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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流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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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六,太后娘娘的四十岁圣寿。
原本依循旧例,太后的寿宴只需三品以上命妇参与即可。然小皇帝孝心拳拳,特意下旨将此番庆典改为普天同乐,不仅罢朝五日,更取消了京城宵禁。
寿宴规格亦随之水涨船高。参与人员扩至四品以上官员及其亲属,亲属限定为其夫人、嫡子(孙)及嫡(孙)女,且每名官员仅限携三位亲眷赴宴。
此等安排,桩桩件件皆已逾越旧制。
三个月前,当礼部官员战战兢兢前来请示摄政王萧彻时,他沉默片刻,终究颔首应允。
一时间,坊间流言四起。
皆道太后娘娘将摄政王视作奴仆驱使,竟能迫他应下如此不合规制的寿宴。
更有甚者,一则离奇谣言悄然蔓延,传闻摄政王对风韵犹存、全然不似四十岁的太后怀揣着不可言说的情愫。若非如此,何以解释这位权倾朝野却始终孑然一身的王爷,会如此殚精竭虑地辅佐小皇帝?因此,这盛大的寿宴,哪里是小皇帝的孝心,分明是摄政王对太后的示爱之举!
初五将此流言密报萧彻时,他胸中怒火如岩浆喷涌,当即下令彻查谣言源头。
初五面露难色:“王爷,此等捕风捉影之言,如同水中捞月,恐难查证根源。”
萧彻眸色森寒,指节敲在案上发出冷硬声响:“那便不必寻根!抓几个传得最凶的,拿那官职最高的开刀,杀一儆百!”
初五领命欲退,萧彻却又唤住:“且慢!等……下个月再行处置。莫要搅扰了皇上的兴致。”
他终究不愿在这“其乐融融”的寿诞前夕徒增血腥。
近来,萧彻常在暗中观察他人如何与家人相处。
他能窥见的唯一窗口,便是小皇帝。听着小皇帝兴致勃勃地规划如何为母后贺寿,他心底那份格格不入的荒芜感便愈发深重。他生命里,从未有过这般自然流淌的温情、亲情、友情。有的只是森严的等级、冰冷的管束与无休止的防备。
除却这些,便只剩下一个福满满。她是唯一能填满他心中那片冰冷空洞的光与热。正因如此,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将她紧紧攥在手心,近乎贪婪地渴望她能回馈以同等的、全身心的专注与唯一。
冗长的仪式过后,终于到了贵女们跃跃欲试的才艺献演环节。
福满满亦有所准备。只是她的表演不适宜开场,便请四哥福四海的前搭档帮忙,将自己安排在了压轴。
为这短短一舞,福满满已潜心苦练半年有余。
自那日亲眼目睹萧彻挥出长剑,寒光一闪,瞬间将纸鸢绞作漫天碎屑,她便对那惊鸿一瞥的剑影着了迷,死缠烂打央求三哥福三阳为她量身编排了一套剑舞。
福满满选择剑舞,一是向萧彻致敬,二是存了心思,要让京城那些高门贵妇看清她的“真面目”。
这半年来,明里暗里向福家几位嫂嫂探口风、欲与福满满结亲的人家络绎不绝。她要用这锋芒毕露的剑舞宣告:她绝非那些规行矩步、温婉贤淑的“合格儿媳”。
为此,几位嫂嫂没少规劝,终究拗不过她这头“倔驴”。
太后端坐于高台凤座之上,眼角含笑,目光温煦地望向殿中。
“恭贺姑母圣寿,侄儿献丑了。”一袭月白儒衫的少年含笑躬身,正是福满满的龙凤胎兄长福久久。
他在殿中早已备好的蕉叶古琴前安然落座,指尖轻抚琴弦,清越的几声泛音如玉珠落盘,瞬间涤荡了殿内最后一丝喧嚣。他选的并非华丽炫技的宫廷乐章,而是《鹿鸣》。
琴音自他指下流淌而出,褪去了固有的端肃,浸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朗暖意。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意境,在他琴下化作了一幅秋日林间鹿群悠然相聚、其乐融融的和乐画卷。
琴音甫起,一道绯红的身影已如惊鸿般掠至殿心!
