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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拒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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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寿宴正殿,福满满与福久久一曲终了,余韵犹在梁间萦绕,满堂喝彩声浪未歇。
福满满的心跳却尚未从方才卫峥的“意外”和萧彻那两道冰冷刺骨、几乎要将她灵魂冻结的目光中平复。
她努力调整呼吸,试图用眼神安抚高座之上那个身影,却见他脸色苍白得如同金箔,薄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线,眼神空洞地落在虚空某处,仿佛正用尽全身力气在压制着什么即将破体而出的东西。
太后凤心大悦,眼角眉梢是掩不住的骄傲与满足,看向福满满的目光慈爱又欣慰。
殿内暖意融融,欢声笑语,一派和乐。
太后含笑环视,目光在光彩照人、绯衣如火的福满满身上停留片刻,又掠过那些眼中写满惊艳与倾慕的年轻勋贵子弟,最终,带着一丝深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稳稳地落在了独自端坐高处、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气的萧彻身上。
“今日哀家真是欢喜至极,”太后清越的声音带着愉悦响彻大殿,“尤其是看到小九和圆圆如此出息,琴剑相和,心意相通,一片赤诚孝心,天地可鉴。”
她刻意顿了顿,目光再次深深投向福满满,笑意更深,带着长辈的“关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政治考量,“圆圆也快十八了,哀家这做姑母的,少不得要替她的终身大事操操心。摄政王萧彻,”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国之柱石,功勋彪炳千秋,却至今孑然一身。哀家侄女福满满,温婉贤淑,才貌双全,品性端方。今日哀家做主,为二人赐婚!愿摄政王与福氏女,缔结秦晋之好,共谱百年佳话!此乃朝廷之福,社稷之幸!”
“轰——!”
福满满瞬间如遭雷击!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四肢冰凉!姑母!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在萧彻刚刚目睹了那场“意外”,在那些恶毒的流言可能已传入他耳中的时候!
她猛地抬头看向萧彻,心几乎要跳出喉咙,恐惧与一丝难以抑制的期待在她眼中激烈碰撞。
嫂嫂们关于“十八岁”的提醒言犹在耳,她与萧彻,从初见算起,纠葛已近两年。在现代,两年或许不长,但在礼法森严的古代,这份情意早已超越了寻常男女的界限。无数个燕居殿的朝夕相处,那些拥抱、那些亲昵、那些无声胜有声的陪伴,难道还不足以……?
满殿哗然!祝贺声、惊叹声、难以置信的抽气声、以及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萧彻身上时引发的窃窃私语,瞬间交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
福家几位兄长脸色骤变。福一鸣眉头紧锁成川,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萧彻身上那令人不安的死寂气息,此刻绝非良机!福三阳拳头紧握,若非场合不对,几乎要站起来。
福大嫂与福三嫂迅速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看向萧彻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有一片令人心寒的空白!
福三嫂忍不住低声急道:“他到底哪里好?姑母为何如此看重?他究竟在犹豫什么?!难道我们圆圆还配不上他吗?!”
卫峥微微蹙眉,他此次回京述职,家中已在商议亲事,他刚对一位闺秀略有好感,竟转眼就要被赐婚给摄政王?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目光,都化作了无形的压力,沉沉地压在萧彻肩头。
萧彻极其缓慢地、仿佛承受着千钧重担般抬起了头。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漆黑如墨,如同暴风雨前最沉郁的夜空,里面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被这赤裸裸的“太后赐婚”彻底点燃的暴怒。
这印证了他最深的恐惧,他的小太阳是太后的一枚棋子吗?那流言……是真的?随之而来的是对自身存在价值的极致否定带来的剧痛。
他这样满身污秽、注定带来不幸的人,怎配拥有她?怎配拥有这世间最纯净的光?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台下福满满那张瞬间煞白、写满慌乱、祈求和无措的小脸时,所有的愤怒、猜疑都化作了更深的、锥心刺骨的疼!
他舍不得!
