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上）》顾青衣

19、昔思君（上）

　　八只酒碗，一一满上，云天青提坛笑道：“据说此乃东海之水酿的酒，十分罕见，名字便唤作‘咸酒’，咱们便以此酒祭琅玕城和新认识的朋友，干上一碗。”

　　玄霄竟是最快执起了酒碗，口中淡淡道：“下不为例。”

　　云天青促狭看他：“下次若再认识了值得喝一碗的朋友，只怕师兄也是不会拒绝的。”

　　“你当交朋友是买大白菜么，走到哪交到哪。”李寒空扔他个白眼，“你小子身边已经一大群可爱的朋友了，知足吧。”

　　“可爱？”云天青眨眨眼，“你在说你自己？”

　　李寒空一手指自己的鼻子：“我难道不可爱？”

　　梦元音韩沁暖齐声笑道：“可爱极了！”

　　李寒空得意地摸了摸鼻子：“行走江湖什么的果然还是有漂亮女孩儿相伴才好，以前和云小子两个动不动大眼瞪小眼，可没这等时刻有人为我讲明真理的好事。”

　　几人齐齐笑开。

　　干了那一碗酒，又将第八碗泼向东海方向，玄冥道：“眼下既找到红魄，咱们师兄弟也须得回琼华复命，韩大哥李兄弟，你们有何打算？”

　　韩北耀黯然叹道：“我和阿沁早已商量好，此番即便无所获，咱们也是要回家去看看了。阔别几年，对家中人事委实牵挂得紧。”

　　“其实韩大哥，”云天青忽道，“我虽不认为白日飞仙是买大白菜，很可能修仙一世都是虚妄。可清心修道之人凡有所成，于延年益寿总也有些助益。咱们门派中几位长老可都一把年纪了，看上去还年轻得很。大哥和妹子为何从未想过要拜入修仙门派呢？”

　　“我们自然也想过的。”韩北耀和韩沁暖对视一眼，“只修仙一事，也不是咱们想就一定能办到。先不说修仙须得许多年岁，便有所成也是一人之事，难道咱们村中世世代代人人都能去修仙？便是有此愿望，大多数人恐怕也没有那份资质。况且咱们韩氏一族世代盗墓，此等身家，说了出去又有哪个修仙门派肯收下咱们？”

　　他说得句句在理，众人反倒没了言语。云天青和玄霄虽对身家甚不以为然，但即便他二人也是清楚的，此等事落在他们眼中自没什么，可主事的门派掌门长老，纵然自己不忌讳却也要碍着门派门规。

　　韩沁暖道：“还有一事。咱们这几日早已结为生死之交，大哥和我都不愿瞒着大家。”

　　云天青啧啧道：“你二人的秘密可当真不少。”

　　韩沁暖待要开口，俏脸忽地一红，咬唇别过头去。

　　众人瞧在眼里，各自心中暗笑，却已有七分料到二人即将要说的。只因一路同行，众人绝非瞎子，更非无知无觉的木头人。

　　韩北耀轻咳一声道：“我和阿沁虽说同出一族，却并非甚堂兄妹表兄妹的关系。”

　　云天青故作大惊小怪模样：“难道二位竟是亲兄妹？！”

　　他如此说，李寒空立即就信了，不由也跟着失色：“好啊韩大哥，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你竟一直骗我！”

　　韩北耀面皮涨得通红。

　　玄冥与梦元音已控制不住笑出声来。

　　玄霄淡淡无奈瞪云天青一眼。

　　这才明白自己被耍，李寒空却还是有些摸不著头脑。

　　上前一步，韩沁暖颜色绯红依然，神情间却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坚决坦然：“反正大家心里也都猜到了，我才不怕丑。大哥和我既不是堂兄妹表兄妹更不是亲兄妹，我之所有出江湖之后便跟在大哥身后，只因我从小就倾慕大哥，而大哥他心中也是喜欢我的。我们不愿意清修苦困度过一生，只因我们若是只能活到明天，那今天是一定要结为夫妻的。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久，如今心里并不害怕了，只怕对不住自己的族人。”

　　他二人的手不知何时已紧紧握在一处。

　　几人听得感动，哪还有甚打趣的兴致。

　　唯独李寒空最是瞠目结舌。他识得两人最久，可心思单纯，又从未见识过男女情事，一路都当二人是兄妹，哪曾想到这上面来？

　　梦元音温柔望着韩沁暖：“你生得好看，又飒爽，又温柔，一心总为旁人着想，原就值得世上最好的人，你们日后也必定成为世上最恩爱的夫妻。只到时那杯喜酒，可别忘了咱们这群生死与共的朋友。”

