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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私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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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四月初八浴佛节。
往年此时,萧彻都会被皇室宗亲或得道高僧“礼请”去主持最重要的浴佛盛典。
前十年,萧彻对此不过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如同完成一件例行公事。
然而今年,当总管李忠平小心翼翼地再次提及此事时,一股强烈的抗拒感油然而生,几乎要冲破萧彻引以为傲的克制。
李忠平垂首汇报着仪程安排,萧彻的目光却越过他,牢牢锁在书房角落衣架上挂着的那只猫型纸鸢上。
那是萧彻亲手做的第六个,反复拆解、重塑,指尖被竹篾划破数次,终于与记忆中桃花谷里那个纸鸢分毫不差。
萧彻起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纸鸢光滑的表面,那憨态可掬的模样仿佛能驱散他心头的阴霾。他对李忠平淡淡道:“本王知道了,退下吧。”
语气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
书房门被轻轻合上,萧彻反手将门栓落下,隔绝了外界。他走到书案前,提起一支极细的狼毫笔,沾上特制的颜料,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在那只猫型纸鸢的腿上细细描绘。
每一笔都倾注了难以言喻的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无价的珍宝。
明明十六岁那年,萧彻已斩断佛缘,正式还俗。
可仅仅因为他这王爷的身份,无论是在北境苦寒之地,还是在这繁华京都,萧彻永远摆脱不了这层象征性的袈裟。
世人需要一个象征,一个连接皇权与神权的符号,而萧彻,恰巧是最合适的那个载体。
这层身份,既是萧彻幼年孤苦的烙印,也成了如今束缚他真我的枷锁。
萧彻内心深处对佛法有着历经苦难后沉淀的认同,那是对因果的敬畏,对众生悲苦的理解。
然而,萧彻同样深深厌恶着被万众瞩目的“圣僧”角色,那是对他个人意志的剥夺,是将他强行钉在过往的刑柱之上。
这份信仰的认同与身份束缚的反感,在萧彻心中激烈撕扯。
福满满同样对参加各种宴会、集会兴致缺缺。她如今的体重已稳稳跨过一百三十斤的门槛,正向着一百二十斤的目标坚定迈进,身形愈发窈窕。
尽管兄嫂对福满满宠爱入骨,视若珍宝,但在某些关乎家族体面和她未来身份的原则问题上,他们却有着不容动摇的坚持。
他们必须教会福满满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高门贵女,不,更确切地说,是如何成为一个未来足以匹配顶级门楣的贵夫人。
因此,浴佛节这日清晨,天光微熹,福满满就被丫鬟们从温暖的被窝里“请”了出来。
一番梳洗打扮,换上素雅得体的衣裙,簪上简洁却名贵的珠翠,整个人被打理得清丽脱俗。
随后,便被几位嫂子温柔却不容拒绝地“架”上了马车,一路前往兴国寺参加浴佛斋会。
马车抵达兴国寺山门时,暮春四月初八的阳光已有些灼热。
山门前的巨大广场早已被汹涌的人潮围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火气息和鼎沸的人声。
青灰色的高大石牌坊巍然矗立,其上高悬着“浴佛盛会”的金字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牌坊两侧的石狮,颈项间系着崭新的明黄绸带,绸带末端随风轻扬,不时扫过跪伏祈福的百姓头顶。
广场中央,一座与山门几乎等高的巨型木质浴佛台拔地而起,气势恢宏。
台顶的鎏金宝盖在日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芒,与山门殿顶的琉璃瓦交相辉映。
台心供奉的那尊庄严的铜佛像,立于莲花宝座之上,左手持钵,右手结施无畏印,法相慈悲,正对着山门内隐约可见的大雄宝殿飞檐翘角。
巳时初刻,山门内骤然传来三声深沉悠远的钟响,余韵袅袅,涤荡人心。
厚重的朱漆山门在万众瞩目下,“吱呀”一声,缓缓洞开。
首先步出的是两名面容清秀的小沙弥,他们双手恭敬地托着硕大的鎏金香炉,炉中升腾起的旃檀青烟如同有生命的灵蛇,迅速弥漫开来,窜上整个广场,那清冽神圣的香气瞬间驱散了信众身上残留的凡俗气息。
随后,在十六名手持法器的僧众簇拥下,萧彻缓步而出。
萧彻身披一袭华贵的绛红色金线袈裟,那浓烈的色彩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眉目愈发深邃,仿佛从壁画中走出的神祇。
萧彻手中捧着一个金漆托盘,盘上覆盖着明黄绸缎,其上供奉的,正是兴国寺世代珍藏的“太子诞生”羊脂白玉像。
此刻的萧彻,周身散发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感与疏离感,与平日里那个因她撩拨而脸红的男子判若两人。
广场上霎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唯有山门前那株枝繁叶茂的百年银杏树上,悬挂的数千盏小巧佛铃,在微风中发出细碎清脆的“叮铃”声,如同万千虔诚的细语,萦绕在天地之间。
福满满站在人群中,第一次见到身披袈裟的萧彻。
那一瞬间,福满满心头巨震!眼前的萧彻,气质是如此独特而多变,穿上王服时是威仪天下、生杀予夺的摄政王;身披铠甲时,定是所向披靡、气吞山河的镇北王;而此刻,裹在这庄严肃穆的袈裟之下,他便是那宝相庄严、令人不敢直视的圣僧!
福满满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如果萧彻日日都是这般模样,她万万不敢生出一丝一毫的撩拨之心!那是对神明的亵渎!