即便心中疑云密布,醋海翻腾,那句“太后指使”如同毒蛇噬咬着理智的堤防,但在看到福满满脆弱眼神的刹那,所有的风暴都只为她平息。
他宁愿自己千刀万剐,坠入无间地狱,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当众伤她分毫!那比剜他的心更痛!
萧彻扶着冰冷的鎏金椅背,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璀璨宫灯下投下孤寂而沉重的影子,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绝望。
他并未看向太后,那双翻涌着毁灭性风暴却又在风暴中心竭力维持着一丝清明的眸子,先是深深地、深深地、如同要将她的灵魂刻入骨髓般,看向台下那个让他爱到骨髓也痛到骨髓的绯红身影。
那眼神复杂到令人窒息:有浓得化不开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有疯狂压抑却依然泄露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占有欲;有深入骨髓、刻入灵魂的自我厌弃;更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声的祈求……祈求她……不要恨他。
然后,萧彻才如同转动生锈的齿轮般,极其沉重地转向高台上的太后。
萧彻开口了。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让满殿喧嚣死寂无声。
那声音低沉、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万载的深渊里被硬生生撬出,带着令人窒息的沉重和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臣……谢太后娘娘……隆恩。”这句“谢恩”,冰冷刺骨,毫无温度,如同冰碴摩擦着每个人的耳膜。
萧彻微微停顿,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仿佛在强行吞咽翻涌上来的腥甜血气。
再开口时,声音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每一个字都如同浸透了血泪的重锤,狠狠砸在寂静的大殿里,也砸碎了福满满那颗满怀期待的心:
“然,臣……福薄命舛,孤星照命,生而克亲,刑克六亲……不敢想婚配之事,唯恐……给身边亲近之人……带来灭顶之灾。”
“臣,年逾而立,朽木之躯,残喘于世;福小姐……皎皎明月,正值芳华,前程似锦。”
“福小姐……乃太后娘娘亲侄女,福家捧在手心的至宝明珠,金尊玉贵,纤尘不染,如九天玄女……”
“臣……不过一介孤臣,满身污秽,双手血腥,身处权力泥淖,挣扎于无间深渊,周身……尽是不祥之气!”
“此等云泥之别,臣……岂敢以污秽之身,妄图……亵渎明月清辉?岂敢……以不祥之命,连累明珠蒙尘?”
萧彻的目光再次转向福满满,这一次,那眼神里没有了冰冷,只剩下一种铺天盖地的、令人心碎的荒芜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悲壮:
“福小姐……她值得!她值得这世间最纯粹、最干净、最圆满无瑕的良缘佳偶!值得一个能给她安稳喜乐、光明坦途的……良人!”
“而非……臣这般,满身罪孽、注定孤寂、只会带来……不祥与灾厄的……怪物!”
最后一句,萧彻几乎是咬碎了牙关,从齿缝中挤出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一种灵魂被撕裂的呜咽。
话音落下的瞬间,萧彻猛地抬手死死捂住嘴,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地晃了一下!
“噗——!”
一大口滚烫的、刺目的猩红,如同怒放又瞬间凋零的红梅,猛地喷溅在他玄色的王袍前襟和冰冷光洁的金砖地板上!
那抹鲜红,在满殿的金碧辉煌中,显得如此触目惊心,如此绝望悲凉!
“王爷!” 殿中瞬间响起数声惊恐的尖叫!
福满满的心,仿佛被那只染满鲜血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狠狠碾碎!尖锐的痛楚瞬间席卷四肢百骸,让她几乎站立不稳,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
他宁可自毁至此!自贬至此!宁可当众呕血,承受所有人的目光,也要用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狠狠推开她!将她推得远远的!仿佛靠近他,真的会沾染上致命的厄运!
难堪!
无与伦比的难堪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福满满的心上。无论他将她捧得多高,将自己踩得多低,在所有人眼中,就是他萧彻,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当众拒绝了太后赐婚,拒绝了她福满满!
原来……他从未规划过他们的未来?那些温暖的拥抱,那些亲昵的低语,那些燕居殿里无声流淌的默契时光,又算什么呢?
