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此生休（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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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霄本以为，云天青一世也不会承认待他的心意。不，以他性情，是当一世都不会察觉。他待他，是多么的坦荡啊，坦荡到了颠毫，反倒失却探究更深的理由。他曾经惆怅，以为他今生就要这么样坦荡荡待他了。他亦曾庆幸，庆幸他们有朝一日分开，他不必在痛苦怅然之外再承受另外一种思念。
而他呢，他又是何时察觉他的心意？或者，是因为他待他亦有着不同的心意。在察觉夙玉师妹的眷恋之时，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他，一分一毫地看，地揣摩，直至再移不开眼。他不是夙玉师妹，他从不曾用夙玉师妹那样的眼神看他，然而当他看着他时，目光中从不掩盖的喜爱和快乐却远远超过夙玉师妹，超过世上任何人。他强大自持，也从不必依赖任何人，然而他永远都待他那样的依恋和温存，当他遇到任何事情之时，无论最终他决定如何，他也总是在第一眼便将目光投向他。这是他对他最大的尊重，也是最深的……情。
他不知自己是一早对他生了情，亦或在这些一旦关注到从此再不可自拔的情意中这才终于别样对他直至情根深种。然而……知晓个中的究竟又有何意义呢，他总归是再不能回头了。
便这样一日日看着，看他目光由纯粹化作焦虑，化作苦恼，化作不舍，化作决绝，一日日感受，感受他待他的心意每分每寸都在加深，感受他在这深中肺腑俱痛，感受他适才在极度痛恨厌世之后实实在在对他腾起的杀心，感受他……此时此刻无尽的温情眷恋。
他终是坦然向他表白了心意，然而他……痛彻心扉。
那一刻他们可以忽视颈间的血，唇际的热，唯独彼此眼中再也压不住的决绝泪痕，深刻到生生压折彼此凌云的傲骨。
云。天。青。
放开对方，玄霄蓦地转过脸去。
再抬首，天地又已转换了模样。紫雾散去，不知谁通报了消息，这短短时刻，卷云台竟已站满琼华派弟子，满目的白衣蓝衫荡在风中，极是肃然壮烈的模样。
无论从何得悉，众人既来到此处，个中究竟怕已明了。箭在弦上，太清索性沉声道：“覆灭妖界，乃是我派中弟子分内之事，今日无论付出何等代价，决不让妖界中人安然离开！”
众弟子齐声应是。
婵幽闻言冷笑道：“怎的？素来以白日飞升为荣的琼华掌门何苦遮遮掩掩，索性将那等阴谋诡计通报全派、令尔众多弟子全数来无耻抢夺不是更好？”
太清冷哼一声，手中剑光已向她当去。
云天青一颗心直往下沉。
以玄震、夙瑶为首，夙莘、夙汐一干弟子无不在列，各自长剑在手，蓄势以待，不少弟子目中好战兴奋的神色全不掩盖。覆灭妖界，白日飞升……何等的荣光，何等的诱惑。
云天青闭了闭眼。
这事，终于是发展到了最坏的程度。
睁开眼，云天青下意识又看向玄霄。
玄霄也正看着他。
目光一闪间，二人已知悉对方心中之意。
你既已付出了一切，就请你拼尽全力去达成心中的志向，日后无论意气风发亦或凄风苦雨，届时再请你慢慢品尝，只因，这是你自己的抉择。
你既已背弃了原想扶持到底的我，就请你彻彻底底抛却这些犹豫不甘，痛痛快快为了你的道义而战，无论生死别离、天上地下，你今日决绝，须得你一肩扛下来，只因你别无他法。
一眼之后，云天青手中昆仑疾刺向玄霄。
有他之前动向，太清几人又岂会放松对他二人关注？青阳重光更是一左一右早已等在二人身侧。他这一出手，二人齐齐飞身阻拦。