　　韩沁暖上前握住梦元音眼红红道：“多谢你阿音，我自幼行走江湖，草莽惯了，从未交过你这样善解人意的女孩儿做朋友，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你是我最最要好的朋友。”

　　云天青耸了耸玄霄肩膀，轻声笑道：“如此情景，师兄，你看这可不又到了当浮一大白的时刻？”

　　玄霄不言不语，手中却已提起了另一坛酒，却是云天青先前与那咸酒一同买来的女儿红。云天青一见笑道：“梦家丫头那刁钻泼辣的，要论善解人意可不及我师兄万分之一。”

　　梦元音闻言也不答话，狠狠一肘杵在他腹部，云天青痛得弯下腰去：“下手老这么重，当什么女孩子！”

　　梦元音冷冷道：“难得被人夸，我总不能坠了人家口中的‘善解人意’。”

　　云天青苦笑不已。

　　玄霄却是从头到尾只当没他这个人，一一满上酒碗，玄霄端起两碗递给韩北耀和韩沁暖：“人生在世，今夕不知明朝事，岁月苦短，但愿过得没有遗憾。”又递一碗给李寒空。

　　仰头一饮而尽，李寒空随手摔去酒碗：“该了的事都已了了，韩大哥，接下来可轮到咱们了。”

　　韩北耀笑一笑扔去手中空碗。

　　云天青笑道：“可要咱们做个见证？”

　　“送来送去可不是咱们的作风。况且李兄弟和我都是随性之人，这一比还不知要比到哪里去。”韩北耀豪爽冲众人抱一抱拳，“山高水阔，有缘再见。各位，就此别过。”

　　他说完不待众人回答，纵身便去了。

　　韩沁暖含泪冲几人福一福身，又大力抱一下梦元音，便也转身去了。

　　李寒空背对着众人挥一挥手：“大家，云小子，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李大侠我可就是天下无双的一代盗王了，你们几个可千万别输给我。”

　　云天青低声咒骂：“混小子，临走也不肯给个正面。”

　　李寒空回头就狠狠递给他一拳，趁他弯腰之际冲玄霄玄冥二人一揖：“这混小子就拜托了。一日为友终生为友，玄霄，玄冥，元音，你们永远都是我李寒空的好朋友！”

　　此番说完再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

　　云天青怕是给那一拳揍得厉害了，到此刻都还未抬起头来。

　　瞥他一眼，玄霄淡淡道：“舍不得便大声说出来，若可以也不妨约定下次见面，你何时也变得如此扭捏。”

　　“真正看重的朋友，别离之时说甚也是枉然，心里记着便好。”云天青闷声笑道，“师兄，有朝一日若你我也须分别，我必定也是不肯与你好好道别的，只会在心中期待下一次见面。天高海阔，谁又知道呢。”

　　玄霄一怔，不期然又想起初遇李寒空那天他二人说的话，心中微微一突。

　　几人不愿再耽在此地徒自惘然，便也御剑去了。到了昆仑脚下太一仙径，三人便随梦元音一道下落。云天青问道：“你是要回播仙镇歇息一日，还是……”

　　梦元音摇头道：“我舍不得和你们分开，这就上山试炼去。最迟明日，咱们便能再次相见了。”

　　心中感动，云天青却笑着戳戳她小脑瓜：“一个大姑娘，也不害臊。”

　　梦元音瞪他一眼：“舍不得还只敢放在心中，那才要害臊。”

　　玄冥笑道：“咱们上山后就禀明师父，元音你陪同咱们一起寻找红魄的路上辛劳，恳求他老人家收你为弟子，届时你上山来，便能直接拜入师父门下了。只太一仙径和须臾幻境都不是那么好走，你虽一身本领，可也要小心留意，莫要受伤。”

　　他每说一句，梦元音便点一点头，此时有些踌躇开口：“还有一事，我……”

　　玄霄淡淡打断她话：“你会甚仙术神术与我们无关，自不会多言。”

　　梦元音感激福一福身：“多谢，要几位师兄替我欺瞒犯上，我知道这要求委实过分。”

　　云天青眨眼笑道：“咱们只是不说，这可算不上欺骗。”

