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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   方华与老太太的唯一一次短暂交谈发生在照顾她的第三十三天。
      那天她去时,看见老太太的床前站了三儿三媳,人人脸色不善。老太太大声咒骂:“都他妈给我滚!”
      久未露面的王局长讪讪说:“妈,有外人在,吵成这样不好。”
      老太太眼也不睁,仍骂:“给我滚!” 大声喘气。
      王局长无奈:“那您先歇着。”又沉着脸回头,“都到我家去商量。今天一定要商量出办法来!”
      众人鱼贯而去,有对方华视而不见者,也有向她微微点头。
      方华等他们出去,在床头柜上倒了杯水。问老太太:“要喝点水么?” 看她点头,便摇起床来服侍她喝水,一边劝解:“自己子女,可别真生气。”
      老太太顺过气来,大声清嗓:“养了一群王八羔子,巴不得我早死。”
      不知前因后果,方华亦不好搭腔。
      老太太兀自骂了一阵,忽然打住,“姑娘,你是大学生吧?”
      方华点点头。
      “听不惯我这么骂人?”
      方华轻轻笑。
      “我没念过书,头一个男人是土匪。骂人抽烟都是跟他学的。烟抽了几十年,肺叶子都糟践烂了。”忽然咬牙切齿:“没良心的崽子们,就象他们短命的爹。”
      又嘟哝个不住。
      方华不作声地听着。
      想是打过的镇静剂发挥了作用,她慢慢迷糊过去。方华帮她拉拉被角,听见她含糊地说:“还不如一个外人待我好。”
      方华怔了怔,突觉有些伤心。
      
      她听见房间一头翻书的声音,另一个方华还没有睡。
      掀帘走过去,她拉张椅子在他床前坐下:“我来之前,出了什么事?”
      他难得地皱着眉头:
      “几个儿子重排白天看护,谁都说有困难。又都各自表功,这个说我出了多少多少钱,那个说我出了多少多少力,当着老太太面吵了半天。”
      方华骇然:“怎么这样?”
      他不说话,面孔严肃,眼睛深黑。
      方华看着他,忽然笑起来:“还以为你这人永远不会生气。”
      他怔了怔,才明白她说什么,把书放在一边,双臂交叠在脑后:
      “我从小没妈,总想要有个妈对她好都来不及,最见不得有人对妈不好。”
      方华“哎呀”一声。
      “怎么?”
      “我忽然想起来该给我妈打电话了,免得你觉得我不够孝顺,看见我就生气。”
      他望着她笑起来:
      “行了,别在这儿装,知道你是个好女儿,看你照顾老太太的细心就知道。”
      她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真心在笑。
      但是他比从前更瘦,脸色更白。声音很哑,笑时咳嗽,听得出痰喘的声音。
      忽然不敢再看,她岔开话题:“林姐这次去哪儿出差?”
      “西安,我老家。”
      “西安我去过,老头儿都留白胡子,穿麻布对襟衫,统统仙风道骨。”
      他乐了:“看来仙风道骨也不必修行。日后我老了,也试试扮成那样。”
      她想象他那副样子,不由微笑。
      笑着笑着,心底猝不及防冒起一丝凄凉,酸上眼鼻,两眶是泪----怎能奢望他活到耄耋?
      他大概是看见了,却装做没见。
      他跟她谈起西安城中种种古迹去处,各色小吃名店,说得天花乱坠。辣羊肉汤和酿皮更加为他推崇。
      方华笑:“ 听你一说,上次简直白去。”
      “那就等我写份西安指南,或者将来让我弟给你带路。”
      她答应着,看见他瘦削脸上从未失色的笑容。
      她很奇怪当一个人明明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怎还能兴致盎然说这些毫不相干的事?
      
      林妍自西安回来,竟然学了做酿皮的法子。
      怕外面卖的不干净,她自己做了带到医院来,看着他吃,一脸小妇人的满足。
      盛夏时节四处奔波,她比从前憔悴了不少,衣服的腰身也见宽。不过方华再也没见她哭过。
      周末早上方华离开,林妍要去买水果,两人同行出了医院。
      默默走了一阵,方华问她:“… …有好转么?”
      “效果是有一些,但是他白细胞下降得厉害。大夫说最好停一停。”
      “… …只有你自己陪他,不会太辛苦?”
      林妍苦笑:“他弟正准备考研,他爸身体不好,他不肯让他们知道。我们家是早没人了。”
      方华试探着问:“有没有想过辞职?”
      林妍神色淡淡的:“还打算再做一个月……我们没什么积蓄。他爸和他弟一直靠我们寄钱,每月还要供房子。生病前他才辞职和朋友开了一间小公司,闲钱全放进去,医疗保险也没了,钱真的不够花。”
      方华不知要说什么。
      林妍却忽然醒觉,笑笑:“嗨,怎么跟你说这个?放心吧,我们还都有帮得上忙的朋友。” 探头望望:“哎,车来了!” 再不多说。
      方华上了车,自车窗里怔怔看她。
      她的背挺得笔直,头发已经剪短。形容憔悴,却仍面带笑容。那天深夜痛哭不已的林妍仿佛只是另一个人。
      但不知为何,此刻的林妍更令方华觉得难过。
      
