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此生休（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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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和的冰蓝光芒一圈圈荡开来，很快将羲和燃气的阳炎笼罩其中，雪白的内丹浮现在半空之中，一点点变大。梦元音双手合十闭目，身处一片柔光之中，眉眼发梢都泛着浅蓝光晕，竟是从未有过的圣洁美丽。
咒语不断地从她口中吐出来。
云天青骇然回头。
他原与归邪斗至酣处，这一撤回，归邪哪有不抓住机会的道理？刷刷刷三箭齐发，云天青双臂、腹部皆被钉住，颓然落地，想要动弹，已是不能。他蓦地转脸看向归邪，竟是满脸绝望的哀求：“求你阻止她，求你了……”话未说完，眼泪霎时涌了满脸，竟不能再言语。
归邪与他交手之际已见识他强悍无比的身手，纵因精神恍惚而落得满身伤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此刻见他软弱流泪的模样，一时大为震撼，竟不由自主呆在原地，向梦元音望去。
蓝光所过之处，阳炎悉数破灭，小小的婴儿被笼罩在一小团光圈之内，安然沉睡。原本已被阳炎灼烧的紫色诡面入口亦在蓝光中奇异的回复原貌，一点一点镀上蓝光。
归邪身后，云天青凄厉又绝望地暴喝一声：“梦元音，你敢！”
梦元音眷恋的目光看向他，微微一笑。她这一生都不敢，她从不肯违背他的话，唯独此刻……
收回目光，她看见立在她正前方的玄霄惊恐到极致的脸。堪堪施力完的羲和软弱地自他手中划落，他的手颤抖着伸向了她。
梦元音望向玄冥。
他明显被云天青玄霄二人表情骇住，他不知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迷惘无措地注视着她，见到她目光，他急切地唤她：“阿音，阿音！”
玄冥、玄冥……
眼泪绵绵不绝地自她眼眶中滑落，似流到天荒地老也流不干。然而她再也没有时间，没有时间为他哭，为他笑，没有时间在心里偷偷喜欢他，没有时间陪他到天涯海角、世界尽头，没有时间……与他共度此生。
幻瞑界入口最后一点空隙也被蓝光覆盖之时，雪白的内丹膨胀到极致，随后砰的一声炸裂开来。
玄霄伸出的手只抓住空气，那个适才光彩潋滟举世无双的女孩儿已先一步委顿在地，形容在一霎那枯萎了去，目中再无神采生机。
玄霄怆然跪地。
玄冥想要迈步，却半分也无法动作。被方才那声巨响打散的，似还有他的神魂骨血，否则此时又怎会找不着半分依托？
玄冥不知自己是怎么样行到梦元音身边。她的脸、她的脸……玄冥颤抖地伸出手去。
“难、看吗？”梦元音吃力地朝他微微笑开，“这便是我本来的模样，你、你别嫌弃我……”
双手都放在她的脸上，玄冥使力地想要抹去那笼罩了死气的黑色，反复地抹着，却只见到她的脸更多被那黑气覆盖。他无法自抑地啜泣着，渐渐成了嚎啕的绝望的大哭。
“别哭，别哭……”梦元音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住他的手，“玄冥，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能告诉你……玄冥，十余年前，你在昆仑山脚下救了一只重伤垂死的貘，长得像小马一样……你还记得吗？那就是我，玄冥。我想找你报恩，可我不敢，只因你不久就成了琼华派的弟子……我知道、我知道琼华派不会放过妖，他们还杀了我的娘亲……可你是这世上第一个见到我原貌也对我温存、对我笑的人，玄冥，我不舍得就此离开你……我时常徘徊在昆仑山脚下，播仙镇……偶尔也能见着你，你不知我有多高兴……后来我走遍天下，终于寻到传说中能辟世间邪气的至宝帝女翡翠，我带着它，终于不怕被人认出是妖了……玄冥，这么多年了，我终于能够来到你身边，你、你的心还像我记忆中那样温柔，可你老爱故作正经……我便和天青一起逗你，见到你生气、见到你笑，我觉得、好开心……”
