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上）》顾青衣

21、昔思君（下）

　　云天青也含笑看他，神态中少有的认真慎重，便如两人派中初见那天一般模样：“师兄……近日有意回避，是为哪般？往日师兄不耐烦我，至多当做不闻不见。我对师兄喜爱敬佩，想到什么向来是直言的，师兄就当我一贯的胡言乱语也就是了。不再不闻不见，只因为师兄已将我这不成器的师弟放在心上、难以回到以往的相处么？”

　　这话比起直言，简直更接近无赖了。

　　但连玄冥都知在玄霄面前直抒己怀，云天青又怎会不明比起旁人以为的这位师兄的清肃端方，其实无论言谈内心，他才是众人中至诚坦然的那一个？他不多言，可也绝不会说假话。

　　沉默良久，玄霄竟当真颔了颔首：“确是如此。”

　　听到此话云天青本该高兴，可他却苦笑着泄下气去：“师兄说话，可当真不给人留半分余地。”

　　还有什么比一个率性之人明明已对你接受、可他自己却直直排斥了此等改变来得更让人沮丧？

　　玄霄却没有半分要宽慰他的意思。捧茗静坐半晌，玄霄忽地微微一笑：“此地如你所言，确是个叫人心旷神怡的好去处。虽说你这么些日只怕又耽搁了修习，但我方才一见到这里，心中确是喜爱的，便也不能够责备你了。”

　　那笑如朝露昙花转瞬即逝，却正因如此更叫人惊艳。愣怔一刻，云天青张了张口，也不知说什么好。

　　玄霄不紧不慢为两人满上茶：“你向来是喝酒的，这茶却是为我准备的吧。你打理此处时，心中便想着要我来此处修行？”

　　云天青点了点头，有些神思不属：“虽说师兄并非就不喝酒，前番下山豪爽处更胜我这无端之人，但那是兴之所至而非天生好酒。茶味先苦而后甘，历久弥香，想来是师兄所好。”

　　“正是如此。”玄霄颔首道，“你我相处不过数十日，但互相之间，竟已十分了解。这固然是日日同处得来，可也如你所言，想必你我总有些相似的地方。虽说这话放在以往，我是绝不可能承认的。今日你既相问，就当我还你自上山来诚挚带我的情谊。”

　　云天青不由一呆。

　　玄霄慢慢饮一口茶：“不止你见到旁人的好处会敬佩喜爱，我自然也一样。我非矫情之人，又岂会如你所想，因为心中不舒服或其他甚，便对原来不耐后来亲近之人退而避之。”

　　云天青闻言更呆了。他自然知道玄霄不小气，甚至大气到只要对了脾性便能接受任何人事物，可他……

　　忽听玄霄问道：“云天青，你说不得哪天便下山去了，劳动心力打理此处，又是为哪般？”

　　有些不知所谓想，自己被人几句话就堵成这副狼狈模样，可是一生之中头一遭。然后琢磨着玄霄方才那最后一句话，云天青终于一点点反应过来，半晌扑哧笑道：“师兄你对我冷淡，只因你记住了李寒空当日说我要下山的话？”心下有些愉快想道，这可真是个……出人意料单纯的理由啊。

　　玄霄理所当然点了点头：“但你不会安定之事，即便没有李寒空，难道我就不知晓？你从前走，我只当少个对手有些遗憾，可前番下山一行，我心里将你当作了师弟，你要走，我难免不舍。如此想来，注定要分开的人，还是少做牵扯得好。”

　　云天青终于放声大笑起来。半晌见玄霄愠怒神情，这才勉强敛住笑意，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水道：“我只当自己是个没事想太多的，原来师兄你也没差。须知人与人相遇便注定要分离，即便出生就识得的，运气好一直相伴到了老，可总也有先死后死的分别，又哪能永远一起？师兄你与其想这些，还不如依了我的观念，今朝有酒今朝醉便是最好。”

　　玄霄蹙眉道：“可咱们却并非如你和李寒空，出生便注定要相识再一起闯荡的。短暂的聚散离合便如浮萍，若就此放在了心上，岂非不智？”

　　为他满上茶盏，云天青问道：“李寒空，韩大哥，韩小妹，玄冥师兄，阿音，甚至楚生玖，这些人师兄你可会时常记挂？”

　　“虽非时常，可自然会记挂。既说好是朋友，便终生为友，岂能轻易抛弃？”

　　“由此可见人与人的缘分并非距离远近能够左右，关键在于心的远近。”云天青浅浅笑道，“我很开心呐师兄，在你心中我这麻烦师弟终究是与旁的朋友不同的。”

　　玄霄此时呆滞便如片刻前的云天青。

　　云天青想了想又道：“这却也是在所难免的。比如我和朋友分开，一向就很是干脆，与李寒空自多了层与人不同的难舍和担心，若是和师兄你，自然又是另外一种不同了。”

　　玄霄问道：“为何我要将你看得与众不同？而你为何又要对我另眼相待？”并非挑刺，他是当真不明白才有此一问。

　　云天青没想太多便笑道：“我当初原就好奇师兄你的行为又没有旁的事，这才一时兴起来了琼华。认识师兄之后，更觉你是我生平从未见过的独特的人，说的话句句让我觉得有理，但奇怪的是看似简单的道理我自己却很少去那么想，我便是因此而留了下来，总觉得可以在师兄身上、还有这个地方学到很多我从前想也未曾想过的东西，大概能让人生生出不同的变化来。因了这种种的原因，我对师兄不但有对好朋友的喜欢，更有对旁人没有的敬佩，也不自觉的就肯听师兄的话，如友如兄如师，这些都是理所应当的。至于师兄你的问题么，却要自己想明白了。但我这人一向走到哪都惹人喜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玄霄冷冷瞥他一眼。

