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上）》顾青衣

4、询君意（上）

　　一路且行且玩，遍看各地风情，月余之后云天青终于来到西域最西、昆仑山下名唤播仙镇的小镇。

　　琼华派在这镇上倒有十二分的盛名，打听好上山之路，云天青也不着急，便寻了客栈将息。

　　悠哉闲哉饮着酒，云天青目光所及，见柜台前老板不知所踪，内侧却趴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梳两条乌黑发亮的辫子，一双满月似的眼不时瞟向他。一时兴起，便笑着向小姑娘招了招手。

　　漂亮姑娘胆子也大，立时便喜笑颜开向他跑过来。

　　替她倒一杯奶茶，云天青笑吟吟问：“小妹妹叫什么？”

　　大大方方饮下，漂亮姑娘咋咋舌：“狄丽拜尔。”

　　“漂亮名字，与小妹子正成一对。”云天青眨了眨眼，“小妹子为什么偷看我？”

　　“才没有偷看，是大大方方地看。”狄丽拜尔立刻义正辞严地反驳，逗得云天青直乐。

　　眼也不眨瞧他笑容，狄丽拜尔半晌赞叹道：“哥哥生得真好看，我喜欢中原来的客人。”

　　“多谢你啦小妹子，小妹子生得比哥哥还要好看。”云天青再替她斟一杯奶茶，“这家车马驿是小妹子家的？”

　　狄丽拜尔立刻自豪地昂了昂头：“是我们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心中一动，云天青笑道：“小妹子喜欢中原客人，可记得前些天有没有一位仙人一样的大哥哥来到这里？”

　　狄丽拜尔听得眼睛一亮：“像天上的月神一样美丽的哥哥？”

　　云天青扑哧一口酒喷出来：“月神一样……小妹子好眼力啊，这么说他果真来过？”他一边咳嗽一边大笑，惹来四周一片怪异投注。

　　狄丽拜尔连连点头：“那位哥哥一来到镇上，可看花了咱们好些姐姐的眼，可惜哥哥不太理人。他是五日前来到镇上的，在咱们这儿歇了一宿，第二天便上仙山去啦。”

　　五日前？自己一路游山玩水耽误不少时间，没想到他脚程竟也不比自己快多少。那人看上去便是心无旁骛的性子，原当他早已上了山，没曾想竟也是个气定神闲的。又想起当日初见太清说他心如止水，这才信了三分。

　　一顿饭工夫云天青与狄丽拜尔已相交甚欢。听闻由此上山便是一路试炼，自己所携佩剑委实已等同破铜烂铁，便由狄丽拜尔领着前去打造了新的佩剑。云天青将自己身上所携中原物事尽数送了狄丽拜尔，独悬一把长剑出镇上山去。

　　可他到底有些托大。

　　一出镇子他便给眼前景象震惊得呆滞半晌。

　　极西之地，他一路走来所行脚步尽数被漫天黄沙淹没。忽而转眼，巍巍青山起伏连绵，无边绿荫直蔓入天际去。若说是海市蜃楼，绿草清泉就在他脚下流淌，这幻觉未免真实得过了头。

　　呆立良久，云天青忽地微微一笑。

　　世外仙山，原是如此。他万里追寻，皆抱以轻慢玩闹之心，确是失敬了。

　　正值云某人百年难得一次自心底里肃然起敬，却不料晴天一个霹雳，轰隆隆劈中他那颗堪堪腾起些热度的花花少年心。

　　临水自顾，灰头土脸，云天青不由欲哭无泪，果然越漂亮的东西越是骗人来的。这见鬼的哪是什么仙山，分明是妖山！

　　揉着焦黑的手臂往山路之上行去，短短路程第三次被山间落雷劈中时，云天青终于忍不住对天骂道：“就算老子平生全无孝义，那也没到走一步就被雷劈一记的地步，还是青天白日里不知打哪来畏首畏尾的小人雷！”骂完天又骂回自己，“叫你一见漂亮姑娘就头疼脑热充帅气，瓶瓶罐罐尽数送了人，活该被雷劈疼死你自己！”还是不满十岁的小姑娘。