      老太太呼吸困难的现象已经越来越是严重,已经下了一次病危通知。
      她现在需要不间断地吸氧,玛啡的份量越来越重,昏睡时间越来越长。
      有一天方华去时,发觉床边已经接驳了几台监测仪。
      她心中凛然一下,呆呆站在床边看老太太凹陷双颊,黑黄的肤色。她知道当她开学后,他们也许再不必为她请新的夜间看护。
      长期相处,毕竟未能无情。方华躲在洗手间里悄悄而痛快地哭了一场。
      
      最热的那一周,老太太的家属接到了第三次病危通知。
      同一周里,这个病区已死了四个人。
      每次都在深夜,听见走廊上车轮乱响,脚步杂沓,医护一番杂乱。
      天快亮时,就可以听见哭声。
      睡眠不足的大夫们神情低靡,满脸疲色。有时听见护士议论,说这一周真的很邪。
      
      林妍再次出差,去云南,临走时把方华叫出去,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给她,“帮我看着他点,有事及时通知我。”
      方华轻声说:“你放心,不会有事。”
      林妍呼出一口气,忽然咬咬嘴唇:“做完这个项目我就辞职,再也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
      
      她走后的第三天就出了事。
      那天的天气异常闷热。方华在宿舍里睡得汗流浃背。
      恍惚中她走在火烧火燎的街上,白亮的太阳刺得她无法睁眼。熙攘人群里有一个高瘦男子的背影,穿灰色小格的衬衣,熨贴长裤。她一直跟着他,却不知怎的转眼没了他的踪影。她心里很急,知道要去找他,要去找他。她没头没脑地在街巷里穿行,越走越是绝望。忽然又回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中央。来往车辆将她团团围住,不断对她鸣笛,异常刺耳。
      她急得想哭。
      醒来,心怦怦跳,一脸泪汗。
      闹钟还在尖叫。时间还早,是下午五点。
      
      她慢慢坐起,回想那个梦,忽然有极之不好的预感。
      冲出校门,打上一辆车。病房里他的床上果然无人。
      她去问老太太的三儿媳。
      三儿媳说中午有个年轻男人来看他,似乎商量了些事情,不久他就换了衣服跟他走了。
      方华着急:“他怎么能随便出去?”
      三儿媳耸耸肩,“护士管得又不严。”
      方华呆住,从未觉得这般茫然无助。
      远远街上传来救护车尖锐盘旋的笛声,她心中一动,跑向急诊楼。
      扑向急诊台,她问是不是有一个病人叫方华,二十九岁。
      小姐查一查电脑,惜字如金:“三号诊疗室。”
      方华几乎站立不稳。
      三号治疗室外她看见一个形容狼狈的男人,坐在长凳上,俯身向前,双手在头发里插进插出。
      她站在他面前,颤声问:“方华怎么样?”
      他抬头,看着她,双眼通红。
      “你是… …”
      “我是他们在病房认识的朋友,林妍出差,托我照看他。”
      他颓然低头:“不知道,进去了有一个钟头。”
      方华忽然遏制不住怒火:“怎么出的事?”
      那男人嗫嚅:
      “有一个南美客户怎么也搞不定,一定要见方华才肯签约。本来以为只不过见个面,谁知道见了面又他妈反悔,方华跟他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签了。谁知道一出酒店他就走不动了,咳嗽得吓人… …路上又吐… …”
      方华跌坐在长椅另一头。
      “他到底什么病?” 她听见那男人哑着声音问。
      “你不知道?”
      “他不肯说,大伙儿都只知道是肺出了毛病。”
      方华闭紧了嘴。
      诊疗室的门忽然打开。
      他们迎上去。一个男大夫神情严肃地说:“他得住院。”
      方华点头,“他已经是这儿的住院病人,今天暂时出去了一次… …有危险吗? ”
      大夫点点头:“支气管出血已经止住。但他颅压很高,怀疑他的肺癌有脑转移的可能。回住院部最好做一下全面检查。” 语罢大褂飘飘地走了。
      门外雷声炸响,方华打了一个哆嗦。
      她转头看见窗外暗红的天色,狂风大作令树木东倒西歪,院里的人们混乱地奔跑。
      她听见那男人在她身后声音发抖地说:“我操…肺癌…”
      他不知道更可怕的是肺癌脑转移。
      “你有没有手机?” 她回头问他,“我要通知林妍。”
      男人犹豫一下:
      “他跟我说… …别告诉他老婆。”
      方华没再说话,她看见雨柱终于落下来,凶猛地砸在地面。顷刻间已是遍地浊流。
      
