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上）》顾青衣

32、凤求凰（上）

　　出了陈州城，顺路直走数里便是丘碗山，那淮王陵的出口据传便在半山腰处。

　　云天青听着不由瞪大了眼：“谁跟我解释一下这个‘据传’？”

　　洛方宁理直气壮得很：“自然是‘据传’，寻常人无缘无故怎会去寻找墓地的出入口究竟在何处。”

　　一想也是，云天青不由拍了拍脑袋，自己真是和一群稀奇古怪的人呆久了反倒忘了常理。这般想着便又怀念韩家那对和李寒空来。

　　此时天色已暗，万幸月色颇佳，三人循路上山，倒也便利得很。见云天青满脸憾色，沉亭晚问道：“公子有心事。”

　　“嘛，也没什么，想起我两个盗墓的朋友。”云天青也不隐瞒，“不是说这淮南王刘安坐地成仙了么，我在想我那两个朋友对此事必定是有兴趣的，也不知他二人来过此处没有，我此番忘了叫上他二人，不免心中遗憾。”

　　洛方宁闻言有些抽搐：“这些占据天时地利的王墓直接影响到一方风水，这话可是不久之前云兄自己说出口的，怎的这便忘了？”

　　云天青耸了耸肩：“比起我们这几个半吊子，我那两个朋友可是高手中的高手，墓穴之中同样能飞檐走壁直如出入自家庭院的。若真有他二人在此，咱们指不定能省下多少麻烦。”

　　沉亭晚淡淡一笑：“素闻公子行走江湖交游广阔，不想竟连形迹隐秘的盗墓高手也能识得一二，让我很是佩服。”

　　“嘛，所谓行走江湖，原本就是要做快意的事，交往能一起痛痛快快喝酒的朋友，不过那也都是从前的事了。”云天青笑道，“自从入了我所说的那个门派，我可成日都在山上吃素问道了，不过也并不后悔就是了。倒是阿晚姑娘说的那个什么江湖名头，我从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必然是要找机会显摆一下的。”

　　洛方宁不由摇头笑道：“云兄你武艺高强，难得还有副小孩子的心性。”

　　沉亭晚却是若有所思：“虽然认识公子不过半日，阿晚却以为公子生性乃是无拘无束、向往自由，却不想公子非但甘愿被缚，且言出不悔。”

　　云天青倒不想那么多：“人生在世，自然是不行做过了才反悔的，那可不是大丈夫所为。说到无拘无束自由自在，那自是比天下万物都更重要的，但我也是最近才了悟，人活在这世上，总得有那么些牵挂才最好。如此就算有一日行到了天边，至少还有条回头路。否则人一旦完成心中最想做的事，可就没法儿继续快快活活地过下去了。”

　　“……牵念么？”半晌沉亭晚苦笑一声垂下头去，“十年前我便已家破人亡了，又何来牵挂。公子所说的回头路，想来也不是人人都有福分拥有。”

　　看她一眼，云天青不再多言。

　　此时三人已行到半山处，偌大的淮王陵倒是一眼见着了，可那入口还是出口甚的却还不知在何方。

　　“这样也不是办法。”扒了扒头发，云天青忍不住又道，“我说你们呐，既然人家约在了此处决战，就算地点时辰都不算好，至少也该提前来看好地方好歹判断一下形势吧。明知是个厉害的主儿，哪有这么不把人家放在心上的。”

　　洛方宁苦笑：“……我以前从未遇过此等事。若非为了阿晚，这个约……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赴的。”

　　“可真是个公子哥儿。”云天青斜眼睨向沉亭晚。

　　“我不想乍然与他碰面。”沉亭晚同样苦笑不已，“说是约战，唐戮之前其实从未见过方宁。他那个人心思一向很极端，若叫他之前就看到我和方宁一起，我也不知他会做出些甚。”

　　“我在陈州二十几年，从未听闻有人进出淮王陵。”洛方宁忽道，“唐戮从未来过陈州，会不会他根本是在胡说？这淮南王陵会不会没有出入口？毕竟在这种规模的王陵挖凿入口绝非易事……”

　　沉亭晚忽打断他话道：“有的。”