　　怒不可遏的云天青眼里哪还看得见甚小妖小怪，提了剑便一路狂砍着往上冲，拧着一股劲儿直直便冲到了琼华气派无比的大门口。

　　很多很多年后，那时的云天青已成鬼界一霸，某日磕着零嘴儿与人忆苦思甜，聊到当年上琼华仙径试炼一段，心下还有些芥蒂，便讥讽道，我至今也没查清是哪个天才先辈想出的法子，那试炼的哪能是求仙诚心，分明是忠孝节烈。

　　那人、哦不，那鬼有些疑惑，便问，所谓试炼，难道不是布一路山精妖怪让寻仙者一路杀上去么？

　　瞧你这点见识！云天青没好气扔他个二白眼，是晴天霹雳！晴天霹雳！专挑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收拾的那种！

　　那鬼没上过琼华，听后心下便有些赞叹，暗想这琼华如今虽没落了，倒也不愧亦正亦邪的传奇之名，行事果真特立独行。

　　扯远了，那是后话。且说这云天青一路杀至琼华派大门口，抬眼就见半空中一片巍峨华丽的亭台楼阁绵延数里，衬了无数九天银河般壮丽的飞瀑流泉，好生一派威严气概与华美之境。

　　云天青瞧得啧啧称奇，原本的满心气怒一时也给忘了：“这哪儿是什么世外修仙，分明比金銮宝殿还要壮阔。”至少那金銮宝殿就没有这等悬浮半空的俯仰姿态。

　　守在气派的山门前的弟子正向他行过来，闻言喝道：“休要胡言乱语！”

　　云天青嘻嘻一笑，执了襟前一缕长发随意扔向脑后：“小道长见没见过金銮宝殿？你便知我说的是假话了？”

　　这动作他原是常做，自认风流潇洒。却不知他此时周身焦黑，手臂上皮开肉绽的更是老远就散发焦臭之味，原本丝缎样的黑发也给落雷劈中一股，尽成焦黄，再配上他这“优雅”的动作，狼狈立时做了滑稽，山门前另一个年轻的弟子，眼瞧着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低头瞟一眼自身形象，云天青有些悻悻，抱了双臂哼一声：“我来拜师。”

　　先前走过来的弟子对他很有些不满：“历来前来拜师问道者，无不恭敬诚恳，哪来你这般轻佻无礼？”

　　云天青心下本就有气，闻言半字不让：“历来仙教道派，所出弟子无不超凡脱俗，怎的如今对着不远万里而来求仙的诚心人也横挑鼻子竖挑眼来？”

　　那弟子纵有不忿，闻言也只得前去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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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见到太清真人，云天青方知他便是琼华派掌教师尊。

　　再次见到云天青，太清真人却明显有些意外，打量他数眼方笑道：“少年人当真行万里路追寻而来，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啊。”

　　他对云天青初见便十分喜爱，只恐他性子跳脱，难以平心静气更难持之以恒，此刻见他衣衫褴褛形容疲惫出现在己面前，自是挨了不少难处而坚持下来，心下便十分惊喜。

　　云天青纳头一拜：“小徒弟这一路上山可吃了不少苦头，真人须得言而有幸，收下了小徒弟才是。”

　　太清一时有些为难：“我派收弟子，除了太一仙径考较求道之人诚心，走过太一仙径的弟子，却还要通过一层幻境试炼，有修仙资质者，方可留下拜师。”沉吟片刻又捻须笑道，“那幻境试炼却也不难，你只管前往，不多时分老道想必就能收下你这徒弟。”

　　云天青不由气结。但已行到此处，要他此时退却却是不能，只得依了太清之言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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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缕灵魄落实之际，睁眼便见半空所悬尽是酒坛，大感惊喜，摘一坛酒便咕噜咕噜灌上一阵，入口香甜，滋味美妙难言，这才终于一舒整日下来的胸闷气。随意抛开手中空坛，却连半分落声响也无。所谓虚空幻境，他知眼前所见并非凡俗实境，便只微微一笑。

　　环顾四周，自己所立之处乃是方宽大的四方平台，唯独最中央至了只巨大的酒缸，缸下一长须老翁悬空坐于葫芦之上，手提一坛酒，摇头晃脑饮得好生欢畅。

　　云天青当即大乐，重摘一坛酒上前与老翁碰一碰坛，笑嘻嘻道：“难得遇到同道中人，醉生梦死好不逍遥快活，老仙翁，我这一坛便敬你福泽绵延、酒中神仙。”