玄震堪堪上得卷云台，第一眼见到太清向夙音出手，第二眼见到玄冥竟向太清出手，满心震撼下又见云天青和青阳重光交上了手，此刻迷茫不解，委实不知这一番变故皆是作何，下意识叫道：“玄霄师弟，请你快快出手阻止天青师弟和两位师叔！妖界当前，咱们自己人抖在一处，这、这成何体统！”
玄霄全不理会，只是一心一意催动羲和剑气，空隙中警告地瞥一眼夙玉。她原本神色动摇，此刻见到派中一干弟子跃跃欲试，更是满目不忍，痛苦矛盾到极致。收到玄霄目光，直如又给自己找着坚持的借口一般，复闭上眼催动剑气。
羲和望舒相持之下，幻暝界入口愈发清晰，婵幽高居其上，挥了挥手，便有无数紫色光球自其中降落于卷云台，落地后化作一只只足有五六个人类叠加大小的兽类，直直便朝琼华弟子扑过来。一些新入门的胆小弟子一见这形状已被吓破了胆，转过身拔足狂奔离去。更多弟子却挥剑与妖类战至一处。混乱之中云天青眼见昔日曾在演武会上与玄霄有过一番争执的同辈师兄玄翼一脚踢翻了身边一个年轻弟子——只因那弟子一边惊恐大叫一边便要拔足逃开。玄翼是个性烈的，见不得没志气的行为动作，将人绊倒后又抬手去扶。然而他手只伸出一半，那不察倒地的小弟子被降落在地的一名妖族抬爪撕裂，顷刻变成一堆烂肉。玄翼结结实实呆在了原地，他却忘了那只妖亦在他的面前，带着满脸惊愕恐慌，下刻玄翼便步了那名年轻弟子后尘。
云天青心中大恸。
这一切……究竟为何？究。竟。为。何。
一声轻啸，云天青刷刷数剑逼退青阳重光二人，怒道：“这就是你们的道！这就是你们的道！”
青阳重光适才随他目光瞟去，亦都眼见那一幕发生，此刻心中各有一番震撼心痛，重光勉力道：“待得稍后我派白日飞升，自能复活此时牺牲的众弟子。”
“重光师叔，你……”瞠目结舌看他半晌，云天青蓦地仰头一阵长笑，“白日飞升……复活……哈！为了这一句‘白日飞升’，琼华派弟子死绝各位也以为值得？我与二位师叔相交一场，今日无论如何总要叫二位明白这等坚持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轻率！”
在这怒喝声中他出招极快，闪过青阳重光后又要向玄霄扑去，却忽听不远处一声尖叫，分明是梦元音的声音。不由心中悚然一惊，他这时悲愤于众人心志，竟将留守在此最大的目的给抛掷到一旁去。中途转一个身，云天青飞快掠向另一方。
梦元音适才尖叫却并非是为自己，乃是一直坚定决然站在自己身前的玄冥业已和二人师尊宗炼实打实交上了手。宗炼疼惜徒儿一味留手，玄冥却毕竟年轻，适才一个不察剑尖竟自宗炼左手划过，掠走半幅衣袖。梦元音瞧得神魂都要吓飞，一个闪身落在了二人中间，厉声喝道：“玄冥，你闪开！”
玄冥瞧见那半幅衣袖之时亦被骇得呆住，此刻懵懵懂懂，只觉整个脑子都嗡嗡作响，颤声道：“师、师尊……”抖索着说不出话，却已扑通一声跪下地去。
“求师……求宗炼真人莫要怪罪玄冥。”梦元音咬牙道，“这一切全是为了弟……为了我。今日他种种过错，全由我一力承担。也请真人莫要再逼迫于他，与贵派势不两立的是我不是他，我决不再退缩半步。真人如要赐教，只管冲着我来！”
玄冥望向她又望向沉默不语的宗炼，满目痛苦，委实不知如何自处。
梦元音感受到他目光，却半分也不看他，神色间俱是坚硬，只牢牢占据两人中间的位置，绝不让二人再有交手的机会。
眼见他二人如此，宗炼只觉这一生对铸剑之术孜孜不倦的追求，这半生对修身成仙的执着，此时都要化作一声叹息。玄冥是自孩童时期便由他教养长大的弟子，是他当成亲子来对待的孩子。夙音入门虽晚，然而她聪明伶俐嘴巴乖巧，最会讨他欢心，这四年他又何尝不是尽心尽力的教导她？他再也没想到，这两个得了他全部人性温情的孩子，今时今日竟与他对立至这般田地。片刻前夙音痛苦绝望的哭泣模样还在眼前，他对她落手，他又怎能对她落手？
