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上）》顾青衣

16、曾许诺（中）

　　半晌云天青深吸一口气：“看来这琅玕城并不如咱们所想，是座只余劫灰的死城了。”

　　韩北耀面色凝重：“这阴气……我常年行走于墓穴之中，是十分熟悉的。”

　　他虽未明言，但三人已听得明白：墓穴之中令人熟悉的，除了尸气自然就是鬼气。

　　那巨大的一团阴气冲撞委实太激烈，云天青看得很有些心惊肉跳：“这里面究竟关了多少只鬼？”

　　“总有成百上千吧。”说话之人却是韩沁暖，他们也已跟了上来，“我和大哥常年盗墓，所遇冤魂厉鬼不在少数，可此等凶煞之气，实是前所未见。”

　　云天青拉了拉玄冥衣袖：“咱们门派授捉妖之法，可也教降鬼之术么？”

　　玄冥苦笑不已。

　　便是没有了。云天青有些苦恼：“说是凶煞厉鬼，可这叫声中又是凄厉又是哀怨的，很是让人在意呐。再说城中除了这团鬼气再无其他生灵，若要得知琅玕城沉海之谜和红魄所在，只怕也得进去一探才行。师兄，你说呢？”他说着回头寻玄霄，却给他吓了一跳。

　　玄霄已然握紧昆仑，蓄势待发模样。

　　云天青喃喃苦笑：“师兄你总是冷冰冰模样去做些热血的事，这样很叫人不适应呐，好歹给我留几分表现的余地么。”

　　玄霄淡淡道：“师尊既有嘱托，便遇千难万险，也当置办妥帖以复命。”

　　云天青不再多言，却也笑着拔出肝胆。

　　韩北耀沉声道：“肉身饲鬼，与送死无疑。若这些厉鬼当真是千年前城中战死之人所化，千年修为，更非咱们几个凡人能应对。你二人不可冲动行事。”

　　这次却连玄冥也帮着两人：“师父为了铸剑之事日夜忧愁，我这当弟子的便身死一百次也要为他寻回所需之物。再说天青之言属实，宫殿之中的情景委实叫人在意。”

　　韩北耀仍是摇头：“并非就不进去，我和阿沁既到了此地，也没想着要在意一条性命。只送命也不能白送，咱们须得从长计议。”

　　韩沁暖叹道：“这么多厉鬼，便是从长一百天，难道咱们便能凭空生出杀鬼的计议？”

　　一片愁云惨雾中，一人忽踏前一步，却是梦元音。

　　几人同时抬头。

　　梦元音深吸一口气：“若说肉身凡体抵挡不了厉鬼的煞气……我倒有个法子。”

　　几人闻言望她，各自眼神都有些奇异。

　　梦元音并不看谁，低声道：“我通晓梦幻之术，可借由梦境，使我们几人的灵实一同进入宫殿中。因是幻想，殿中鬼怪便能感应到我们的气息，也不能攻击到我等实体。可此法危险也正在于此，若灵实被鬼煞之气给缠住了不能脱身，那实体可也就再醒不过来啦。”

　　这神秘的少女梦元音，似每隔一段便总能叫几人惊诧一番。

　　可她神色婉转，似下了好大决心的为难模样，便叫谁也不忍心再去追问她。此番却是玄冥最先出言关切：“你说此法危险，咱们好些个人，若勉强施力，可对你有害？”

　　见少女怔怔望他，便不由冲她笑一笑，柔声道：“次次都强你所难，咱们已好生愧疚了。此番若有危险，你可万万不许逞能。”

　　别过头去，少女良久才嗡声道：“师兄忘了我也曾立下寻找宝物以拜师的决心么？若没有把握，我自然不会拿大家的性命开玩笑，师兄请不必担心我。”

　　云天青揽她双肩笑道：“你可是难得的福将和救急之星，咱们怎敢不信你。”

　　梦元音红着星目白他一眼：“你才福将。”转向众人道，“一旦入梦，我便要全心全意维护梦境，没有余力照拂大家。大家须得自己稳住心神，不可被鬼魅所惑，更不能在梦中有多余的作为，只记住它们伤不了我们，见当未见，闻作不闻，如此便可。”

　　几人皆慎重颔首。

　　想了想，梦元音又道：“便每两个人行在一处吧，若发现身边之人心神有所动摇，也好立即提醒他。”

