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曲（女尊）》三月景

10、第 10 章

　　作为西陵最盛大的婚礼，苏青和谢安的大婚自然成为了余下几天内众人的谈资。
　　十二坊的偏院内，青鸾对着半开半掩的梅花格子窗出神。
　　门外的几株海棠已过了最灿烂的花期，胭脂红的的花簇在浓墨夜色中瞧不出颜色，只一团团的黑影，经不住风吹，坠落在地上，显出颓败的味道。前院灯火辉煌处飘来的丝竹器乐近乎呜咽，笑语声却一阵阵突兀地传来。
　　有侍儿悄声进来服侍，蹑手蹑脚将沏好的茶轻放在案上，又小心地退出去。另一个侍儿站在墙角朝他招手，两人凑在一块儿低语。
　　“那位都好几日没来了……”
　　“可不是，”朝屋里努努嘴，“今儿不仅不上妆，连发也懒得束了。”
　　“他有什么好担忧的，好歹也跟了那位几年，油水也赚够了，识趣点说不定还能再得一笔。”
　　“你不懂，有过主的，年纪也不轻了，再要换主可比前院那些清倌难得多……”

　　正说着，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青鸾一声素衫立在门内。
　　两个小侍儿顿时吓得手足无措，青鸾却只略略一瞥他们，“来个人替我绾发。”说完便又转身进屋。
　　青鸾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这面双凤仙骑菱花镜是苏青买的，眼前的象牙锦匣也是，掐丝珐琅的三足香炉是打碎了原来那个之后赔给他的，还有墙上的那幅字，条案上的盆景……
　　镜中自己的身后，露出床头一角，那里立着一座小巧的檀木架，上端的凹槽原本是用来放夜明珠的，夜明珠也是她送的，可自己已经在那一天把它退回去了。
　　当时为什么会想把它退回去呢，青鸾想，那颗夜明珠能买下半个十二坊了啊。
　　绾好了发，青鸾细细地为自己上妆，两扫淡烟的眉，修长迷离的眼，只需三分勾勒，便是十二分的妩媚……

　　坊内大厅烛火辉煌，酒酣情热，青鸾信步踏上楼层，凭栏观望这一楼之内的欢场百态。
　　既然闲着，总该有点空闲的样子罢。
　　身边不时有人携手而过，夹杂着或笑或骂千般言语，仿佛各方大戏上演。他不禁笑起来，这堂里有多少人是已经迎娶了正夫的呢，那些待在家里的男人又有多少对自己妻主的去向心知肚明却假装不知的呢？人心总是贪婪，所以把那些静静等待自己的丢在身后，去追逐那些容易流逝的虚假的美好。然而这也没什么不对，能用银子买来的情，和用一纸婚约订下的情，说到底也没什么不同。
　　两相比较，倒不知是做一个深宅大院内高贵的正夫好，还是做这十二坊里轻贱的公子好了，青鸾有些刻薄地想着。
　　不经意望向对面，目光却一点点沉下来，凝在其中一人身上——颀长的身形，端严却又不掩风流的眉目，任何一个随意的动作都带着天生的贵气，就连对揽在怀里的人调笑时的表情，他都再熟悉不过。再看她怀里那人，眉目清秀而已，想是刚入行的清倌。
　　青鸾几乎嗤笑出声，大婚之日才过了多久，她倒真是不怕难以对那位新婚的夫君交代。
　　那边的人不知是有所感应还是恰巧，视线淡淡回望过来，青鸾扯出待客般撩人的笑，那人视线微顿，怀里揽着的人娇笑着说了句什么，她便凑过去跟他说话，然后转头招待同行的人，再不朝对面看一眼。
　　青鸾自嘲般笑了一声，随手拉住过路的小侍儿，“去那间屋内看看，都有些什么人？”
　　小侍儿领命去了，片刻后一脸喜色回来，数着手指道：“是郡王府的世子，还有卿老板、周老板、贾老板和一些不认识的人，都是大人物呢，出手可大方了，我进去倒个茶就得了片银叶子……”
　　楼里莺莺燕燕红烛高照，他却再没有兴致看下去。
　　青鸾如来时一般缓步往回走。喧嚣声又渐渐微弱下来，风声入耳，遍体生凉。
　　前方忽然跑来一个侍儿，急急忙忙道：“公子原在这里，那位只喝茶不留宿的林小姐又来啦，在屋里等着呢。”
　　青鸾一愣，道一声“多谢”，仍旧不徐不疾地走。

