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上）》顾青衣

29、惆怅客（中）

　　同一时青阳重光却并未随玄霄二人去琼华殿，他二人稍后又折回清风涧，将太清宗炼殿中对那二人说的话原原本本说一遍给云天青。

　　其一云天青与玄霄素日同进同出，这几个月修炼都在一处，此事原就该对他有所交代。

　　二来云天青心思玲珑远非旁人能及，即便想要对他有所隐瞒怕也不能够。

　　最重要数月相处，无论青阳还是重光，都已真心实意将云天青看作了弟子。

　　听二人说到双剑一节，云天青颔首笑道：“羲和望舒，太阳神与月亮神，这名儿倒是很有气势，想来与那两把剑也很相配。我一早猜到这两把剑想是要给师兄与夙玉师妹用了，可却未曾料到当中还有这番曲折。呀咧呀咧，咱们门派的头脑们倒也中和了野心家和战术家的优点么。”

　　重光被他阴阳怪气褒贬难辨的话气得直瞪眼。

　　“一早猜到是玄霄夙玉？”青阳捋须，“你为何不猜测是自己？”毕竟比起夙玉，他自己才是更出彩的那一个。况且青阳自认对他几人的指导绝无任何偏私之处。

　　“我早跟师兄说过了。”云天青懒洋洋喝一口酒，“我原本就是误打误撞横插一脚的。现在想来，只怕师父也拿我很是为难。如何安置我，想必也是伤过脑筋的。”

　　“胡说八道！”重光皱了皱眉，“你天资非凡却爱惹祸生事，你师父对你纵容包庇难道还少了么。即便玄霄夙玉的确是被选中的，可我们几人难道对你就少关注了？”

　　“得师叔一句‘天资非凡’，我可是赚大了。”云天青眨了眨眼笑道，“只是‘被选中’什么的，恐怕师兄师妹谁也高兴不起来。尤其夙玉师妹那是个七窍玲珑的性子，怕是又要越想越伤心难过了。”

　　“你倒体贴他人得紧。”重光白他一眼，“还想不想听下去了？”

　　“师叔请讲师叔请讲。”云天青连连作揖。

　　青阳便又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

　　待到最后听闻那二人从此要在禁地修行，云天青不由皱眉：“就算修行要寻清静之地，但特意选在禁地就只是为了这样？”

　　与重光对视一眼，青阳叹道：“追根究底可不是你的性子。”

　　云天青十分不以为意：“这与性情可不想干。与师兄有关的，我自然都要弄个明白，否则平白无故让师兄师妹受了损伤，岂不吃亏。”

　　青阳无奈摇了摇头：“凡人寻仙，自然不是简单的事。那羲和望舒双剑，配合玄霄夙玉二人，一则极阳一则极阴，修炼稍有不慎，折了修行事小，损害身体便是大事了。禁地原也是我派灵气聚集之地，分了至阴至阳两处地境，让他二人前去，也是为调和他二人的阴阳之力。”

　　云天青半晌道：“我看是为了修炼双剑事半功倍吧。”

　　青阳有些意外看他：“你最近怎的……脾气倒一日日渐长，与从前的淡定自若判若两人。”

　　“我自己也不知怎的，总到了事后才察觉然后反省，可似乎又觉得没什么不好。”云天青有些自嘲地摸了摸鼻子，“从前么，若说是淡定自若，恐怕无牵无挂更适合些。如今心里有了时刻记挂的人和事，自然也就做不到举重若轻了。我从前觉得自己那样没什么不好，现在又觉得，这么样才更像个活生生血热热的年轻人吧。”

　　青阳重光不由失笑。

　　只觉这云天青，无论面对何人何物，是何心境，这股子真诚坦率委实可爱得紧。

　　“原本还当能与师兄玄冥几个每日相伴抓紧玩闹呢。”云天青顷刻便又恢复他那懒洋洋模样，

　　“怎知一转眼间便不能够了。看来我如今要做的却是抓紧习惯没有师兄相伴的时日才是。”
　　青阳重光也不知该说甚，半晌见他一掌挑起了肝胆，观望半晌喃喃道：“只是想一想也……很寂寞啊。”

　　……这坦率过头了吧。

　　重光有些嘲弄轻哼一声：“你师兄弟二人感情倒比我们年轻时更见亲密。”