她的眼波温柔地注视着他，仿佛将一生的深情都倾注其中：“十九年前娘亲将我放逐人界，后来我才明白，玄冥，原来是要叫我遇见你……”
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哭，玄冥一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只想将一颗心掏出来放在她的眼前，告诉她他的心意从来不比她稍浅。哪怕她多记挂了他十来年，他却一生一世都要记挂她。哪怕她为他吃尽了苦，他却代她身死一万遍也绝不皱眉，他只想、他只想……眼泪一滴滴落在她的脸上，与她的泪珠聚在一处，他哀哀道：“求你别死……阿音，求你别死，我们成亲，我们一起孝敬师傅，阿音我想你做我的妻子，我做梦都想……我们不修仙了，我们去韩大哥的家乡隐居，以后教我们的孩子种田，打猎，我们一起活，一起死，就算死了我们也葬在一处，阿音，阿音……”
梦元音依然温柔的注视他，那份温柔却越来越多掺进了死亡的气息。
“啊！！！！！！！！！！！”玄冥痛到极处，忽然发起狂来，拿起地上的剑转身朝着玄霄捅过去。玄霄无知无觉，全不避闪。那剑捅到实处，噗地一声轻响，却非自玄霄身上发出——不知何时爬过来的云天青正正挡在玄霄身前，那剑刺在他左胸处，也不知有多深，也不知流了多少血，他总之早已是个血人。
他挡了那一剑，却不看玄霄，不看玄冥，目光只痴痴落在梦元音身上，看见疼惜和歉疚自她目中闪过，看她用最后的力气勉强支撑的一丝生气：“你说谢谢我成为你最后的念想，我本来、打定主意为了这句话也要活到最后……对不起了，天青，是我、是我无能……”
云天青俯下身，将面颊轻贴她面颊之上，感受到她些微的热意与呼吸，不由欣喜地笑了笑，那笑中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吃力地将一直握在手中的帝女翡翠递到他的手中，梦元音轻声道：“那个孩子，天青……”
点了点头，云天青握一握她的手。
怜惜望一眼他身后无知无觉的玄霄，梦元音闭上眼感受颊边温热，心中涌起无限的幸福安宁：“这一生结识你们，天青，玄霄，是我……幸事……寒空，沁暖，韩大哥，唐家哥哥，多么、呵……”
最后一丝温热终于从云天青颊边消弭殆尽。
“啊！！！啊！！！！！”困兽一样哀哀嚎叫，玄冥自撕心裂肺的疼中提剑冲入了人群之中。人、妖、琼华派、幻瞑界……不，没差别了，再也没有任何差别了！砍瓜切菜一样杀着，玄冥不理会周围有多少怒吼声，不理会身上被捅穿了多少个洞，他只觉痛快，一生之中从未这样痛快过。便在这痛快中，他浑身的血在疯狂的绞杀中流过了半个卷云台。眼睛早已被血泪糊住，模模糊糊中他见到宗炼跌跌撞撞向他行来，老泪纵横，似将几十年修道推缓的年岁都体现在了这一刻。
原已死透的心重又被激起无限的愧疚和不舍。
便在这愧疚不舍中，剑下再斩一人、亦被那人再斩一剑的玄冥轰然倒地。
天空中一片紫红，其中仿佛还有阿音灿灿的笑颜。
玄冥微微地一笑。现在跟下去，还、追得上她吧？
“对不起，师尊……”
玄冥阖眼。堪堪赶过来的宗炼颓然倒地。
眼睁睁看这一切发生，云天青甚还笑了笑。他终于起得身来，将那婴儿缚在背上，收好帝女翡翠，抱起梦元音尸身，朝玄冥一步步行过去。他几人纵然再灰心绝望，台上多数人却并不受这番变故影响。云天青一有动作，便有数个妖类齐齐向他出手，他自不闪不避，原本心如死灰跪在地上的玄霄却忽然抬起头来，目中尽是凌厉的杀气，起身行在云天青侧，人挡杀人，妖挡斩妖。
他没有再望近在咫尺的幻瞑界入口一眼。
至少此刻，他不能。
他甚至想，适才玄冥如真个一剑了结了他倒好。
他没能死，是以他不能休。
云天青在他看护下一路行到玄冥尸身侧旁，将梦元音揽在左臂之中，又将玄冥揽入右臂之中，续往前行去。玄霄一路跟着他，直走到卷云台入口之处，终于止步。
“你回去吧。”云天青道，“夙玉此刻只怕……你须得看护她，我只想和他二人再呆上片刻，无他。”