　　偏院内，林翎凝视着手里的茶盏，淡青的茶水中漂浮着匀称的叶，轻啄一口，淡淡的苦味在舌尖弥漫开，而后方觉清爽甜润。
　　青鸾整了整衣褶走上前，鼻尖飘过清淡的茶香，暗自皱了眉，口中笑道：“新来的侍儿不懂茶，林大人稍等，我让人换老君眉……”
　　“不用，我没那么多讲究，六安也无碍。”
　　青鸾嫣然福了福身：“多谢大人体谅。”然后侧过身为她续茶，跪坐的姿态，恭敬的神情，一丝不苟中藏着疏离。
　　因吹了夜风而显得冰凉的手却忽然被一只温暖的手覆住……
　　“青鸾，你……不用对我这样。”
　　青鸾放下手中的动作，任她顺势握住自己的手，几乎失笑出声：“林大人，服侍客人是十二坊任何一个人都会做的事。”
　　“你和他们不一样。”
　　青鸾点点头：“是啊，我是郡王府世子的人。”
　　话音未落就发觉手上的力道一紧，两人沉默片刻后，那只手又颓然松开。青鸾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却又听林翎说：“即便苏青是郡王府世子也不可张狂一世，若你愿意，青鸾，等我找出郡王府的罪证，我就能带你离开。”
　　若非她的语气确凿而真诚，青鸾几乎要以为她是一时冲动了。
　　“大人这些日子都没来，就是去找……郡王府的罪证了？”
　　林翎沉吟半响，青鸾依旧带着柔顺的笑：“是我逾矩了，忘了自己的身份。”
　　“青鸾，我不愿让你陷入其中。”
　　“大人莫非忘了，我是世子的人，即便她大婚后再未来过我这里，但只要她来，我就能知道我想了解的事情，大人，青鸾自知位卑言轻，但在这件事上，或许能帮上大人一些小忙？”
　　林翎似是怔了怔，深深望着他的眼：“你要帮我？”
　　青鸾心里一紧，恍然自己太过着急。
　　“是大人您承诺要带我走的，不是么？”
　　“你……愿意跟我走？”
　　“我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子弟，小时候念书习字一样不少，后来……家境没落……这才进了十二坊。我和所有生活优裕的人一样，也知礼义廉耻，也想要平静的生活，既然大人愿意给我这样的生活，我理应为此付出一些代价。”青鸾别开眼睛，压下心中最后一丝愧意，“没有人愿意一辈子待在这样的地方，大人。”
　　“你原本……”
　　青鸾笑了笑，回答了林翎犹豫着没有问出的问题，“我原本姓陈，是殷国人，我的母亲是殷国旧臣，在灭国之日自杀殉国。”
　　林翎猛地一惊，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令尊……是陈御史？”
　　青鸾点头：“是。”
　　窗外风声渐起，青鸾最后带着叹息的语调也几不可闻了。

　　送走林翎时已是深夜。
　　她是从不留宿的人，不仅不留宿，根本就是前来聊天喝茶再无它意的人。青鸾有时候想，这大概是他能遇上的最好的金主了，名门后代，官宦之身，品貌不俗，对待自己虽算不上讨好，却是真心。欢场不是情场，要表演情深似海并不难，难的是真心。如果早一点遇上这么一个人，自己大概真的会被打动吧，他想。虽然知道这一切都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变成伤害她的利器，但他还是自私地感激这一切的发生。

　　片刻后，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苏青推门而进，在他身边坐下，也没急着问正事，自己就着凉茶喝了一口，“这是老君眉？”
　　“你喝不惯老君眉，就自己重沏一壶……”
　　苏青也不介意，点点头，自己动手。“你叫人给我传信，是得了什么消息？”
　　青鸾本想说“哪儿有什么消息，碰巧看见你在十二坊，所以叫你叙旧罢了。”然而说这话做什么呢，激怒她或者讽刺她？若真这么说了，她大概也只会笑着安抚自己，再提醒一句戏要演得逼真，就要少见面……她一向有这样的本事，任别人不安挣扎，她总是轻描淡写、游刃有余。
　　真是没有意思。
　　于是索性开门见山：“我刚送走林翎。听她话里的意思，虽然是京城那一位下旨查案，但她似乎另有一番心思……”
　　“她是想借此机会扳倒郡王府，”苏青说得满不在乎，“上面那一位到底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她林翎也不可能知道，这事儿若换个人来办一定懂得分寸，可这位林御史……生性太过秉直，放在朝堂上，就是迂腐不化了。”
　　青鸾一愣，原以为苏青对林翎不会有任何好话，可这一番评价下来，似乎也算公正。
　　看见他的神情，苏青却笑了，“我赞扬她的正直，但也仅此而已，她既然要跟我作对，我就只会想要她死。”苏青顿了顿，切入正题：“她有什么计划？”
　　“其一，她说从郑家入手是最直接的方法，然而当年的郑眉郑大人已经去世，如今的郑玉郑老板不知是故作糊涂还是确实不晓内情，怎么都问不出话来，审讯也没有用。她还说，按理说这案子应该出在瞒报贪污款项上面，然而若是当初向上报得多了，那就是诬陷大臣，清渺郡王万人之上，与另几位大人也相安无事，实在难以用这样的原因解释。”
　　“她倒跟你说得详细。这件事，你想知道真相么？”
　　“别，我是一百个不想。你的事儿能有什么好事儿，不知道还能活得安稳些。”
　　苏青含笑挑眉：“你倒通透。郑家的情况我知道，还有呢？”
　　青鸾凑过去喝一口茶，软软靠进苏青怀里，“还有一件事。她说，当年参与调查案件的都是郡王府的人，唯独有一位负责记录的书记官，名叫曹英的，几年来仕途不顺，不属任何党派，若能找到此人询问当年内幕，一切便都清楚了。”
　　“找到了么？”
　　“找到了，昨儿把人带来了西陵，如今在知府大人的府邸里住着。”
　　“杨彻的府里么……”

　　听青鸾将所有事情都事无巨细交待清楚，苏青显然很满意，似乎也不急着思考，站起身后又伏过去亲了亲青鸾的眉心，“有什么消息再告诉我。你好好歇息。”
　　青鸾心里呸了一口——听了消息就走，过河拆桥。却也懒得说什么，只点点头表示听到了。
　　苏青刚走几步，还未出房门又转过身来，“我今天过来，原本是想给你这个……”
　　青鸾转过头，见她拿出古香缎的锦囊，取出其中的物件，又将它在床边的檀木架上放置好。“这颗夜明珠可不是俗物，这次记得收好了。”
　　目光相对，温和如常。
　　青鸾微闭了眼，几日来暗结于心的情绪似乎瞬时间汹涌而出，一阵窒息后却又尽数退去、消失殆尽。他望进那人的眼中，放任自己沉溺于那汪深潭，张了张口，半响也只得轻声应了一句：“嗯。”

作者有话说

　　青鸾又抢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