三人在此僵持，其他人却俱都杀得兴起。其中以太清婵幽二人战况最是激烈，天上地下，倏忽来去，各不相让。太清乃是琼华所有弟子仰慕的对象，而婵幽看上去十分年轻，又是女儿之身，竟能与太清斗得不分轩轾，足见妖族实力强横，却非常人能及。
却有数个弟子趁着婵幽离开入口而趁机冲了上去，此刻入口处只余几只小妖把守，双方触而交战，看似难分胜负，琼华弟子众多却远胜幻暝界，又有几个弟子已在这番缠斗中直直跑了上去。
梦元音眼见此景不由大急，见玄冥失魂落魄，宗炼黯然叹息，一时间想必不会再交手，咬了咬牙，便向入口高台掠过去，手中剑随她身影降落，强硬的横在琼华众弟子面前：“我娘曾经拼尽性命守护的入口，绝不叫你们侵入半步！”
一名弟子惊声叫道：“夙音师妹，你疯了么！”
梦元音咬牙不语，只狠狠自腰间扯下一物，霎时浑身的妖气倾泻出来，与此间弥漫的妖气如出一辙，融为一处。
那弟子顿时满目惊疑：“你……你是妖？”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吾名梦元音，乃是属于幻暝界的妖。”目光一一自众人身上掠过，梦元音浑身杀气全不掩盖，“你们只管一起上！”
当下便有人喝道：“好你个妖女，竟敢隐瞒身份混入我琼华派，真当我派中无人不成！”
又有一人叫道：“适才我见宗炼长老与玄冥师兄战至一处，必是这妖女迷惑了玄冥师兄，迫得师兄与长老为敌！咱们万万不可放过这妖女！”
此言一出，众弟子哪还有犹豫的道理？纷纷执剑向梦元音扑了上去。梦元音冷笑一声，提剑迎战众人。昔日她须得掩盖妖力身手尚不输夙玉，此刻再无顾虑，这些修为尚浅的派中弟子又怎是她的对手？一时被杀得全无还手之力。激战中又有两人迎上来，却是梦元音颇为熟识的面孔——昔年曾与玄霄云天青有过一番争执后来又言归于好的玄凌玄钰，几人甚在一起喝过一次酒。
她这边略为踌躇，玄凌玄钰却不留手，刷刷几朵剑花，已在她手臂留下几道血痕。咬了咬牙，梦元音重打精神，正待回击，却有一人已飞身挡到她面前，浑身索然杀意，不是云天青又是谁？
玄凌见状大叫道：“天青师弟，你怎可助纣为虐，向同门动手？”
“我正是要维护身后的这个‘妖女’。”云天青淡淡说道，挥一挥手中昆仑，“这其中没有误会，几位师兄只管向我出手。但凡有我在，绝不让任何人伤害我身后之人。”
梦元音蹙眉：“天青你……”
“这已是我唯一无法再退让的。”云天青倦怠地闭一闭眼，“天地覆灭，生息凋零……都罢了，我云天青从来无用，当不了救世的英雄。只是阿音，我如护不了一个你，叫我何以面对于人于己彻底叛离的自己？阿音，还有你能成为我的念想，我……感激你。”
梦元音咬牙：“他怎么办？”
云天青无谓道：“他都不理我怎么办，我又何必去管他怎么办？堂堂男子汉，难道还要互相哼唧执手泪眼相看？我看上的人，这点志气总该有。便由我们各自担当自己，不枉此生。”
梦元音闻言一震：“你终于……”
云天青坦坦然一笑。无限深情，无限决然。
只觉胸中一阵豪情上涌，梦元音骤然喝道：“好！我哪怕倾尽全力也必好好活着，全你这一场心性念想。今日咱们兄妹练手退敌，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到，不死不休！”
云天青伸手握一握她的手：“不死，不休。”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此生休（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