　　洛方宁看着她，忽的没了声音。

　　沉亭晚别过头去：“这淮南王陵是有入口的，这事……原就是我告诉给唐戮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疑问，但我请求你不要多问。事后……今夜之后，我一定解答你所有的疑惑。”

　　洛方宁低低叹一声。

　　云天青从袖中掏出两个圆筒分别递给两人：“咱们分开找吧，这入口想必开得隐秘，多往石壁草堆中注视。这是烟火信号，谁找着了或是遇到甚事就把这个扔上天，另外的人自然就能看到。”

　　洛晚二人颔首同意，三人便原地分散开去。

　　云天青一边寻找那入口，一边到底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怎么次次都撞上旁人一堆秘密的麻烦事儿还次次都脑子一热就自己给搅和进去了？

　　可这沉亭晚的事着实让他有些在意。

　　旁人说话向来七分真掺三分假来取信于人，可这姑娘倒好，两份真八分假也照样说得堂堂正正。

　　她不止骗他这初识，恐怕对洛方宁和董令杰那两个令她十分着紧之人也照例是谎话连篇的，不过这三人大抵是愿打愿挨那一类。

　　最让他在意的是她的琴声和目色。

　　他这人难得发愁，一旦有了挂心之事自摆脱不了浑身郁气。可这姑娘浑身上下又岂止是郁气而已，直压抑得要生生憋出股戾气来。就连她那美如天籁的琴音之中也隐含杀气，旁人听不出来，他又怎会听不出？想来那与她想和的洛方宁也是知晓的，却到底一言不发。

　　那样隐忍的情意。想到此云天青不由摇了摇头，心想此番事了回山，定然要想个法子与师兄和好才是。这样一日日闷着，自己憋出病来倒不打紧，师兄练功若出了岔子才真个麻烦。

　　想到练功自然就又想到修仙之事上头去，赶忙甩头岔开这思绪。

　　但怎么也绕不开脑子里那人去。

　　心不在焉寻一阵，不远处忽地一声脆响，他抬头就见满天烟花炸裂开来。不由有些发愣，那两个温温吞吞的怎突然转性了？

　　这般想着却还是大步行过去，不过百步的距离，可他看到等在那的人，一时只以为是自己心里头跳出去的一只鬼什么的。总归，这是想什么来什么？

　　那人怀抱着乌黑的古剑冷淡淡看他，月影里一身白衣，如梦似幻活像山精似的。

　　可云天青自然分得出山精和他师兄的差别，也拧得清他师兄和幻影的差别。于是眼睛揉了半晌很蠢地说了句：“这种情况之下等我出个状况师兄再提剑登场救我于危难这才更有震慑人心的效果啊。”

　　玄霄冷哼一声。

　　云天青第二句话是：“你怎么没带羲和？”他话说到一半已经觉出自己蠢毙了。

　　玄霄倒没见转身就走，仍是冷冷淡淡答他：“我私自下山，并非执行门中之事，便带自己喜欢的。”

　　自己喜欢的啊。嘴角笑意掩饰不住，云天青只觉整颗心都在发热：“你不生我气了？”

　　“生。”

　　玄霄答得倒干脆，云天青刚刚腾起些热气的一颗心转头就给他一盆凉水当头泼下来，不由灰心丧气到极点。

　　看他一眼，玄霄忽道：“明知我生气，也不见你有任何抱歉的意思，可见你也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明知实情并非如此，师兄何必非要出言挤兑我。”云天青苦笑不已，“我道了歉，咱们又绕回去老问题，然后互不妥协的，指不定就闹得比前些日子更难受。你初初修炼羲和，若一再为旁的事分心，只怕是要很糟糕的。”

　　他说到“不妥协”几字，玄霄面上才真真闪过黯色，一时也没了心思再与他逞口舌之利，淡淡道：“你一言不发下山，我纵然生气，心下却也不安。若勉强自己留在山上素日心神不宁，就如逃避一般，并非我该做之事。”

　　云天青再次苦笑起来：“师兄总是这么坦率啊。这话明明就是担心我的意思，怎么听起来就这么不对味呢？”顿了一顿，忽叫一声，“师兄。”

