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豪情却（中） ...
-
在场众人都有片刻愣怔。
待得反应过来玄霄便要上前，却又生生顿住脚步。
大步走上前的是云天青。
左手捏了浅蓝的治愈术缓缓注入玄震受伤右臂，云天青神色如常笑道：“大师兄可还经得住？”
玄震的注意力却悉数集中在他左手仙术之上：“咦？我记得天青师弟入门始即修行风系术法，何时竟连水系也达到这等境地？”
他虽未明言，但既有工夫关注旁的事，自身伤处自然就经得住。
众弟子纷纷松口气之余，注意力便也被云天青绝非寻常的治愈之术吸引去。
云天青微微一笑：“还要多谢大师兄日日督导。”
两句话工夫玄冥业已走上前来，两人一左一右扶着玄震便要送他前往药房。玄震脚下不动，冲面无表情站在原处的玄霄拱手笑道：“师弟修为精进如斯，师兄今日甘拜下风啦，日后只怕还要向师弟多讨教。”
玄霄有些惘然回了一礼。
他自然是想要赢的。
真真切切赢了这位让他真心视作对手的大师兄，心中自然也是高兴的。
可……他究竟为何要刺伤大师兄？即便大师兄不受伤，他分明、也能够赢。
在那一刻他脑子里的确只有一个“赢”字而已。他记得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
玄霄心中忽然对自己产生了某种未知的恐惧感。在此之前他从未体会过，原来心志真的可以比手中利器更加不能自控、更易伤人。
无法自控。哪怕只有一瞬息。正因为强大如他，才更多感受到茫然惧怕。再强大的人若是无法控制自己，这样得来的赢要比输更令他自己难堪百倍。
云天青走过时微不可见捏了捏他衣袖的触觉叫他得回短暂清醒。
此番比武虽说受伤的是最令门中弟子敬重的大师兄，可所有人看得清楚玄霄绝非刻意施为。真刀真枪的比试，原就没有甚百分百的保障。
但玄霄却自请前往思过堂。
太清允了。
他心思还停留在云天青方才从身边擦过的一刻。
从他与宗炼身边行过时，云天青浑身弥漫着近乎于“阴冷”的气势。他初初识得这个弟子之时，从未想到温润随和的青年竟也会出现今日这样森寒的眼神与怒气。
于是太清明白了比起形于外的玄霄，果真云天青才是真正骨子里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的那一个。
一旁的青阳重光自然也感受到方才的锐气。
与云天青最是亲近的青阳很是默然。
他大概最能体会云天青那一刻勃发的怒气。甚至连他怒容下的潜台词都在一瞬间读出来——
既然选择了此等做法，任何后果自行承担。
-
一出众人视线，云天青终于收起笑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适才多谢大师兄。”
玄震安慰地拍拍他肩膀：“我说的都是实话，并没有做任何需要你道谢的事。”
“做了就承认呗。”玄冥叹道，“若非你刻意淡化受伤之时，也不说师尊和弟子们那一边，即便玄霄自己恐怕一时也接受不来。”
玄震哭笑不得：“我不过轻伤，你们会不会说得太严重了？”
“关键在于，”玄冥沉吟片刻方道，“他绝没想过要你受这轻伤。”
玄震便也闭口不言了。
玄冥忍不住瞟一眼神色阴晴不定的云天青：“适才你又何必故意在几位师尊面前摆脸色。”
云天青咧了咧嘴：“气都憋到喉咙口了，自然得找人发泄。不是师尊就是师兄，你说我找谁的好？”
他这千年难得一见的皮笑肉不笑模样看得玄震玄冥二人齐齐转过头去。
玄冥干咳一声道：“看来得庆幸掌门师伯未曾出言责备玄霄了，否则你还不当场连我师尊的台子一起拆了去。”
云天青再次殊无笑意咧了咧嘴。
玄冥便也明智地闭嘴了。
玄震伤处并不如他所说全无大碍。
虽说只伤在手臂，可伤他的那一剑委实太过凌厉，受创之深，今后月余玄震只怕都不能握剑了。
云天青面色沉上加沉。
玄冥见状有些忐忑：“说到底，大师兄受伤也并非玄霄的意愿，你二人和好不过数日，不要为了此事再翻一回脸吧？”
