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此生休（下） ...
-
云天青从未想过此生会有这样一场漫无目的似无止境的杀。
琼华弟子欲伤害梦元音，他杀。妖界众人大多不识梦元音，见到两人便不问缘由扑上来的，他亦杀。在腥红的雾气中他见到玄霄和夙玉终于不再执剑静立，二人跃入人群，玄霄手持羲和挡在夙玉身前，目中一片血红，但凡有妖欲伤害夙玉，他全不犹豫地举剑、杀。
如今，夙玉好生活着便是玄霄梦想的支撑，一如阿音于他。云天青模模糊糊想到。
可惜琼华派未来的支撑，却已倒塌在当下。
玄震如同这场无知的惨烈战役中的救世主。但凡派中弟子危急他必施援，他却不比其他弟子见妖即杀，举剑时犹犹豫豫，以身抵挡时义无反顾，他明明是派中几位长老以下的顶尖人物，浑身浴血却远胜其他弟子。
夙瑶遭遇了十分厉害的对手。
那只妖是与婵幽一般的人形，周身红色铠甲，面貌十分年轻英俊，一身妖气却强横霸道，想是妖界中的领袖人物。夙瑶修为虽远胜派中寻常弟子，在这人面前却很是相形见绌。况且她多年修道，从不曾与人真个生死相搏，此刻面对对方疾风骤雨般的杀招又何来招架的余地？
玄震就在夙瑶不远处，她苍白失措的表情直直落入了他的眼中。
不知怎地，玄震忽然忆起多年前师尊第一次将夙瑶带到他眼前的情形。那时的夙瑶多么小啊，板着十分秀丽的面孔强作镇定，目中却是一片慌乱失措，那表情与今日是何等的相似。那时他看着，心下蓦地就腾起了从未有过的怜惜之意。
师尊素来繁忙，此后数年，夙瑶便跟在他的身后进进出出。一日日长大，她昔日的故作镇定成了真的不苟言笑，她因觉自己资质不如他而暗中加倍的努力，偶尔看着他的目光总是隐含好胜之意。她成了诸多初入门弟子口中的“大师姐”，然而在他的心中，她永远都是那个曾经因为极度陌生不安而想要牵他的衣角却不敢伸手的小师妹。
他的小师妹，又怎么能让别人欺负了去？
恍惚过后，玄震想也不想的一剑结果了身边小妖扑了上去。那红衣将领带着暗红火焰和浓烈妖气的利箭一瞬也不差的直直捅入他心窝。太快了，玄震几乎没能感受到疼痛。然而当他倒地时仰头，见到夙瑶不可置信的慌乱的眼神，那一刻他的心却实实在在痛了起来。
玄震习惯性地向夙瑶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却已无力垂下。
夙瑶颤抖地握住他的手。死神一样的强大妖类依然在她的时候，时时刻刻都可取走她的性命，然而她顾不得了，顾不得了。
“为什么，为什么……”夙瑶喃喃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红衣的妖界将领还欲动手，却有一人飞奔前来抬剑挡住了他，目中无神，脸色苍白，正是云天青。
玄震勉力对他感激地笑了一笑。
云天青脸色更白。剑下一圈圈杀气汹涌如他此时情态。
撑完那一笑，玄震神气更见枯萎。夙瑶修习水系仙法，一遍遍将治愈术施展到他伤口处，却半分不见效果。夙瑶无知觉般，只是不肯停手，眼泪大滴大滴落在玄震脸上身上。
玄震抓住了她的手。
夙瑶怔怔看着他。
“当掌门……委实太过辛苦，当大师姐也……你、你很好……你不必……”断断续续说着，玄震目中终是凝聚了隐隐不舍与泪痕，“照顾……师尊……”
夙瑶流着泪沉默着，一个字不肯开口，只是固执地仍然一遍遍向他施展治愈术。
这边情形太清宗炼几人早已得见，以他几人眼力一眼看出玄震心脉尽断，已是无力回天。太清与这大弟子相处二十余年，感情犹如父子亲情，此刻心下大恸，想要抽身先去，然而他心神大乱之际却给婵幽可趁之机，一时之间逼得他连自保也难，又怎能脱身？
玄震的瞳光在浅蓝色的治愈术中一点点涣散开去。
夙瑶终于止了动作，俯在玄震身上失声痛哭。
怜惜抚她长发，玄震最后冲她笑了一笑：“我只是……”话未说完，已然气绝。
“玄震啊……”太清老泪纵横，目中杀气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浓烈，蓦地收敛心神剑指向婵幽，“妖女，纳命来！”
冷哼一声，婵幽不退不惧迎上。
胡乱抹一把脸，云天青不发一言续与红衣将领斗在一处，心绪狂乱之下胡乱出手，一时险象环生。