　　云天青更加嘲弄看回二人：“两位可直到如今还日日同进同出，下一句可千万别说我小孩气甚的，承受不起啊两位师叔。”

　　重光闻言不由大怒，这云天青！自己心情不好竟敢拿他们两个老的来开刷！

　　青阳连连咳嗽。

　　索性玄霄夙玉恰在此时返回谷中来。

　　见三人各自怪异模样，夙玉诧道：“二位师叔，天青师兄，这是……”

　　重光气哼哼甩袖离开，青阳苦笑跟在他身后。

　　云天青生怕气不死两人地在后笑着招手：“明日早见啊师叔。”

　　玄霄蹙眉看他：“你又是闹哪般？”

　　云天青笑着眨眨眼：“他们骗咱们这么久，让我刺两句还不成？”见玄霄不说话，便转向夙玉道，“事情我听师叔说了，师妹，你可别想太多，万事还有师兄在旁陪着呢。”

　　倒是……异曲同工的话。夙玉福一福身：“多谢天青师兄，我没事了。”

　　“这就是羲和望舒？”跳起来观他二人所负新剑，啧啧赞道，“这可真是绝世的神兵，也不怪琼华历代竭尽心力了。”

　　玄霄忽道：“夙玉师妹，天色已晚，你先回剑舞坪吧，明日一起去禁地。”

　　云天青几乎又要跳起来：“明知师妹心里不好受，有你这么直白赶人的么？”

　　把赶人的话这么直白说出来的人才更过分吧！

　　玄霄淡淡看他一眼：“我有事和你说。”

　　云天青便说不出话来。

　　夙玉此时心中也乱，见二人神色便只福一福身转身离开去。

　　云天青呆呆看她背影，半晌叹道：“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突然接下这样的重任，又想自己是被敬爱的师父给骗了，恐怕很不好受，日后你日日陪在她身边，也多照顾她一些。”

　　玄霄淡淡道：“你对夙玉师妹的事倒是很上心。”

　　云天青摸了摸鼻子：“不管是夙玉，还是夙莘阿音玄冥任何一人了，我都会这么样上心的，大家好朋友的情分可做不得假。”说话间抬头细细看玄霄，见他眉目间并无半分郁悒踌躇的神色，半晌道，“师兄对此事，倒是很坦然接受。”

　　“我上山原就是为着修仙。”玄霄道，“初始只当凡事尽力而为，成与不成皆看天意。如今既有了新的方向，自然也要循路而往。”

　　“……师兄真心想要成仙？”

　　“这话却是我要问你。”

　　云天青便又不说话了。

　　良久玄霄淡淡问：“你不想？”见他不答，片刻又道，“你以前说过有朝一日若成仙，便也如常，一日日过得快活。”

　　“那时我并未想到有今日之遇，只当成仙甚的，原是可遇不可求，只随口一说。”云天青难得的心绪有些紊乱，他早知道和玄霄性情中有各种不同甚至全然相反之处，可也没想过有一日两人会在很重要的大事上产生分歧。半晌勉强道：“我原是今朝有酒的性子，得快活时且快活，原是我一贯的想法。突然说与白日飞升竟似有无限近，我……我之前从未想过。”

　　看着他，玄霄竟有些愣住了。

　　云天青一时也不知能再说甚。

　　两人自第一日相识，从未有过这等不知所以的时刻。

　　静默半晌，玄霄忽道：“抱歉。”

　　云天青诧异望他。

　　“你只说些玩笑话，我却当了真，方才还为此反在心中责怪你。我虽一向不去管旁人的想法，但如此以己度人也是少有，抱歉。”玄霄淡淡说完这话便转身走了。

　　他扭头的间隙云天青看到那双冷淡的眸子，一瞬间只觉心中透凉透凉，直觉便要叫住他，可直到他身影已消失在谷口，他也没能开这个口。

　　叫住他然后呢？说师兄成仙近在眼前你只管努力修行时候到了咱们便干干脆脆一起去飞升吧？那不是鬼扯么。

　　他一向很清楚自己的心思，他真正向往的是自然来去自然生死，他想要的不止是生时的乐趣，还有逝去的过程，这对他而言才是完整的。长生不老，位列仙班，他没有过追求，也不想去追求。他上琼华派，求的从来不是仙，而是道。自然之道，侠义之道，乐趣之道，人之道。