哦,不对……他从未主动过。他只是……没有拒绝罢了。
也不对……他拒绝过!他推开过她很多次!他为了躲开她的亲近甚至不惜动用武功仓皇逃离,他甚至……栓上了门!
她真傻啊!真的!她真不要脸啊!真的!为何她会傻傻地将他所有拒绝的言行都当成是情趣?当成是欲拒还迎的羞涩?为何他明明一次又一次地推开她,伤害她,甚至从未对她说过一句“对不起”,她却还要像着了魔一样,不停地为他找理由、找借口,然后一次又一次,不知廉耻地主动送上门去?
难道只要他没有明明白白地说出“自重!”、“滚!”,她福满满就可以这样一次又一次,捧着自己滚烫的真心,任由他不屑一顾地、随意地碾碎在脚下吗?
不!不可以!
福满满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她可以花痴,可以恨嫁,可以轰轰烈烈地爱一场,但一定要坚守住最后的自尊自爱!否则,她会看不起自己,也对不起那个与她灵魂互换、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福满满”!
福满满用力抹去脸上汹涌的泪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支撑着自己,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
她对着高座上的太后,盈盈下拜,脸上甚至努力挤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带着些许羞怯和谦卑的微笑:
“谢姑母厚爱,圆圆……实在当不得一句‘温柔贤淑’。摄政王……”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目光转向那个染血的身影,带着一种诀别的平静,“一直是侄女心目中……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为了大庆江山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万死不辞。身为皇子,十六年日夜于佛前为父、为兄、为天下苍生祈福;身为镇北王,九年浴血,守护北境百姓安居乐业;如今身为摄政王,他更是挑起了这伟大而艰巨的重担,殚精竭虑,甚至……因此而不考虑婚事。侄女……心中只有敬佩,万万不敢有丝毫高攀之心。”
她的声音渐渐平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寂寥:“于侄女而言,他……是如同神明的圣僧,是威震天下的镇北王,是兢兢业业、为国为民的摄政王,是爱护晚辈的九皇叔……”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斩断了那根无形的线,朝着萧彻的方向,深深地、恭敬地行了一个晚辈礼:
“唯独……不敢再想他是……对不起,九皇叔!”
福满满她的眼神,平静地、清晰地传递着无声的告别:‘再见了,圣僧哥哥。从今往后,我会把你当作真正的九皇叔来敬重。只能如此了,再也不会打扰你了。希望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对不起,这两年,是我不知分寸,是我痴心妄想,是我打扰了你。你真傻……为什么不早点说明白?早点说明白,我就能早点认清现实,不再让你……如此痛苦。’
萧彻却仿佛置身于一个真空的世界。他用那只染满自己鲜血的手,死死撑着椅背,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不再看任何人,不再听任何声音,包括那个为他泪流满面、心碎欲绝、正与他诀别的姑娘。
他对着太后方向,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濒死般的虚弱,却依然维持着最后一丝属于摄政王的“礼数”,声音破碎沙哑得不成样子:
“臣……旧疾复发……污秽殿宇……惊扰圣寿……罪……罪该万死……臣……告退……”
说完,他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力,再也无力维持任何仪态,在初五和侍从惊慌失措、几乎是半拖半抱的搀扶下,带着一身刺目的血迹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死寂,踉跄着、狼狈不堪地、如同逃离炼狱般,冲出了这座金碧辉煌却让他窒息、也让他亲手将自己钉上最耻辱刑柱的宫殿。
只留下身后一片死寂的狼藉:太后铁青却难掩震惊与一丝懊悔的脸,福家兄长们复杂难言、交织着愤怒与心痛的神情,满殿死一般的寂静与惊骇,以及……
那个站在大殿中央,泪痕未干,心口如同被生生挖去一块,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灵魂深处只有一个疯狂念头在无声呐喊、在泣血悲鸣的福满满:
‘他宁可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宁可当众呕血自残!也不愿让我靠近分毫!他到底在怕什么?他到底……有多痛?!萧彻……你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傻子!你这个……宁可粉身碎骨也要把我推开的……大傻子!’那无声的呐喊,在她空荡荡的心房里反复撞击,带来更深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