梦元音适才见到数年来一向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大师兄竟被自己敬重的族中将军杀死，巨大悲痛之下已是欲哭无泪，此刻又见云天青遇险，不由尖声叫道：“归邪将军，请你住手！”
那归邪将军抽空冷冷瞟了她一眼：“哭什么哭！你在人界待了二十年，竟连心也被这些无耻的人类给糊住了么？”
“求将军停手！”梦元音哭道，“他是晚辈的大哥啊，晚辈，晚辈……”
“秣陵只有你一个女儿！”归邪厉声道，“你没有兄弟，只有倍受这些人类欺骗和残杀的同族！梦元音，你也想尝一尝我魔魇之舞的滋味么！还是你干脆想叛离我族与这些人类共同杀害你族人！”
“我没有！我没有！”梦元音哭得几乎要抽过去，可她眼睁睁见着云天青肩上又要再挨一箭，却也无法多想，一边哭已奋不顾身扑上去。归邪大惊之下收势已不及，方才还形容枯槁的云天青这时却恢复了一些理智，一手揽了梦元音堪堪闪过一箭，二人这才有机会对视一眼，一个看到的是不知所措的伤心，另一个看到隐忍得双眼充血满面寂灭的表情。
抱着她，云天青退后三步去。
归邪厉声道：“立时放开她，否则我要你的命！”
“有这本领，只管拿去。”云天青淡淡道。
归邪暴怒下正欲动手，目光却忽然被一道身影给凝住。
那道快捷无伦的身影正以锐不可当之势冲向幻瞑界入口。
那是玄霄。
眼前一花，云天青怀中已没有了人。下刻他已听得“呛”的一声响，却是瞬间出现在入口处的梦元音抬剑生生挡住了玄霄的羲和。
“阿音你疯了么！”玄霄又惊又怒，“若非羲和力量用以维持……适才你便已死了！”
“你才真真是疯了！”梦元音恨道，“羲和用以维持什么？你怎地不明说出来？事到如今你难道还顾忌我？你如真个顾忌我，就该将羲和的力量全拿来对付我一个人，而非将我全族压制在此！”
玄霄沉声道：“我不会伤你，你让开。”
“除非你踏着我尸体进去。”梦元音冷冷道，“玄震师兄死了，你看到么？你眼中就只有你的成仙大业，你早已没有心了罢？大师兄尸骨未寒，天青……你见着他模样么？他悲愤癫狂至此，全是被你逼的！”
玄霄目中绝然一闪而过，半晌嘎声道：“大师兄死了……此地尸横遍野，你当我还有回头之路？”
身形摇摇欲坠，梦元音扑通一下双膝跪地：“当我求你好了，我真的求你，只要你肯停手，我……”
“你会原谅我？你会当成这一切未曾发生过？别说笑话了。”玄霄冷冷说道，抬袖一股大力拂开了她，正要往前，双腿却被梦元音死死抱住，“求你了玄霄，只要你肯停手，我也会试着放下这一切的，我真的……玄霄，玄霄，难道和天青相伴一生、潇洒天地间不比独自成仙孤独一生快活么？玄霄……”
玄霄满面的冷硬在她声声哀求质问中一寸寸粉碎下去，待她说到“相伴一生、潇洒天地间”几字，他浑身疼痛萧索再难忍耐，几将他所有坚持都要击溃。
那是他、连梦里也从不敢希冀的另一种人生。不敢，事到如今，亦不能。
手中羲和蓦地收紧，玄霄目中脆薄散尽：“让开。”
眼见他如此，梦元音终于连最后一点希望也寂灭了去。慢慢站起身来，她面对玄霄第一次，腾出了一身的杀气与妖气：“那就、一较高下吧。”
“你不是我对手。”玄霄淡然道。
“是么？”梦元音讥诮地笑了笑，“你可忍心杀我？你如狠不下心，今日死的便是你！”
她说话声中一人悄无声息行到她的身边，却是玄冥。
“总算你没有浑浑噩噩到最后。”瞟一眼他戒备神色，玄霄冷冷道，“你二人一起上，或可与我一战。”
玄冥一言不发拔出了剑。
梦元音双唇咬得鲜血淋漓，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今生我欠你的，玄冥，即便百死也难偿还了。”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使手与她交握，玄冥哑声道，“师尊不阻拦我了。他老人家终究疼你，阿音，你高兴么？”
“我……高兴。”梦元音重重点头，目中眼泪滚滚而下。
说完那句话，玄冥便放开了她的手。梦元音下意识去抓，却只见到从她指缝中溜走的那人的佩剑刺向了四年来亲如兄弟的人。
在他出招之前，梦元音见到他目光自左侧某处一闪而过。那是云天青与归邪缠斗的方向。
梦元音忽然之间全然懂得了玄冥这一剑的理由。
他不能、将与他交手的理由和机会留给另一个人。
她，亦不能。
梦元音出招。
玄霄确是不忍落手，不忍落手却又多半功力用以维系网缚幻瞑界，他又怎是下了狠心欲钳制他而解开这场僵局的冥音二人对手？