　　老翁睁眼睇他，笑眯眯饮一口酒：“好个机灵的小儿，老夫恰称酒仙翁。”

　　自顾自席地坐于酒仙翁对面，云天青亦是仰头喝一口：“来之前我那未来师傅说，试炼是为考究修仙资质，修仙么，总也脱不开清心寡欲、摒弃红尘诱惑，仙翁以酒为名，这试炼的名目想必就是‘酒色财气’。”

　　酒仙翁闻言很是高兴：“你这小儿非但能讨我老人家欢心，更有一身聪明劲儿，可不是往日里来的那些沉闷小子可比。”

　　云天青似丝毫不上心闯关之事，突发奇想便问酒仙翁：“老仙翁可曾见过琼华派全貌？”

　　“许久之前倒是看过一眼，怎的？”

　　“……嘛。”单手支颐，回想这一天上山所见，云天青心不在焉拨弄着酒坛，“有些意外而已。总以为修道清苦，清修之地，也该朴实平和。却见琼华华丽壮阔，本是世外净土，看来偏生有几分气吞八荒的捭阖之感。”

　　酒仙翁也有几分意外。琼华派历年送来此试炼的弟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天资灵慧、速速通关的不少，来即视他如酒友、认认真真闲磕牙的这却是头一个。

　　但俗世间事，他总归是不明白的。想了想问他：“小儿不似一心寻求仙人之人，为何来此？”

　　云天青不答反问：“老仙翁一心醉酒，又缘何成了仙？”

　　酒仙翁闻言也有些迷糊：“老夫一生唯独爱酒，对世间种种，是无甚追求的，后来不知所以然也就位列仙班。”

　　云天青听得笑出声来：“可见比起甚诚心，赤子之心才更得老天垂爱。我么，几年来江湖跑遍，正愁无甚好玩，得人说我‘与道有缘’，这便来了。”

　　酒仙翁上上下下打量他：“小小年纪，历练甚达。”沉吟片刻又道，“便如小儿，‘与道有缘，这便来了’，老夫以为世间事，原是‘机缘’二字。求仙求道，千百年来得道升仙的又有几人？是以点到为止，有心即可。只要存了诚心，外物种种，有形无形，富贵美丑，便只如眼前的云烟，你说它是，它便是，你说它不是，它便什么都不是了。老酒鬼都可位列仙班，当知人生在世，难得糊涂。”

　　云天青歪着头想一阵，猛地一拍大腿：“果真如此！却是我生了妄念！”

　　“嘛，江湖也好，修仙也罢，最重要万事随心。”云天青转念又笑道，“既是万物都有机缘，我这狂妄小子若有朝一日也能得道，愿如老仙翁一般做个今朝有酒的醉神仙，早春一醅竹叶青，盛夏一坛女儿红，深秋一壶杏花汾，隆冬一碗烧刀子。想来人生之乐，莫过于此。”

　　一人一仙，又俱是酒中之鬼，相对不由放声大笑，云天青猛一仰脖子举坛豪饮：“当浮一大白！”饮罢挥去面上残渍，“这试炼要如何通过，便请仙翁指点一二。”

　　酒仙翁随手一指，几步外空处已多出道发光的阵法：“你且去吧。”

　　云天青不由几分愕然。

　　酒仙翁复又摇头晃脑起来：“难得酒友，难得酒友。更难得小儿智慧比我这虚长几百岁的老酒鬼通透，何来试炼。”

　　难得酒友，果真。云天青微微一笑：“相交虽短，云天青僭越，便以仙翁为友了，这就先走一步。”临到那阵法之前，忽的想起一事，云天青停步回头，“敢问仙翁，五日前来了个与我一般大小的白衣之人，既不爱说话想来更不爱喝酒，他是如何通过此处？”

　　酒仙翁答道：“你之前便是他了，片刻便找来九十九坛酒装满我这酒缸，对我行了一礼，人便去了。”

　　他随口之言，却逗得云天青大是开怀，大笑着踏入那阵法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