　　他如今的确事事都替他那个偶尔会单纯过头的师兄着想，可他却不能因此而违背自己。

　　他自然也没想过要欺骗玄霄。

　　当日说那样的话，彼时的确以为那是虚无缥缈的，谁又知会有临到眼前的这一日。

　　当日若是欺骗，那他再不能骗第二次了。

　　一起修仙什么的，现在他若说出口，便成了真正卑鄙的小人。玄霄那样极力平定内心故作无事的样子，他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他怕会忍不住抽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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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起身之时玄霄自然已不在了，云天青一眼看到他挂在墙头的昆仑，乌光内敛，是他日日所见的模样形状，却是他第一次看到它不在那人身边的模样形状。

　　一时间云天青心中五味陈杂。

　　此后日日分开修行，若说昨日还只是一句话，在此刻便已化作真实直直砸在他头上，砸得他很有些郁郁难舒。

　　换好衣服，云天青提剑直奔剑舞坪。

　　正好玄冥和夙音在比剑，他一言不发，上前去便替了夙音的位置，剑剑如虹与玄冥斗在一处。

　　玄冥被他攻个措手不及，委实狼狈了一把，可不等他发火，那罪魁祸首却已找上别人去。

　　于是这天早上，包括玄冥在内的坪中一半弟子都被云天青虐得连声叫苦。

　　不知这天，连着三天，云天青每每一大早就提着剑一言不发来坪中报道。

　　现下一干修为不甚高的弟子一见到他就绕道走。

　　玄冥夙音倒还寄望与他说理，可这家伙从前不听人言至少还嘻嘻笑着敷衍两句，这几日休说敷衍，便连笑容也懒得给了。

　　又过了几天，走哪都听师兄弟们怨声载道的，玄冥终是忍不住发了火：“我说你有完没完，就算被玄霄抛弃了一时猝不及防不习惯，这么久也该够了吧，嫌自己惹的事不够多么！”

　　他这么说原也只想抱怨两句，谁知云天青听了那脸色就霎时铁青了去。

　　就算玄冥夙音脑子是石头做的，此刻也该知道这两人定然是生了甚别扭嫌隙。可还没等他二人想好怎生刺探，云天青已道：“我上山快一年，整日里混吃等死也够了，如今细想想，若不想就这么下山去，好歹也该用功了。”
　　他说完便走，留下冥音二人面面相觑。

　　一连大半月，云天青和玄霄休说对话，便连照面也没打一个。要知躲避人也分有心无意，有心又要分为自然不造作或是铁了心，这当真铁了心要躲一个人，即便同住一间屋，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更别说双方很有默契地同时在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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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大半月玄霄夙玉二人如何是谁也不知道，云天青的修行却是众人眼看着刷刷的日日见长，十三四岁少年郎长个子都没见这么骨骼清奇利落过。

　　太清几人在旁捋须道，奇才啊，奇才。

　　这日青阳几人愁眉苦脸的，云天青难得心情不错，便上前问个究竟。

　　“前几日有弟子回报，说陈州连日来鬼怪闹得厉害。我亦曾御剑前去，却见陈州上方妖气冲天，却没看出个实物来。”青阳摇头道，“陈州是难得的一块风水好地，更建造在伏羲氏所创的延伸极广的上古灵阵之上，整个城镇便如披着层天然的护体仙灵。此番异变，我左右也想不明白。掌门师兄的意思，怕生出甚大事，要我和重光亲自前去查看一番。”

　　“那自古流传的八卦阵我也有过听闻，说是大事，说不准只是被不懂事之人无意冲撞了阵法所致。”云天青说这两句，想了想道，“两位师叔看我如今怎样？”

　　“什么怎样？”青阳怪异看他一眼，“最近么……的确进步神速。”

　　云天青笑着眨眨眼：“那不如将下山查看的任务派给我怎么样？”

　　看他半晌，青阳重光没反对。

　　上报给太清，太清细想云天青的本事，也没反对。

　　于是云天青回头就换上昔日青衫，包袱款款下山去。

　　至这一日，他与玄霄已整整一个月未曾说话也未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