出一段细窄布条,便是文秀的娟娟字体——“凰鸟徘徊,凤鸟攀缘。”噙笑将那布条丢在火盆里看它烧的滋滋作响,又见《采蘩》——“等我为你采得蘩草,我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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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旻皇宫建成已过百年,坐北朝南,四方之门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为名,朱雀为阳正极,是为正门,玄武为阴背极,是为后门,左白虎门,右青龙门。朱雀门一路朝北,沿着御道过了熙和门,瑞安门,再过德清门便是德清宫。德清宫是旻帝主理朝政,日常休息之宫。前殿御乾殿便是日常朝议之殿,也是今日朝宴之处。
青眉自入宫来,只在赵王住的景阑宫与东宫走动,这次随从东宫仪仗,出了东宫正门,沿着官道一路往西许久,青眉才看到广场那头耸立着的高高门楼,其上镌刻着气势磅礴的“朱雀门”三字,琉璃金瓦印在阳光下,一片光彩夺目。
赭红色的宫墙隐没在光线不到的阴影里,隐隐约约透出一番不祥的诡谲,像是干涸的血色,青眉心里暗忖,看到远处印在眼光下的红墙,红色恣意轩昂,又是另一番耀目景象,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明的滋味。
随在队伍里朝北拐去,抬眼便能见熙和门略低于朱雀门的门楼,却因就在眼前而凭生出一股压迫来,阴影中洞开的大门仿佛妖兽的口,让人心悸不堪。
徐卫走在青眉身后一步处,像是看到青眉在东张西望,身后传来低低喝斥:“垂首,不要乱看!”青眉忙垂了首,跟在队伍里走进那妖兽之口,一股寒意便油然而生,钻进骨髓里。
东宫仪仗直到德清门前,晋渊抬帘对徐卫道:“停驾。”
徐卫诧异道:“陛下圣旨许殿下驾至御乾殿前,殿下为何……”
晋渊只皱眉,低声道:“停驾!”便收了手垂了幕帘,徐卫与青眉二人相视一瞬,便忙匆匆提了步子朝前跑去,青眉又随驾朝前一段,听到唱仪官在前喊停,高唱的声音盘旋在德清宫前的广场上,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仪仗缓缓停下,青眉取下脚凳搁在车旁,扶着晋渊下车,晋渊手掌温热,搭在青眉冰凉的手腕上,皱着眉头瞥了一眼,却未说话。
徐卫气喘吁吁跑了回来,“殿下。”晋渊颔首,整整仪容,道:“仪仗留在这里罢,不要挡道,过会朝臣们入德清宫,三公仪仗还是要入宫的。”
徐卫道:“诺。”便又跑前去安排,晋渊便朝宫门走去。
一路不时能见到入宫参宴的朝臣,见晋渊步行入殿十分惊讶,纷纷垂首行礼,晋渊便带着笑意颔首示意,一路大步流星,笑意俊朗。
徐安远远看见太子已到,忙迎出来,恭身道:“殿下如何步行入殿?圣上不时下了旨意……”晋渊笑道:“父皇宠溺,孤却不能忘了祖训。”
徐安笑着应是,又对晋渊道:“今年殿下与往年不同,更显英姿勃发。”
晋渊噙着笑意:“过年讨个喜庆,常侍好眼力。”
徐安跟在晋渊身边引路,道:“奴才自从元妃宫里出来后,便一直在掖庭府掌服饰辂车,自殿下归宫后,虽服装制式各有不同,但年年都着绛紫瑞服过年,殿下对元妃的孝心,奴才再老眼昏花,也不会忘记。”
晋渊带笑垂眸:“母妃喜紫,若泉下有知,必定感激常侍记挂。”
徐安忙道:“不敢,元妃在世时,对奴才格外体恤,当年还救了奴才一条贱命,奴才不敢忘。”
晋渊沉吟:“若孤没有记错,常侍本在母妃宫里做洒扫,是崇武初年调动到掖庭府去的?”
徐安道:“殿下好记性,那是奴才鄙贱,却获元妃怜悯,事出前将奴才们扫出宫去,却救了奴才们的命。这些往事,这会宫里无人记得,奴才也会小心不让别人发现,还有些在其他宫当差的,奴才们都是暗中联络的。如今奴才受到圣上赏识,在龙驾旁边效命,也会记得昔日元妃对奴才的恩德。”
晋渊沉默,便想古来多朝都是这些看似在宫中并不起眼命如草芥的宫人们暗中涌动,奉了新军废了旧皇,然自己虽然不齿,却也沦落到了这一步,遂叹了口气道:“常侍一番心意,孤记在心里。”
徐安道:“诺。”
引了晋渊到了门口,又问道:“陛下此刻还在清心阁,殿下是……”
晋渊道:“赵王……”
徐安会意:“赵王还未曾到。”
晋渊便笑道,“烦请常侍引路,并代为通报。”徐安应是,便引了晋渊朝清心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