太后的侄女福满满,一身利落的窄袖束腰舞衣,勾勒出玲珑身段,更衬得她英姿勃发。她手持一柄未开刃的礼仪长剑,剑柄缠着金红相间的丝穗,流光溢彩。
她随着福久久清越的琴韵而动,身姿矫若游龙,翩若惊鸿,将女子的柔美与剑器的刚健完美糅合。
那剑光并非杀伐之气,而是流动的、璀璨的银辉,在她周身织就一片光幕。
琴声摹写“鹿鸣”欢快跳跃时,福满满的足尖便如灵鹿踏青,点地轻旋,剑招轻灵迅捷,带起流风回雪;琴音转入“鼓瑟吹笙”的宴乐和融时,剑势顿如行云流水,绵长圆转,长长的金红剑穗随之翻飞,如同九天垂落的彩练,在殿中划出一道道饱满而惊艳的弧光。
福久久偶尔抬眸,与场中舞剑的妹妹目光交汇,彼此眼底皆漾开心照不宣的笑意与默契。
琴音倏然转急,带上一丝促狭的跳跃,福满满心领神会,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接旋身,剑尖疾点,瞬间挽出三朵寒光凛冽的剑花!剑花所指,正是琴案方向,仿佛将无形的、最炽热的寿礼,隔空献予抚琴的兄长,更献予高座之上含笑凝望的姑母。
福久久指尖轮拂,琴声陡然开阔明亮,如同金阳破云,洒满林间,热烈地应和着妹妹那惊心动魄的剑光。
太后望着阶下这一双侄儿女,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久久端方清雅,琴声入心;圆圆明媚如火,剑舞惊鸿。清雅的琴音与飒爽的英姿,此刻竟奇异地水乳交融。没有朝堂的波谲云诡,只有血脉相连的至亲手足间那份无需言语的默契,以及那份捧到眼前、赤诚滚烫的孝心。
那琴声里所颂的“嘉宾”,可不就是眼前这群她真心疼爱的孩子们?那剑舞中流淌的“和乐”,正是此刻寿宴满堂的融融暖意,直熨帖到她心底最深处。
一曲终了,余韵似仍萦绕于雕梁画栋之间。
福满满一个干净利落的收势,长剑斜指地面,凝身而立。气息微促,面颊因运动而染上醉人的绯霞,额角晶莹的汗珠在宫灯下折射出细碎光芒,整个人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耀眼得令人不敢逼视。
福久久指尖离弦,起身与妹妹并肩而立,向着凤座上的太后,深深一揖。
“好!好!好!”太后抚掌,连声赞叹,眼角竟有些湿润,“小九的琴,清雅入心,涤荡尘嚣;圆圆的剑,灵动如虹,气贯长虹!今日方知,《鹿鸣》之宴,‘和乐且湛’是何等动人景象!你们兄妹这份心意,姑母……欢喜至极!看赏!重重地赏!”
殿内顿时响起潮水般的附和笑语与贺寿之声,暖意融融,亲情流淌,将这深宫禁苑的寿宴,染上了人间最动人的烟火温情。
萧彻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牢牢缚在那殿心光芒万丈的绯红身影上。胸腔里翻涌着极致的自豪与同样极致的苦涩,几乎要将他撕裂。他自豪于他的小太阳如此光芒四射,灼灼其华,每一次旋身,每一次剑指,都精准地撩拨着他心尖最隐秘的弦;他亦苦涩难当,因为这轮曾只照耀他一人的小太阳,此刻正将她的璀璨毫无保留地泼洒向整个殿堂!