　　几人便各自握住了身边最近之人，韩北耀和韩沁暖一处，李寒空玄冥一处，云天青自是站在玄霄身侧。

　　梦元音自自然然便也行到他二人身边来，施术前一刻低声对二人道：“我不是有意隐瞒……只想做个普通的姑娘。”

　　捏了捏她手，云天青轻笑：“好妹子，难为你了。”说完便借着手势将她推往玄冥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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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人意识回复，便已身在宫殿之中，睁眼便见四周一片幽光，再仔细一看竟是数百双眼挤在一处瞪着几人，不少目瞳尚在流血，甚有眼珠子直接漂浮在半空中的。

　　纵然早有准备，众人仍被这极具冲击力的一幕给骇得面青唇白，各自死死握紧了身边之人。

　　双方一动不动忽瞪半晌，其中一只鬼终于扁了扁嘴：“生……人……”

　　也不知有多久未曾正常说话了，发音极为生涩。

　　另一只鬼也开了口：“生……鬼……”

　　第三只鬼不甘示弱：“生……灵……”

　　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好争分别在哪里啊！李寒空心中怒骂。

　　发言的这三只鬼一只只余了头部和上半身浮在半空，下半身不知所踪。第二只半边脸目全毁，第三只便是空中那对眼珠子。

　　几人在这一刻纷纷觉得人内在隐藏的强大真是不可限量。

　　他们仍在镇定与众鬼对视，连那对眼珠子眨巴着说出话来也不曾被动摇。

　　几只鬼试着拍几人的头或者打脸，还有一只鬼直接挥舞着弯刀将云天青齐腰斩过，却如打在空气之中并无异样。饶是如此几人仍感一阵阵难受，云天青更是腰间火辣辣的如被真刀触碰了一般。

　　梦元音俏脸被两只鬼你来我往的捏着，胸腔里不舒服感排山倒海一般翻涌，却也只能强行忍着。玄冥紧握她手，望向她的目光十分怜惜。

　　众鬼再闹一阵，见几人还是无甚反应，终于也感无趣渐渐便散开。几人松一口气之余，这才看清个中情形：他们所处乃是一间宽敞的大殿，殿中除了上百鬼怪再无其他装饰，包括方才逗他们的那些只鬼一旦退开便又成群纠缠在一处，互相撕咬殴打，凶煞毕露，不时发出他们在殿外所听的嘶鸣之声。一些鬼被咬得形体一分分消散去，不消多时却又现出新的形体来，便再是一轮狠斗。

　　片刻前还天真以为众鬼这便放过他们的几人各自深吸一口气。

　　云天青无不惘然想，千年来都以彼此厮杀为意志，这样的情形一天之中也不知要重复多少次。一千年，那是多少天？早知如此，为何不入轮回，一味执念反倒化作煞鬼孤魂。天上地下，除了这无止境沉没在海底早已忘却时间轮回的废弃城池，似再没别的容身之处。

　　究竟是谁将他们困在此处，是谁恨怨之深竟到了此种境地？

　　这大殿一眼可观全貌，却是没有特异之处的，只深处有另一道门，云天青便欲往那扇门行去。这一动作才发现自己握玄霄的手势未免太用力了些，他几乎能听到殿外玄霄的手已被他握得骨头咯咯作响的声音。不由心中一紧，向玄霄望过去。那人一脸淡然，感受到他目光，便也看向他，又见他目中歉意，便也紧一紧他的手。两人心神一致，便齐齐抬步往那扇门方向行去。见他二人动作，玄冥几人自也紧随其后。

　　方走两步，一干鬼怪便又围了上来。此番不再只是抓挠撕咬，这群鬼怪看似癫狂，心智竟未曾完全泯灭。见厮打伤不了众人，便各自附到几人的耳边又是怪笑又是诅咒又是哭喊，又或直接张口啮咬几人耳根。这番可比方才有效多了，几人各自感到心神颤抖，难受以及。死死咬牙，玄冥三人默念门中清净心法，片刻倒也镇定一些，只另外四人都撑到极致的痛苦模样。玄冥加紧默运心法，护住身边的李寒空和梦元音。云天青和玄霄却放慢两步双双抓住韩北耀和韩沁暖，运功护他二人灵台清净，这才又继续前行。