云天青沉默片刻道：“此事与他无关。”
与他唱反调实是两年来夜以继日养成的根深蒂固的习惯，玄冥闻言想也不想便道：“你这护短也护得太出格了，伤人的那一头可是他，这能无关？”
“……他今日拿羲和试剑之前从不会做失格之事。”
“成为羲和之主可是他自己的选择，又没有谁拿刀架在谁的脖子上。”
这两句话之所以说出口全因嘴太溜。玄冥后一句话说到一半时已心知要遭。
果然下刻云天青已啪啦一掌拍碎身旁的桌案，杀气腾腾瞪他一眼，起身利落出门去。
玄冥有些后怕地看一眼满地碎木，又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沉默半晌玄震道：“第一次见到天青师弟这般大发脾气。”
玄冥道：“若当初真有人拿刀架在玄霄脖子上，只怕他反倒没这脾气。”
玄震道：“天青师弟素来对玄霄师弟的事万分上心。”
玄冥道：“人家口口声声叫师兄的就那么一个，不对他上心难道对咱们上心？”
玄震道：“都被叫了两年多了，难道你尚为此事不是滋味？”
玄冥面无表情道：“我看着像有任何不是滋味的模样么？”
果然调头仔细打量他，半晌玄震恍然大悟：“原来你果真吃醋！”不待玄冥反口又紧接道，“数月以来夙音师妹大多数时候都陪在天青师弟身边，你就是因此才挑这个他真正气怒忧心的时刻对他落井下石？”
玄冥：“……”
他第一次知道了原来传说中禀性忠良的大师兄也并不真的那么忠良。
-
云天青很明白在这件事上他和玄冥玄震二人永远不可能达成一致的看法。
如玄冥所言他护短，他们两人同样护。只不过他护的是自家师兄，他二人护的却是各自的师尊大人。
谁也不愿承认错的是自己护着的那一边。
只怕他们几个都只当他是气疯了，根本不会将他的言行放在心上。
云天青自然知道自己很清醒。
靠着思过堂门墙外围坐下，云天青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毫无错处么？明知一个人从前不怎么吃辣，却突然拉着他每日早中晚三餐都吃红辣椒，连着吃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哪来不上火的道理？
目标鲜明，处心积虑，为所谓大事而不拘细处牺牲，与江湖之中争地位抢地盘的门派倒是异曲同工。云天青忽觉修仙门派直直以修仙命名倒也算自知，若各个成日想着成仙却还以修道为名，反倒凭白辱没了一个道字。
又想到以玄霄和夙玉如此下去，灼的愈灼寒的愈寒，他日若真能修成仙果也还好，若不能，两人离了对方岂不随时都有走火入魔以至丧命的危险？
云天青愈想愈有揍人的冲动。
这帮死老头究竟是真那么有信心还是根本懒得去考虑任何有悖于此的后果？
忽听墙内那人出声道：“深秋寒凉，你要么进来，要么回去。”
云天青没好气道：“不进来，现在不想看到你。”
墙内那人沉默片刻道：“那就回去。”
“要你操心。”云天青从鼻子里哼一声，顿了顿终忍不住问道，“你还好？”
墙内的声音同样顿了顿方坦然道：“不太好。”
云天青于是不说话了。他又想揍人了。
玄霄接道：“与大师兄动手之际心绪有些烦乱，失了本心凝静。”
云天青皱了皱眉：“若师妹与你修为相当，想必不至出现今日的情景。”
玄霄半晌道：“我会适当放缓修行的进度。”
“就这样？”云天青很有些嘲弄地磨牙。
“不然你想怎样？”墙内玄霄声音中隐含几分笑意，“业如今才来放弃修行？或者干脆指责师尊们的不是？这又有何意义？你应该明白我和师妹如今都已失了退路的。”
云天青淡淡道：“我以前觉得无所谓，现在不知怎的一想到要事事如老头子的愿就很是反感。”
玄霄沉默片刻方道：“虽说此事师尊的确未替我与师妹、或说是一开始就未曾想过替修炼双剑之人留下后路，但我答允此事又何尝是真心为师门？不过想着自己的野心罢了。于此而言也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又何必明知事实如此而刻意迁怒旁人？”