无数道目光黏在她身上,惊艳、赞叹、倾慕……那些目光的主人,是比他更年轻、比他更懂风雅、比他……更“正常”的世家子弟。他们眼中的炽热,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扎进他眼底。
他端起面前的玉杯,将其中辛辣的烈酒一饮而尽。
最近,他的味蕾似乎已被无尽的酸涩彻底麻痹,再也尝不出旁的滋味。
福满满与福久久并肩向自己的席位走去。
她见九哥嘴角噙着一丝熟悉的、不怀好意的诡异笑容,心头警铃大作,下意识就想往旁边躲闪。
不料脚下竟踩中一个圆溜溜的小东西,猝不及防间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后倒去!
电光石火间,一道身影快如离弦之箭,自斜里纵跃而出,有力的手臂稳稳揽住了福满满的腰肢,将她扶正。
福满满惊魂未定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棱角分明的方脸,眉宇间自带一股凛然正气,看其装束,应是一位年轻将军。
“多谢将军援手!”福满满连忙站稳身子,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试图拉开距离。谁知祸不单行,后退的脚跟再次精准地碾上了那个罪魁祸首,脚下一滑,这次却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正正好好、结结实实地撞进了那位年轻将军的怀里!
“当心!”将军再次伸手扶稳她,声音沉稳。
随即他弯腰,从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拾起一颗圆润之物,一枚红宝石耳坠,正静静躺在他宽厚的手掌心中。
他递过来,笑容坦荡:“此物,应是福小姐遗落。”
福满满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两根纤纤玉指小心翼翼地、仅用指尖拈起那枚耳坠,竭力避免一丝一毫触碰到对方的手掌。
她太清楚萧彻那个醋坛子的威力,生怕一点火星就引爆那压抑的火山。
她甚至能感觉到后背那道冰冷刺骨的视线,几乎要将她洞穿。
然而,福满满无从知晓,在萧彻此刻的视野里,这一幕被彻底扭曲、染上了浓重的暧昧色彩。
他看到的是福满满“含羞带怯”地仰望着那个英武的将军,而对方则“深情款款”地将“定情信物”奉还!两人在璀璨灯火下“脉脉对视”!
咔嚓!一声微不可闻却清晰无比的木质崩裂声从萧彻掌下传来,紫檀木的椅子扶手,竟被他硬生生捏出了裂痕!
与此同时,周遭人群细碎的议论,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精准地钻入萧彻异常敏锐的耳中:
“卫将军与福小姐真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站在一起便是一幅画……”
“呵,福家这胖丫头倒是好手段,看准了卫峥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怕人家瞧不上她,竟用这等下作手段当众投怀送抱……”
“太后娘娘深谋远虑啊,用自家侄女笼络新锐将领卫峥,以此制衡摄政王的滔天军权,陛下将来亲政之路,怕是要顺畅得多……”
“若我是太后,何须绕这弯子?直接让侄女去‘拿下’摄政王岂不更妙?搭上个卫峥,算不得什么大棋……”
“说不定……福小姐本就是太后娘娘精心培养,专为‘勾引’摄政王而设的一枚棋子呢?否则摄政王那般人物,怎会……”
……
无数恶意的揣测、功利的算计,如同污浊的泥浆汹涌灌入萧彻的脑海。
当那句石破天惊、直刺心窝的“太后指使福满满来勾引摄政王”清晰地撞入耳膜时——
轰!
萧彻只觉得脑袋像是被一柄千斤重锤狠狠砸中!眼前骤然一黑,金碧辉煌的宫殿、喧嚣的人声、甚至那抹让他魂牵梦萦的绯红身影……瞬间都扭曲、模糊、消失不见!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眩晕之中。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猛地涌上喉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撕裂,痛得萧彻几乎无法呼吸。
她炽热的爱是否从头至尾都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这份深埋心底、日夜啃噬着他的恐惧与猜疑,在这一刻被淬毒的流言狠狠点燃,化作焚心蚀骨的烈焰,将他仅存的理智焚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