　　短短一段距离，似翻越高山险阻无数令人疲累。终于行到那扇门前，几人便要通过，却见门边俯了一只小鬼，鲜少的面目身形都完好清晰，竟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口中喃喃道：“琅国没了，庆国没了，爹娘没了，兄长没了，小妹没了，我没了，大家没了，什么都没了……”

　　几人这才知道与琅国臣民一同覆灭的其他白骨原是来自名为庆的国家的兵士。

　　这小孩儿小小年纪便被卷入战乱，最终战死而化作孤魂，也委实可怜。几人心中叹息，方要绕过他继续前行，却见小鬼前一刻还迷惘的神情猛然化作了凶煞恐惧：“是他！是他杀了我们所有人！是他挡住了去路！他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一边尖叫声中小鬼清秀的面孔陡然化作一团血雾。

　　耳边忽传来另一声惊呼，却出声即灭，轻而短暂，听在云天青几人耳中却不吝炸雷一般！几人立时回过头去，却是韩沁暖，满面哀戚还未散尽，此刻已作恐惧。那小鬼却比他们几人更快，闻言立时狂叫着扑向韩沁暖，他尖利十指接触到韩沁暖本该虚无的身体时，韩沁暖顷刻便已痛苦不堪，口鼻却已被旁边的韩北耀死死捂住，呼吸与发声都已不能。

　　示意几人赶紧推门出去，云天青行到最后，轮到他时，百鬼却已闻生灵气息而再次围拢过来。云天青死死屏住气息，欲要退出门去，身体却像被上百道拉力给死死拽住，用尽全力也脱不开身。

　　再试一两次，仍是挣脱不开。云天青用力过猛，此时呼吸不畅，一口气堵得胸肺气闷升腾几乎要炸开开来，却无论如何不敢张口呼吸。正着急间，手中力道一紧，却是玄霄又行过门这边来与他站在了一处。

　　望他恬淡面容，云天青眨了眨眼。

　　他自然知道两人紧握的手始终没有放开过，也感觉到玄霄一直在门的另一端用力拉他，可他拉着拉着作甚又过来了？果然师兄就是见不得他一个人耍帅？

　　心中想着玩笑话，云天青却实在笑不出来。

　　同样试尽各种办法也挣脱不开，玄霄蹙一蹙眉，空着的另一只手已缓缓扬起，下刻却又被云天青死死摁住。

　　云天青自然明白玄霄的意思：逃不了那就打呗。他这师兄一向都干脆得很。

　　玄霄自然也明白云天青的意思：坚持到方才那口生灵之息散尽，众鬼再度失了兴致，他们自然就能脱身。此刻若动手，恐怕就很不好收场了。

　　可他却不明白自己此时的境况：他的面目脖颈红得如同充血，满脸忍耐到极点的痛苦神情配上那安抚他一般的微微笑意直比这些鬼怪还要碍眼。

　　玄霄再考虑片刻。他并非冲动之人，充分计较得失后，原本欲开打的手转而揽过云天青脖颈。

　　云天青正不知他要作何，忽感眼前的阴影无限扩大。

　　咬得鲜血迸流的嘴唇下刻已被温润的触感覆盖住。

　　这只是一个梦，可那样的温度，分明能真实确切直直烫入他的心。

　　看上去冰冷薄凉，却是意外的，温热、柔软。

　　云天青眨了眨眼。

　　距离极近的，是一双浩瀚如海的眼。

　　实在太近了，近到他能将那双瞳内所有的风景尽收眼底。

　　如果在陆地之上，云天青打赌他能在那双眼中看到漫天星光，或者烟花，又或者是琼华后山醉花荫里这时节正在怒放的凤凰花，总归是这世上最美丽的一切。一切都是和这双眼相配的。

　　可此刻他们却是在没有星也没有月的海底，面对的只有成百上千的恶鬼。那双眼白的极白，黑的极黑，黑白分明静谧如水，便是他此刻能看到的一切。

　　心底忽然涌上一丝奇异的遗憾。只因他知道，如此接近这双眼的距离此生很可能再没有第二次。这样的难得一面，前无浪漫后有追兵，多可惜。

　　温热气息缓缓由唇齿相依之处渡过来，他飞快闭了闭眼。

　　由始至终甚至被百鬼缠身他都镇定如恒，可这一刻他切切实实感受到灵魂离体轻如飞絮的不真实感。

　　只有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