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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少年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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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门就见穆怀远搂着芷兰,神情傻呆呆的,一手抵了芷兰背心,不时运气予她。其他十二盗与寨中女眷下人则痛哭流涕,乱作一团。
抚了抚额心,云天青有些头痛:“就你那胡乱运功,芷兰没死也该被你震死了。”
一语既出众人纷纷抬头,瞧见是他便各自露出怨毒神情。老六更是提了钢刀一跃而起,一抹眼泪大叫道:“你这混小子还敢回来,我周老六这就宰了你去祭奠我大嫂英魂!”
挥剑挡下他赫赫刀风,云天青很是不耐:“穆怀远你还不住手,真要震死你老婆不成?”
此话一出,众人不由呆住,穆怀远更是赫然回头,见鬼一般瞧他,失声道:“你,你……”
抢上前自穆怀远怀中拽出芷兰,云天青连点她身上几处大穴,分外没好气:“谁见过死人还流血不止的?一个失了魂,一寨子的人都跟着失了魂么?”
却是穆怀远一径抱着芷兰,众人又哪能见她是何模样?定了定神,老三目视云天青道:“你亦真亦假装神弄鬼,究竟是何意图?你说大嫂没死,又是何意?”
抱着芷兰往屋中行去,云天青淡淡道:“我虽刺破她精气,却并未彻底断她精魂。当时情况,我若不主动出手,那位真人无论如何不会放过芷兰,由他出手,芷兰还哪得活命的机会。”
老三沉声道:“老道要杀我大嫂原是为你,你本可替大嫂求情。”
“你见过不抓贼的官兵不拿耗子的猫?”似笑非笑瞟他一眼,云天青不掩嘲弄,“求情无用,不如剩下口水。”说话间已进了内室,将芷兰置入床铺,云天青变戏法般自怀中掏出一大摞瓶瓶罐罐,踌躇片刻:“令夫人伤重,穆怀远,失礼了。”已一把裂开芷兰衣衫,露出血淋淋伤口。
周六大惊挥刀:“混小子,你敢对我大嫂无礼!”刀锋却又被穆怀远制住。
穆怀远此时已恢复七分神智,转身对着云天青深深一揖,颤声道:“但叫少侠救我夫人,有任何吩咐,穆怀远无不从命。”
下细为芷兰处理伤处,云天青头也不抬:“一屋子的人,气闷死人么,都散了吧。”
穆怀远示意下众人只得不甘不愿退出屋去,片刻屋中除他三人便只剩那老三。倒也不再开口赶人,云天青处理好外伤,便自出手为其运功。穆怀远瞧着却有些担心:“公子方才还说芷兰的身子经不住……”
“你为她运功,运的是真气,我为她运功,却因旧时因缘际会习得些许仙灵之术,注入她体内的乃是精气,自不相同。”云天青说着抬头看他一眼,“她没这么快醒,左右无事,你二人便说一说这淮安寨之事罢。”
如此一整晚,云天青始终不停以自身精气为芷兰疗伤,倒也将淮安寨一干往事听个透彻,倒与他原先所料契合七分。
二十年前穆怀远也只是寿阳城中普通的十岁孩童。寿阳出了人命案,穆家老爷被当时县官指为凶手,穆家几次上告不成,没多久竟给屈死狱中。可叹当时城中百姓都信了官府的话,便是穆当家死了,对穆家孤儿寡母也没个好脸。年幼的穆怀远无力为父伸冤,万般无奈下想到带母亲回乡。奈何穆母遭受连番打击,一病不起,没得几日便也去了。穆怀远被赶出寿阳城,浑浑噩噩上了丘碗山,已无生趣。不吃不喝昏沉两日,却被山上的女妖给救了,便是芷兰。穆怀远伤好后不再想着死,却也打定主意再不回寿阳。在芷兰和一帮小妖协助下在山中建了房子,多年来不时捡回孤儿乞丐,或是与他有相同遭遇之人。渐渐便成立了正式的山寨,几年前更得了十三盗的名头。
一干人素来打劫过路富商财主,并无杀人性命之举。那寿阳府衙却总也与寨子过不去,更大肆宣扬十三盗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穆怀远原就恨极官府,一怒之下干脆掳来当时的县令,一番威逼恫吓,那县令回去之后倒真偃旗息鼓,可惜这一吓吓出了一场大病,没多久更辞了官去。寨子里人得了甜头,此后便形成惯例,凡新来的县官,总也劫来逼迫一番,好叫官府对寨子的事睁只眼闭只眼。
穆怀远当日为芷兰所救,全心依赖,待得大一些,更加情根暗种,后来当了山寨寨主,好说歹说,终也感动芷兰,将她娶了回来。二人相识二十年,夫妻十年,又哪有不情深的道理?芷兰的身份,凡举寨子上下,却也是知道的,大家平日相处只如一家人般和睦。
云天青听完,心下已有一番计较。他整夜替芷兰治伤,此时探得芷兰脉息平稳,已是脱了险境,这才松一口气。抬眼望屋外,东方辰光隐隐,不觉间半宿已过。
见他苍白疲惫模样,穆怀远放心妻子之余却很是不好受,忍了一夜,此刻总也忍不住问道:“你本为除盗而来,我妻子又伤你在先,她更是、更是妖类,却为何你不但苦心孤诣留她性命,更不惜以自己真元救她?”
云天青眨了眨眼,笑着纠正:“我本为探听趣事而来。”顿了顿又道,“你也不必感激我,我对妖是没什么好感的,也并非赞成人妖相恋。但你二人既已生死相许,我杀了她,便如杀了你。你这人有些气性,我喜欢得紧,无冤无仇的,干嘛取你性命。再说芷兰一死,你这寨子若发了狂,谁知山下百姓该受何等的害处。”
心下感佩,穆怀远不知如何表露,想了想道:“少侠对我恩同再造,你要我如何做?”