　　玄霄抬头看他。

　　“每个人的想法都各自不同，谁也不能勉强谁，在这件事上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是以不会向师兄道歉。但有一件事……”迟疑片刻，云天青道，“那日师兄最后淡淡向我说‘抱歉’二字，令我感到万分的难受，但我想师兄是比我更难受的。师兄说这两个字之时怕是被我刺伤，我一向言语轻浮，想说甚便是甚，也很难去考虑后果。师兄，这件事，对不起。”

　　别过头去，玄霄淡淡道：“我的确伤心。我若否认，便是撒谎。”

　　云天青便又凭地难受起来，想了想方道：“有的时候，师兄，若说出实情会令自己难受，那撒谎也是没什么的。”

　　玄霄微微蹙了眉：“你宁愿听谎言？”

　　“我只宁愿师兄心中舒坦，其他可不在意。”云天青笑道，“师兄忘了么，我可是一等一的聪明人。真话谎话，真心假意，我若是想，总能分得清的。”

　　玄霄冷冷一晒：“一等一的自以为是才最衬你。”

　　云天青一笑，却又慢慢敛了笑意，半晌道：“师兄，我说一句话，保证师兄既不伤心也不生气了。”不等玄霄回答已慢慢道，“师兄只想着，不管师兄说什么做什么，我同样也会开心着恼担忧伤心，总归是时时上心。师兄只要这么想就好了。”

　　玄霄便也说不出话来。

　　固然不如他说的那么立竿见影，心下郁积多日的别扭立时就消弭无踪了，但确实、确确实实是有一些暖意的。

　　两人磨叽这大半晌，云天青这才想起尚有正事未办：“说起来，师兄怎知我在这山上？”

　　“我需要知道么？”玄霄冷哼一声，“你在何处都好，只要在这陈州城中，看到信号自会赶来此处。”

　　云天青便又笑了，正要说话，却听得第二声响，又一朵烟花在二人头顶不远处炸裂开来。

　　玄霄不由蹙了眉。

　　“是和我一起上山的人，这信号发出想必是他们找着入出了。”云天青解释道，“这事有些复杂，咱们边走边说吧。”

　　直听他将进入陈州所发生之事一一道完，玄霄这才问道：“你说那女子所说全是谎言，有何根据？”

　　“自是因为我可是个在江湖上‘大有名头’的人。”得意洋洋竖一竖拇指，云天青笑道，“我捉摸着这姑娘身世不简单，她家十年前经历大变，十有八九是为人所害，这姑娘此番招来了唐戮这样厉害的人，我堪堪进城，她就以帮忙为由令我今晚来了此处，恐怕都不是她嘴上说的那样。”

　　玄霄了然看他一眼：“她越多破绽，你想必越要顺着她的话往下探。”

　　“知我者师兄。”云天青笑道，“她并非大奸大恶之人，我今晚来此，一则这王墓的风水的确与先天八卦阵相关，二来也想见一见唐戮，他所知的想必比我和洛方宁董令杰加起来还要更多。”
　　说话间二人已至片刻前烟花发放之处，却没见着人影。四下查探，玄霄忽一指数步前端一方巨石：“那可是你所说的入口？”

　　云天青闻言往前几步果真便见着那巨石之后的门路来，不由皱眉道：“也不知是他二人中的谁发现此处，想必已自个儿先进了洞中去。咱们也跟上去瞧瞧吧。”

　　玄霄颔首，两人便弯着身子进了那三尺高的洞门去。不想门户虽小，一旦入室，这地道竟挖得十分宽敞。玄霄指尖燃一团火焰，这地道大而空旷，倒看不出有甚异常，两人便继续往前探去。

　　待二人行得一段，身后忽传来轰隆隆一阵闷响。两人俱是一呆，相觑半晌，云天青苦笑着一拍脑袋：“洞口被人堵了。”

　　玄霄默然不语。

　　“呀咧呀咧。”云天青非但不退，更继续往前行去，边走边啧啧叹道，“有朝一日竟被这么个小把戏给耍弄了，我也正是个越活越回去了，师兄这事儿你可得保密啊，传出去可要影响了本大侠那什么‘倚剑长歌一醉侠’的帅气名声。”

　　玄霄不置可否。

　　他却也没想要往回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