玄霄僵立不语。
“你亲手杀了她……”良久，云天青哑声道，“我代她向你说对不起。”
胸口如遭雷击，玄霄踉跄退后。
他后退之际，却有一人兔起鹘落向云天青杀来。
扔出羲和剑打下气势如风的暗红色利箭，玄霄嘶声道：“你走。”
看一眼杀气腾腾的归邪，云天青抬步离开。
下了卷云台后他便御剑离开，很快将那一片汹涌的杀戮扔到耳目之外。
他将二人的尸身带入醉花阴。那是阿音最喜欢的地方，她比夙玉还要喜欢。
寻了一处空地，他放下二人，掏出腰间的酒囊，有一口没一口饮了半晌，待最后一口饮尽，他扔掉酒囊，持了昆仑在花阴中挖出一个大坑。
他猜玄冥此时怨死玄霄了，绝不愿阿音躺在由他佩剑挖出的大坑中。可阿音……阿音定是希望他这么做的，她用最决绝的方式反抗和报复了那人的义无反顾，然而她自己却后悔了，她在临死的时候原谅了他，只没能原谅自己。
她大抵以为，她能为为所有人做的的已做了，唯独对他不义。她……她就是这么个姑娘，从来都是。
将两人置入坑中，又将昆仑放在阿音侧旁，手把了泥土和碎花一捧捧洒在二人身上，他眼泪又忍不住流下来。这时没人看见，他只当自己能放声痛哭一番，谁知也是不能。
没有为两人立碑。那原无必要。
又在旁边布下一道风归云隐的结界，将小婴儿放置其中。做完这一切，他起身离开，再度前往卷云台。
他走之后，花阴中有一道人影渐渐显出影迹来，浑身都镀着一层微光，面容十分美丽。她就这般将显未显的立在半空之中，凝视着云天青适才离开的方向，目含淡淡的哀伤之意。
她识得这个人。这个人数年来躺在此间赏花，从来都是万物不萦于怀的洒然模样。然而适才他一滴一滴落在花间的泪水，悲伤得令她也忍不住落泪。
她想，得照顾好这个孩子呢，在他回来之前。
卷云台又已换了一番景象。
云天青堪堪赶到时，正瞧见太清如流星一般自半空中陨落，婵幽高高顿在空中，神态傲然，银发和黑裙舞在空中，美丽强势令人目眩。
这情景委实太过震撼，一时间台上大多数人都停下手来呆呆注视，短暂的寂静过后，不知哪个角落响起一声泣哭，随即琼华弟子哭成一片。
斗到此时，琼华派实则始终处于上风，婵幽的胜和太清的死却将这原本的落差和气势一瞬间给扭转了去。
云天青闭了闭眼，可他脚步却未曾停顿。
这正是……大好也可能是唯一的时机。
复睁开眼，他目中一片决然。
夙玉经历这一切，眼睁睁看重要的人一个一个自她眼前倒下，最终连她最钦佩、视为无所不能的师尊也……
恍惚中，有人扯着她的衣袖将她拉开。待她反应过来，已置身卷云台下，站在她面前的，是她此刻无论如何也不想面对的云天青。
云天青道：“你在后悔？”
摇了摇头，夙玉抿唇不语。
“你不后悔……不，是你不敢后悔，似一后悔，此间所有的死顷刻失去了意义。事到如今，似只有走下去，达成所求，这才唯一能坚持活下去……他这么想，你也这么想。可惜你不是他，他能坚持，你却不能。夙玉，你在后悔。”
夙玉狠狠摇头。
冷冷一笑，云天青忽道：“可知适才我叫阿音放出幻阵，我与玄霄消失那片刻去做了些甚？”
看他玩味眼神，夙玉无意识后退数步，想要叫他住口，她一点也不想知，可张口却发不出声来。
“我和他说我早已钟情于他，这一生一世心里边只念着他一个，无论生还是死，碧落还是黄泉，多久多远都好，我既钟意了他，便只得他一个。呵，这情在世人看来得是有悖伦德罢？现在想来，阿音是一早察觉了的，比我自个儿早太多。夙玉师妹你呢？你可有察觉？不过即便察觉到，我怎生想与你又有甚相干呢？你是只在意他怎生想的。那你可知他的心意？你在旁注视他这些年，你是知道的罢？”
夙玉不断后退，嘴唇生生咬出血来。
云天青笑了笑，竟是从未有过的冷酷残忍：“他亲了我呢……夙玉师妹，就如同我的心里只想着玄霄，玄霄他的心里亦只有我一个，你也不必再逃避这现实。”
夙玉跌坐在地，浑身软弱，竟连流眼泪的力气也已失去。
“你看，你拼了命的想要抓住任意一个微小的可以说服你自己不后悔的理由，事实上却一个也没有，所有的理由都不过是你自欺而已。夙玉啊夙玉，你那么聪明，你怎的自缚至此？”