不接老三递过的茶盏,云天青只道:“拿酒来。”
老三摇了摇头,想起昨日初遇他那酣醉模样,不由失笑,却也乖乖转身拿酒去,顺带向心悬一整夜的众人宣个平安。
云天青偏头想了想:“那柳家书生刚刚上任,要他翻二十年前的旧案只怕无甚收效。但他纵然做不成甚青天老爷,至少也护得一方平安。你昨夜说只要留下妻子性命,从此再不为恶,既如此,你便解散了淮南十三盗吧,从此别再做那稳赚不赔的买卖。”见穆怀远沉吟模样,又道,“我只叫你解散十三盗,又没说要你解散了寨子。你等为匪多年,想来搜刮不少财宝,便以此为本钱,做些小生意,一庄子大男人,还愁养不活一头家?”
思及这一日一夜变故,又想到自己这么多年偏激做派也累了不少兄弟,穆怀远片刻便下定决心:“就依少侠所言,我自会与寨中兄弟好生说明,淮安寨有我穆怀远一日绝不再打家劫舍为非作歹,必定倾我所能庇佑寿阳……”
挥手打断他,云天青摇头笑道:“那却不必,你对寿阳嫌隙深重,叫你护佑寿阳,我哪来这权力难为你。大丈夫一言既出,你既答应不再为恶,这便足够。”
“多谢大侠体谅之情。”穆怀远低声道,“可我毕竟掳劫了寿阳父母官,只怕也要与寿阳有个交代才好,我亲自前往,有任何罪过,也要一肩扛下来。”
“你前去自首,岂非又要惹得一寨子鸡飞狗跳,我累了整夜,你可别再为我添麻烦。”云天青一边说已往外行去,“我稍后会去城中,此事我自会解决,你就不必挂心了。”
此时天已透亮,云天青出门便见老三手提两坛酒行来,登时大喜,抢过一坛拍开泥封便是一阵狂饮,瞧得众人无不失笑。
当下穆怀远将两人商议整夜之事详告众人,云天青又交代一番芷兰伤情,便欲告辞而去。众人自然留他,周六更嚷嚷着与他还有一场较量未完。
正欲答话,却听得寨门外马嘶之声,云天青惊喜之下举坛向众人看敬:“我的马儿接我来啦,大家都是爽快人,不必挽留,日后有缘必会相见。”说罢仰头豪饮一气,摔开酒坛潇洒转身去了。
穆怀远急得大叫:“恩公姓名,还请相告!”
云天青也不回头,只扬袖指向天空。
众人抬首,碧天如洗,风淡云轻。
待到回神,那一人一马早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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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世封黎明时分便已等在府门口。
来来回回踱步了两个时辰,这才终于看到一袭青衫飘进城门,不由大喜迎上去:“少侠,可叫我好等!”
云天青一笑跃下马:“既不姓少,更不名侠,唤作云天青的才是。”说话间已半分不客气向府中行去,“原说好只讨杯水酒,现下肚子里馋虫直叫唤,少不得还要蹭顿酒肉了。”
柳世封早已嘱柳忠备好酒菜。
一顿饭工夫云天青略去仙妖一节,将昨夜之事尽数说与柳世封。柳世封闻得穆家冤案与寨中几段冤情,加之本身也未受折磨,倒也感念那一寨子人,对云天青所为十分赞同。
昨夜委实消耗太多精力,云天青吃过饭便在府中睡了一日,这才稍稍恢复过来。他一贯是爽利不羁的性子,谁曾想对这名为柳世封的书生官员,瞧着却十分顺眼,便留在府中休养数日。得知他果真是江湖中浪荡无居所,柳世封喜不自胜,连接两日无时无刻不在他耳边念叨着要他留下当值,从来云天青只有叫旁人不厌其烦的份,旁人闹得他烦不胜烦这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忍了两日终于不可再忍,第三日饭间便宣布自己要走了。
明知留他不住,柳世封心下总不服气:“贤弟这么仓仓促促的,莫非有其他要紧事?”
云天青眼睛便是一亮:“本来是没有的,现下却有了,我要去寻访传闻中的修仙门派。”
“听说修仙修道,最是规矩多,哪里符合贤弟你的性子?贤弟你有此想法,却是为何?”只几日时间已将云天青散漫无忌性子瞧去八分,柳世封当真有些好奇。
云天青回忆甚往事模样,目中神采如梦似幻夺人以极,半晌悠悠长叹:“那修仙剑侠仗剑而来踏剑而去的模样,不染纤尘容光焕发的,相较我骑一匹马破衣烂衫风尘仆仆,实在有说不出的……帅气。”
……柳世封深深后悔自己不该多此一问。
回味完了,云天青这才接道:“还有一事,望柳大哥收留我的马,再借我一匹马。”
柳世封不解。
面上多出几分少有的温柔神色,云天青柔声道:“红驹它年纪大啦,只怕活不了几日,我此去路途万里,它不能再跟着我。柳大哥留着它,它若肯待在府中,死后便请大哥替我安葬它,若它不肯留,大哥也不必找它。”
柳世封重重点头。
饭后便带他去府中挑了马,又简单替他打点了行李。云天青也不说半句客气话,行到门口,便向柳世封抱一抱拳:“他日若得闲暇,小弟自来寿阳看望大哥!”说完再不多留片刻,跃马而去。
看那渐行渐远的青衣人影,柳世封很是有些惆怅,半晌喃喃道:“贤弟只知剑仙好看,却不知你自己这跃马仗剑的豪气,可比天下谁人都更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