云天青道：“至少可以放缓脚步，徐徐图之，稳妥为之。”
玄霄声音中笑意越发明显：“若有一件事，你徐徐图了一生，在此之前你的祖辈悉数为此事蹉跎年月，然后这件事终于在你有生之年得出眉目，又有谁还能稳妥得下来？”
云天青忽感很不是滋味：“我怎么觉着今日你我像调换了一样？”
“我就事论事罢了。”玄霄淡淡道，“你没来之前，我很是懊恼了一番，然后想到自己若能慎而重之，当初必定不会心热而满口应承。我此后还有大半生的年月都心焦至此，又哪能责怪年近古稀的师尊。”
云天青苦笑道：“你的野心？成仙？”
“大概……”玄霄顿了顿，“行前人所不能之事。”
云天青喃喃道：“不论你的心还是你的血，终归是要比我热的。正因为我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时时提醒自己不要以己度你，也因这是我自己没有却深深欣赏的。可你为何总做些叫人淡定不能的事呢？我觉着自己上山以后脾气较之以往可日日见长了。你有没有想过我这日日憋屈的能憋到几时？我总之近日是时常忍不住要想一想的。”
“我自然也会想。”玄霄坦言道，“可明知想也没用，便不去放在心上。”
“想也没用？”云天青讽道，“我看是上一次我最终也留下来做那种劳心劳力的蠢事，叫你如今信心大增，笃定我再是气怒也不会轻易拍屁股走人吧？”
叫他愕然的是玄霄竟然承认了：“也不能说就于此无干。”
这话出自玄霄之口简直比无赖更加无赖了！
云天青半晌喃喃道：“就算坐在这里的人是我……你好歹也保留最后两分脸面才好。”
墙内玄霄微微一笑：“欣悦之事，自与好友共享。”
摸了摸鼻子，云天青开始认真地反省自己：“其实今晨我出门之前应该翻一翻黄历？何以走到哪被人堵到哪？”
玄霄也替他想了想：“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
云天青第不知道多少次想揍人了。
玄霄这时才道：“大师兄可好？”
“好得很。”云天青翻白眼道，“与玄冥一搭一唱的不知道多精神。”
玄霄便无言了。
良久云天青轻吐一口气：“三年。”
玄霄不解。
“你我总为了此事缠绕不休互不退让的也没意思，就三年好了。”云天青淡淡道，“在你二人双修之初师尊不就说过，三年之后妖界到来，届时有绝佳的机会，如今算来也只剩下一年半的时间了。我守你到那时，中间无论发生何事都绝不动摇。至于到了时辰，果真能成仙自然好，若是不能，届时我做什么事，你也不要阻挠。”
玄霄方想开口，云天青已道：“过去的两年你可觉得时日久长？若不觉，往后的两年想也不难过。短短数年而已，你自是值得我这么做。”
但当中所付出和妥协的又岂止是年月而已？
玄霄这么想，口中却无法就这话题继续下去，接了他方才的话半玩笑道：“若修仙不成，那你届时究竟想做什么？”
“谁知道呢。”云天青懒洋洋道，“或者拉了你走遍天下去寻求阴阳调和的法子，或者在走之前大闹一场杀得几个老头子灰头土脸，其实干脆绑了你去师妹成亲从此做对逍遥世间的小夫妻也是不错的法子。又或者届时我对一切都已心灰意冷了，索性连你也不再搭理，自己如来时一般潇潇洒洒玉树临风也就去了。”
玄霄听得连连颔首：“除了第三种，其他几种依我看来都还值得考虑。”
“你这是给人没事找事啊，明明第三种才最简单方便一劳永逸。”云天青摸了摸鼻子。
少顷，两人齐齐放声大笑。
不过一段苦中作乐的玩笑话而已。
那时候谁能想到这几句话在两年后竟能一一成了真？只不过心境对象，到了那时都已天差地远。
天塌下来都能当被盖、从来迎风破浪绝不退避的云天青昔时又怎知，比起心灰意冷，还有一种连潇潇洒洒都彻彻底底一并失去的心情叫心如死灰。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豪情却（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