　　片刻云天青又道：“我的确对甚长生不老、修身成仙都没兴趣，我从未问过师兄你的出生来历，可我想你也不是因为想要成仙才拜入师门的。我从前也的确是想到哪便立时去到哪的性子，可东海之行有所感触的也并非只有师兄你。我想到，与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起修行，能够帮到旁人，最重要自己的心境竟是从未有过的畅快开阔。咱们刚见到李寒空那天我没答他，只因我心里的确还是想着有朝一日会离开的。可现在却不同了，师兄，不出意外的话我想我还是会留在这里，除了师兄，玄冥啊，阿音啊，夙莘啊，甚至玄震师兄夙瑶师姐都是很有意思的，师父和几位长老也很有意思了，离开了这里，我可没把握能找到第二处这么好玩的地方和有意思的人，这叫我怎么舍得？”

　　前半段听着倒还像那么一回事，说到后来却又不正经了。玄霄听得没好气，开始认真反思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来此处与此人莫名其妙说一堆废话？

　　却见云天青满上两只茶杯，将他的那杯放入他手中，再轻轻与他一碰杯，笑道：“咱们做个约定吧，师兄。他日若有分开的时候，如我所言，咱们不必伤心也不做告别，只期待下一次见面也就是了。至于在一起的时候，师兄不许甩开我，我也不惹师兄发怒，咱们要日日过得快活，这才不枉人生。”

　　玄霄冷冷道：“有你一起，只你一人能快活得起来。”却干干脆脆饮尽那一盏茶。

　　这位师兄呐，可当真口是心非得紧。云天青含笑望他，片刻道：“既然日后要时常来此，总须得个名目，师兄便想一个吧。”

　　稍微沉吟，玄霄道：“盛夏而清风不绝，莲花溪涧望而生幽，便叫清风涧。”

　　“醉花荫，清风涧……”喃喃念两遍，云天青笑道，“花绯如醉，簇拥成荫，清风明月，荷花溪涧，确是再相配不过的好名字。”

　　玄霄有些奇异望他一眼。

　　暗暗想道，这人莫不是也与李寒空学过妙手空空之术？自己心中的想法，怎转瞬便由他口中说了出来？

　　这一日下午两人便坐在这清风涧中，赏花品茗，玄霄时不时将这些天领悟的心法口诀说一些与云天青，嘱他好生修习，口角嬉闹与呵斥总少不了，却是他们相识以来难得悠闲度过的半日。

　　待到夕阳西下，两人便起身回派中去。一路行回剑舞坪，旁的弟子见他二人再次行到一处，少不得惊愕注目，堪堪从承天剑台归来的玄冥夙音二人更是直直蹦到他二人身边。一手攀上云天青肩头，玄冥不正经笑道：“怎的，坚持大半月终于破功了，这就对着你师兄甜言蜜语服软了？”

　　玄霄冷冷瞥他一眼。

　　除了自家师兄和李寒空，云天青口头功夫向来是横扫天下的：“我服个软不打紧，倒是你二人这半月同进同出耳鬓厮磨，想来感情进展是一日千里了？”

　　一个“甜言蜜语”一个“耳鬓厮磨”，这两个倒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玄霄直想抚额了，他便知之前半个月避着他们是对的！

　　夙音已是狠狠一脚踩在云天青脚上，云天青疼得几乎没跳出来：“你想杀人啊！说了多少次就算要暴力也麻烦你暴力得像个女孩子！”

　　夙音平静答道：“你再敢胡言乱语一个字，今晚这餐就是你最后的晚饭。”

　　对此玄霄玄冥没有任何意见。

　　云天青恨恨道：“感情，感情！师兄妹感情难道就不是感情？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什么，我可没说是……”迎着冥音二人杀人目光，终于还是不甘不愿将最后两个字断在心里。他丝毫不怀疑这暴力女怒起来会当真将他给拖出去埋了。

　　四人神态各异走进厨房，行到门口云天青和玄冥还不忘愤愤争一番进屋权。夙莘正好也在厨房之中，见了四人便拍拍自己占的一张大桌台笑道：“难道见到你四人同来，过来一起？”

　　云天青几人自是不会拒绝的。

　　他们坐下之时便见夙瑶也走过来，见几人惊异目光夙莘吐了吐舌头轻声笑道：“师姐老闷在房中吃饭，今日是被我硬拖出来的。”

　　夙瑶是个不怒自威的，夙莘在她旁边自也不敢多言。玄霄同样不多话，云天青几人却是余怒未消，一顿饭便在静得只有轻微扒饭声和几人互瞪的怪异气氛中吃过。

　　玄霄放下筷子时见云天青碗中米饭还剩大半，筷子与玄冥的一起搅在一根青菜上，四眼互瞪，凶狠得就差没瞪出三昧真火来。不由皱了皱眉，起身向门口行去，云天青此刻神思全在与玄冥夙音二人斗法，自不如往常一般跟在他身后。踌躇片刻，玄霄终转头唤一声：“天青，走了。”

　　他这一句说得自然无比。

　　屋中众弟子听得抽搐不已，立时便闻几声筷子坠桌坠地的清脆声响。

　　云天青也在这一声中反应过来，但顷刻便又坠入另一场怪异，梦游般起身跟在玄霄身后行出去。

　　夙瑶的筷子还僵在半空中，夙莘一手端着水杯狂咳不已。玄冥与夙音面面相觑，半晌夙音到底忍不住问一句：“他们两人感情什么时候那么好了？这不冷战了大半月么？”

　　……玄冥自然是给不出答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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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天青一路跟玄霄回屋，嘴角快咧到了耳朵处。

　　开门时玄霄淡淡睇他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半晌云天青笑着抓了抓头发，“就觉得自己的名字突然变好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