福满满看着萧彻每一个精准而充满仪式感的动作:那张脸依旧俊美得动人心魄,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手指依旧修长如玉,然而,她的心中却再不敢泛起任何旖旎的梦境画面,只剩下纯粹的敬畏。
随即,一股巨大的庆幸感汹涌而来,福满满万分庆幸自己遇到的是那个会纵容她、会为她心绪起伏的摄政王萧彻,而不是眼前这位高高在上、只可远观的圣僧。
否则,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该是何等的孤独与无趣!
萧彻的目光,如同古井深潭,沉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然而,就在这看似不经意的一瞥中,那抹魂牵梦萦的倩影瞬间攫住了他全部的感知!
尽管萧彻早已在心底筑起高墙,决心远离,不再打扰福满满的“阳光”世界,但那份刻入骨髓如同毒瘾般的渴望,在真正见到她的刹那,瞬间击溃了所有理智的堤防。
萧彻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借着袈裟宽袖的遮掩,极其隐蔽地朝侍立在台侧的初七做了一个手势。
庄严的僧众浴佛仪式过后,便轮到在场的居士信众依次上前浴佛。
兴国寺作为国寺,浴佛节这日只为特定阶层的贵人开放,从城门到山门,皆有卫兵层层把守,确保无人冲撞贵胄。能踏入此间浴佛的,非富即贵,皆是京城顶尖的人物。
福满满安静地排在几位嫂嫂身后。
尽管等待的过程漫长而枯燥,福满满却丝毫不敢左顾右盼,更不敢交头接耳。
这是福满满第一次亲身参与古代如此隆重的宗教盛典,周遭环境与肃穆仪式共同营造出的神圣氛围,让她心生敬畏,唯恐自己一个不慎出了差错,辜负了兄嫂们悉心教导的苦心,更让福家蒙羞。
福满满挺直脊背,眼观鼻,鼻观心,努力维持着端庄得体的仪态。
终于轮到了福满满。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正要敛衽行礼。
只见一名负责舀取香汤的小沙弥,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盛满香汤的木勺向她走来。刚走出两步,那小沙弥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体力不支,脚下突然一个趔趄,惊呼一声,眼看就要向前扑倒!而那一勺散发着浓郁檀香的浴佛圣水,正正朝着福满满身上泼去!
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绛红色的身影如同惊鸿般掠至!
萧彻的动作快得只余残影!他一手稳稳托住那小沙弥即将倾倒的身体,另一手迅捷如电,精准地接住了那即将脱手的木勺,勺中香汤剧烈晃动,却一滴未洒!
整个过程发生在瞬息之间,台下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危机已然解除。
“阿弥陀佛,小心。”萧彻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萧彻将受惊的小沙弥轻轻扶稳站好,然后将那盛满香汤的木勺,稳稳地递到了福满满面前。
就在这宽大袈裟袖口的完美遮掩下,在两人手指交接木勺的瞬间,一个微凉而坚硬的小物件,被萧彻极其隐秘地,塞进了福满满的掌心!
福满满的心跳骤然失序!
福满满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指尖感受到那物件的轮廓,慌忙将其紧紧攥住,顺势塞进了自己宽大的袖袋深处。
福满满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异样,只是依着嬷嬷教导的礼仪,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浴佛的步骤,将勺中香汤,均匀地浇淋在庄严的佛像之上。
退回到人群角落,确认无人注意,福满满才敢借着袖子的遮掩,悄悄拿出那个被体温焐热的小东西。
触手温润,竟是上等的羊脂白玉!
借着光线细看,福满满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玉像雕工精湛无比,栩栩如生地刻画的,竟是身着僧衣的少年萧彻!眉眼间的清冷孤寂,神态的疏离淡漠,与方才台上那圣洁威严的主持身影隐隐重叠,却又透着一股未经世事磨砺的少年感。
更让福满满心尖发颤的是,玉像底部清晰地刻着一个小小的落款时间。
福满满在心中飞快推算,那一年,正是他十六岁,正式还俗,告别佛门的那一年!
这尊小小的玉像,承载着太多复杂的含义。它可以解读为对过往佛门身份的告别,也可以看作是对她的一种“补偿”,甚至可能带着某种警示的意味……
然而,福满满却近乎偏执地选择了唯一一种解读,萧彻将那个尘封于佛门、最本真也最脆弱的“圣僧”少年,送给了她。
这是萧彻跨越身份束缚,突破内心挣扎后,最深沉、最孤注一掷的交付。他愿意,为她保留“圣僧哥哥”的身份,成为只属于她的那一部分。
回到福府,沐浴更衣后,福满满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串象征着隐秘牵绊的深色佛珠,再次缠绕回自己纤细的脚踝。
接着,福满满无比珍重地将那尊小小的少年玉像取出,放在了床头触手可及的地方。
从此,夜夜入睡,福满满都将那温润的玉像紧紧握在手心,感受着那份冰凉中独属于萧彻的气息。
若不是怕磨损了玉像,福满满甚至恨不得将它日夜贴身佩戴,悬于颈间,片刻不离。
日子在焦灼的期盼中缓慢流逝。
终于,下一个旬休日到了。
福满满几乎是天不亮就醒了,精心梳洗打扮,用过早饭便迫不及待地催促车夫备马。
今日,她一定要去王府!她要抓住她的“圣僧哥哥”,问个清楚明白,为何要送她这玉像?为何在桃花谷那样待她?她还要为那个被毁掉的纸鸢讨个“公道”!
当然,福满满心底无比清楚,这些质问和“讨公道”,都不过是她精心编织的借口罢了。
她只是……太想他了。
想得心口发疼,想得坐立难安。
福满满只想立刻、马上见到萧彻,看看他深邃的眼眸,听听他低沉的声音,确认那个将少年“圣僧”交付给她的人,是否安好。
这份汹涌的思念,早已淹没了所有的不安与委屈,只余下最纯粹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