　　玄冥原本心里还有些不安，被他这一说，便也心中默念两次“这不是欺骗这不是欺骗”，念完便觉，这果真不是欺骗。

　　告别之后三人便又御剑上山去，飞上半空还能见到梦元音已行在太一仙径之中。落雷声响，玄冥不时回头盼顾，瞧得云天青满面促狭，玄霄对二人行径十分无语。

　　御剑回到派中，山门前弟子言掌门令几人回山便去琼华殿复命。几人一身风尘行往大殿，却见不止太清掌门，宗炼和青阳重光三位长老也都等在殿中，不由有些诧异。

　　太清捻须笑道：“我早起占卜得知你三人今日归来，宗炼耐不住，便也来此守候，其他二人么，我却不知了。”

　　这自是调侃青阳重光特意赶来凑热闹之意，二人面上一时有些挂不住，各自干咳望天。

　　太清连日记挂两名弟子的安危，又恐二人不知天高地厚而惹下祸端，此时见三人一起平安归来，神色虽疲累却很是清明祥和，显是修为都有了进展，不由心中大悦，便也难得玩笑两句。

　　托出红魄，玄冥上前几步道：“师尊嘱托，弟子们万幸不辱使命。红魄在此，请师尊一观。”

　　眼见这绯光流莹的美玉，休说宗炼，便是太清三人也面现激动之色，上前细细观望。宗炼喃喃道：“天意，这莫非是天意？铸炼双剑，想来终能有所成……”忽向玄霄言道，“这十分好。玄霄，你做得很好。”

　　三人一起找回的玉石，他怎的便只对着玄霄称赞？一时三人都有些莫名。

　　情知失态，宗炼转向玄冥叹道：“辛苦你了。”

　　玄冥立时红了眼眶：“能为师父解忧，玄冥半点也不觉得苦。”

　　太清捻须道：“卦象显示你三人此一行得遇贵人相助，路上可曾发生奇异之事，这红魄又是如何寻来？玄霄，你且一一道来。”

　　玄霄便将当日去寻云天青，如何结识梦元音，梦元音欲上山寻仙拜于宗炼长老门下如何与几人一起寻玉，几人又机缘巧合得知海底城而前去一探悉数详解一遍。只李寒空三人之事和梦元音几次神通，却短短一语带过，只说是云天青昔日行走江湖时的朋友亦曾出力。

　　太清几人闻言感慨不已：“不料海底万里，亦有惨淡旧事。但你三人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以凡人之身擅闯深海，若一去再不能回，可曾想过后果？”

　　三人自是连番表示悔悟。

　　明知三人皆非真心，但此时都平平安安站在此，真要罚这几位当师尊的却也舍不得，便叹息数声便叫三人散了。迟疑片刻玄冥还是问道：“师父，关于那梦元音姑娘之事……”

　　宗炼沉吟道：“听你三人所言，这姑娘有胆有识，很是不凡。她若真个能闯过太一仙径与幻境试炼，我且收她为弟子亦无妨。”他说到此难得地露出些笑容，“我且准备一番，待这姑娘入了门，便也好专心闭关炼剑。”

　　太清三人闻言很是欣悦。

　　心中嘀咕，云天青几人自是不会问出声的，便告诺出殿门去。一路行往剑舞坪，玄冥问道：“关于李兄弟和韩大哥三人的事，师弟你为何要含混带过呢？难道不想在师长面前与江湖人有所牵扯么？”

　　他这话问得很是不客气。但几人这番经历虽说日短，彼此交情与默契却也非在山上的日子能比，他是明知玄霄绝不至介意才直言问出口。

　　不待玄霄开口，云天青已笑道：“师兄不是想要撇开关系，只不想师尊们以此训诫罢了。要知咱们那几位好朋友不是偷就是盗，落在师长们耳中自有说法。说到底师兄你其实不想听师尊唠叨，是也不是？”

　　玄霄淡淡道：“知己友人，放在心中便好。自己的好友若为师长所斥，作为弟子自不好争辩，心中却也为友人不平，岂非难为了旁人也难为自己？可见直言相告并非总是好的。”

　　玄冥暗叫惭愧，歉然道：“却是我没头没脑了，师弟别恼我。”

　　玄霄轻晒往前行去。

　　云天青行在后攀上玄冥脖颈笑道：“好兄弟自要讲义气，师兄他怎会怪你呢。”

　　玄冥没好气拍开他手：“要你在这儿做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