呆坐半晌，夙玉终于哭喊出来：“难道你不比我聪明百倍？可你为了与他一起这些年又给自己找过多少不像样的理由？凭什么你教训我？你何曾有资格拆穿我？你不过早比我清醒了一刻！你失去的比我还要多！你怎能在此时拆穿我我恨你……天青我恨你……”
“我不拆穿你，让你继续错下去，日后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得安宁么？”
那人语态是何等的森冷，然而、然而她却不能反驳半个字。
夙玉哭得浑身痉挛，似要把这一番变数中的惧怕委屈愧疚难受彷徨无知伤心绝望哭个淋漓尽致，似哭完了这一场，她的心、她的人就能从这注定再不能愈合的惨痛中愈合起来。
静静看她，云天青目中僵冷终是一分分褪尽，良久长叹一声将她拥入怀中：“跟我下山吧……我们这就离开。你不必内疚，不必后悔，这一切都有我来承担。就算失去一切……不，我们还没有失去一切，继续留在这个地方，令这个地方生生变成炼狱，届时我们才真正要失去一切。”
夙玉抽泣不能言：“你离开他，他、他怎么……”
云天青不语，只是忽然放开了她。
四下忽然比安静更加安静，夙玉有所觉，抬头果然见玄霄站在几步开外。她认识他这些年，他表情从来是冷冷清的，唯有和旁人那人在一起，时常会有些清冷自持外的情绪。他这时的表情也正如以往一般冷冷清清，然而……
在这刻夙玉忽然真正坚定了随云天青离开的心思。不管他肯不肯一起走，不管……留下他一个人对他而言伤害有多深多重。这些、这些都比日后他真个成仙从此年年岁岁心如死灰强。
“玄霄……师兄。”她颤抖地唤他名字，泪眼模糊注视着他，“所有的都已经够了，我们离开吧。就算我们的离开不能挽回任何一个人，可我们总还要保留住最后一点人性，玄……霄。”
曾经她在心里梦里肖想过无数次有朝一日能够唤他名字的情景，只是她再未想到今生很有可能成唯一的这呼唤竟是出现在此时、此景。
此情，令她肝肠寸断。
注视她充满希冀又充满绝望的眼神，良久，玄霄一字字骂道：“是你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摆出矢志不渝的脸孔到如今却又毫不犹豫背弃我。若早知有你今日这妇人之仁，白白牺牲的师尊走遍天下也必要去找第二个望舒宿主！你要留存最后一点人性也好，害怕逃跑也罢，你可莫要拉上我！我玄霄既选择了此一生之路，便独行到底，绝不回头！”
夙玉颓然跌坐。
“要走便走，毋需多言。”玄霄绝然背过身去，“稍迟片刻，休怪我剑下不留人！”
云天青静静拉夙玉起身。
转身便走。
合该有千言万语的两人，既无只字，也无片语，更连一个眼神的交汇也没有。
感受到两人渐行渐远的气息，玄霄如置身宇宙洪荒。
他看得见自己浑身抖如筛糠，看得见自己眼泪落了满身满脸，听见自己似在对什么人说：“我欠下你的，都已还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清醒过来。
天地都死在颤动，实则颤动的只有半空中的妖界。
夙玉走，望舒撤，剩下羲和再不能网缚幻瞑界。紫色诡面忽隐忽现，幻瞑界，就要离开了。余下了什么？满地残尸，无边苦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玄霄忽地一阵狂笑。
羲和升入空中，收回网缚之力的神剑带出的阳炎较之前何至炽烈百倍？蓦地跃上半空手握羲和，玄霄面上燃起疯狂的决绝傲然之色：“来吧！结束这一切！”
*
那一天，行到昆仑山脚下时天空忽然腾起的足以焚尽一切的巨大烈焰落在了云天青眼中，也永远刻入他心中。
至死为止，他没有再去回想第二遍那情景。
他挺忙的。
有一天夙玉忽然对他说：“那人夺走了我的心，你又夺走了我的心上之人。天青你知道么，闲来无事，我独自一人时总想着要报复你二人。如今我想到法子了，你依是不依？”
云天青转头看她，良久，微微一笑：“啊，那就这样罢。”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此生休（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