危急之时，赶来援手的却是夙玉。
这很好。这很好。梦元音狠狠点着头：“你二人倒下，这一切便算完了！”言罢，她手中剑蓦地脱手，朝着夙玉急刺而去。夙玉原就满心茫然无心动手，这时哪里躲得开？呀地一声轻呼，她执着望舒的右臂已被长剑贯穿，霎时鲜血如注。
动手至此无论梦元音怎生威逼，玄霄半招不曾与她交手。此刻见夙玉模样，霎时怒极：“你竟敢伤她！”
“伤她？我还要杀她！”说话间梦元音又已飞出第二剑——仍是向夙玉。
飞身上前打落剑身，玄霄目中羲和直指梦元音，剑身通红，似下刻便要腾起焚天的火焰：“阿音！你莫要再逼我！”
“玄霄！”怒喝的却是玄冥，“你敢动她！”
玄霄烦乱得整颗心都似要炸开去，抬眼见到入口处一人闪身而出，羲和夹带浓烈的煞气立时便朝那人直直劈去。
那人竟正面挡下了玄霄一击。
梦元音惊叫道：“赢幽将军！”然而真正令她吃惊的并非见到族中六大将领之一的赢幽，而是赢幽怀中紧紧抱着的小小婴儿。那婴儿浑身的灵力……梦元音悚然一惊，下意识看一眼仍与太清激斗中的婵幽，立时紧张起来。
赢幽也看到了她。
“阿音。”赢幽冲她颔了颔首，“你平安无事，我们都很欣慰。此战关乎我族存亡，我不能留守在幻瞑界中全不出力。这孩子留在界内，我担心这些人类迟早使诡计入内去，我将她交给你了，你须得好好看顾她。”
梦元音小心翼翼自他手中接过婴儿，这才见到她的脸都还皱巴巴挤在一处。生死存亡，堪堪……的族长，甫出生的婴儿，竟无人能躲过一劫去。梦元音紧了紧拳头。
赢幽转向玄霄。
二人转瞬斗至一处。
玄霄被妖力深厚的赢幽牵制住，这原是冥音二人强拿夙玉的最好时机。可梦元音却不得不顾忌手中婴孩，为难半晌，终是下定决心：“玄冥，我非得拿下夙玉不可，这孩子你替我……”
玄冥打断她话：“我去。”
梦元音愕然望他。
“此时与他二人交手，并非只为你幻瞑界。”玄冥淡淡道，“大师兄死不瞑目，我救不了他性命，起码我明白他内心深处对这场残杀、这场白日飞升的美梦并不情愿。即便为了大师兄，我也该尽这一次力。”
二人深深对视一眼，玄冥提剑向夙玉行去。
适才与二人交手，玄霄已明白到二人决心，此刻深知夙玉的处境，亦知她内心深处隐隐渴望被二人打败甚而杀死的希冀，与赢幽交手之时全不留情，招招势重。
梦元音将婴儿缚在背上，仍持剑直立在幻瞑界入口之前。
她只是没料到实力虽位列六大将领末位、却到底为她仰视多年的赢幽竟会败得如此之快。
甚至夙玉都还使力与玄冥纠缠。
是以玄霄未曾回援夙玉，他拼尽全力赢这一场已是强弩之末，他须得在夙玉还有抗衡心力之时入得幻瞑界去。
仿佛是重现不久之前的景象，只是这一回玄霄再不留手。他不能对梦元音落手，可他知道那忽然出现的孩子此刻就是梦元音的弱点。羲和挥舞着阳炎奔雷一般朝幻瞑界入口涌去。这一剑非但能将幻瞑界入口击得粉碎，亦能将较弱不堪的婴儿烧成灰烬。
梦元音，必须退开。
可是她不。她偏不。
很久之前，为着夙玉的缘故她曾随云天青苦苦修习水系仙法。眼见羲和威力愈胜，他们私下也曾讨论过能否从水系仙法中找出克制羲和的法子。云天青那时心中已有些忧虑，曾下了苦心专研这法子，答案是有法可依，却无人能做到。
那时她不知曾经对夙玉的诚心会造成幻瞑界今日这局面，那时她亦不知那一点诚心亦可在此时挽救这场本已无望的灾劫、挽救幻瞑界未来的希望。
云天青之所以说不能，是因为人类灵气再盛总有界限，那界限注定人类虽可研习高深仙术，却无论如何不能发挥出真正的仙神力量。
那时梦元音有一句话没有明明白白和云天青说出口：她不是人，她是妖。
那时云天青也有一句话没有对梦元音说出口，只因他不觉得这句话有甚必要：妖类虽可修习仙法，可妖就是妖，一只妖如将仙神的术法用至极处，那这妖将落得何等下场？
阿音是多么梦想渺小、循规蹈矩的人啊，彼时的云天青又怎会认为他毕生都只想好好钟情一个人的阿音会和这几句话扯上干系呢？
梦元音闭上眼。
对不起了天青……请你……不要自责……
一滴泪静静自眼角滑落，她复睁开眼，同时张开了口。
泛着微光的剔透的内丹缓缓从她口中升出来。
霎时间入口周围全被一片静谧决绝的冰蓝色笼罩。
那是太清、青阳这几个修习五灵仙法数十年也未曾见到过的至纯的水灵之力。
作者有话说第65章 此生休（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