      那个男人叫刘达中,是那个方华的大学同学,后来合开公司的伙伴。
      当晚开始他自愿来医院陪床。
      半夜时分方华听见他压抑地哭。
      她看一眼老太太仍在安睡,掀开布帘走过去。
      床头开着小灯,静躺的方华面色惨白,氧气管通到鼻中,被单下的身体瘦到只剩薄薄一层。
      她不敢多看他一眼,怕自己忍不住眼泪,拉拉刘达中的衣服,要他到走廊去谈。
      “你别在他跟前哭,让他看见。” 她有点责怪地说。
      刘达中双手抹一把脸,“知道了,一下子忍不住… 他是我最好的哥们儿…” 声音忽然哽咽,“ 操…我真他妈后悔,不该让他出去 …”
      方华沉默,终于说:“不能怪你,如果是脑转移,跟出不出去没关系。”
      刘达中吸一口气:“要真是脑转移,他还能活多久?”
      她犹豫一下,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没有告诉他只有一半的人可以活过半年。
      
      一周过去,方华恢复到可以自行起坐,坚持要刘达中回公司。
      “南美那老头你还得盯着他。还有,广州那边儿想要拿到代理,你怎么也得亲自去一趟。”
      刘达中烦躁地对他嚷嚷:“别说了!你他妈都这样了,我还管什么屁公司!”
      他冷静地望他,心平气和地说:
      “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人。你待在这儿能帮什么?还不如在外头帮我多挣点医药费。”
      刘达中向他怒目而视,他好整以遐地微笑,眼光坚决。
      终于刘达中先泻了气:“行,就这么着。” 走到门口,忽然红着眼回头:
      “你给我快点好,你要是死了,我就独吞,一个子儿也不分你老婆。” 大力摔门而去。
      随即听见护士呵斥:“哎,干嘛呢,门又不是你们家的。”
      刘达中走后,方华一直盯着他看。
      他终于发觉,冲她一笑:
      “让他待这儿,恨不得天天和我抱头痛哭。我可不想让别人笑话。”
      
      全面检查的结果终于出来,证实了果然是脑扩散。
      这个病人一向精神状态良好,家属又不在,医生觉得没有必要瞒他,直接和他谈了下一步的治疗计划。
      他态度十分积极合作。
      治疗之余他开始一本本复习金庸小说,和方华热烈交流心得,兴趣高涨。
      那晚她探过头去,见他正看到“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那一章。
      她全身一震。
      啊,身边这方华,生命不也只余个刹那。
      他就在那时转脸看她,声音温和:“不一样的字,别瞎想。”
      但是他怎会知道她的念头,除非他也这样想过。
      她忽然无法忍受继续待在他身边,转身走开。
      
      脑扩散的症状越来越是明显。
      他早晚剧烈头痛,不时呕吐,整只右臂失去气力。
      他越来越不肯睡觉,常常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方华有时劝他,他也只是权且答应,并不照做。
      终于有一次,他抬头看她,轻声说:
      “时间有限,我不想浪费在睡觉上。”
      方华一震,从此不再干预。
      
      那天晚上他们聊天,他难得地觉得饿。吃着蛋糕,忽然露出馋相:
      “想起我们学校教工食堂的肉火烧真是好吃。刘达中那家伙一顿可以吃十个。”
      方华骇然:“这么能吃?你能吃几个?”
      他笑而不答。
      过了一会儿,他拍拍手上的蛋糕渣说:“比他只多不少。”
      
      翌日去医院前方华去了M大。
      她有一个高中同学在那里,刚刚提前返校。
      她找他换了饭票,买了十只肉火烧。带去医院放在他面前,他很惊讶。
      “你去了M 大?”
      她点点头。
      他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低头去吃。然而只吃了一个半便再也吃不下去。
      她知道他的胃口已完全被化疗败坏。却只是说:“就知道你是吹牛。哪有人一顿吃得了十只?”
      他呵呵笑着,“果然被你戳穿。”
      言谈间问起她M大的近况,口气中颇有留恋。
      她一一回答,却忽然说:“想知道就亲眼去看看。”
      他眼中一亮。
      
      第二日天气凉爽,他们一前一后地悄悄离院,打车去了M大。
      M 大占地并不广,她陪他慢慢走了一周。
      还没有开学,校园里空空荡荡,安静得出奇。他们后来在看台坐下,俯瞰空寂的操场。
      远处不知何处的喇叭传来隐约的音乐。
      他忽然微笑:“可惜不能让你听听M 大早晨的广播。”
      “怎么了?”
      “可能是□□时候录的,一个□□似的男声:’同学们,让我们锻炼好身体,争取健康地为祖国工作五十年!’ ”
      她哈哈大笑:“你那时没好好练吧?”
      “哪儿啊,我头三年的早操都是全勤,”他忽然坏笑,“因为林妍她们班就站我们隔壁,而且她出操特别模范,天天都去。”
      “哈,说不定她出操也是为了见你。”
      他“咦”了一声,神情怪异。
      “怎么?我乱猜的。”
      他咳嗽一下,嘴角带了笑容,眼中露出温柔神色。
      “说不定是真的。因为我们两个一好上,她就再也不出操了。哪天我问问她。”
      方华笑了。“你们两个真幸运。”
      没听见他说话,她转过脸, 见他正望着远方。
      良久听他叹口气说:“幸运什么?就快只剩她一个。”
      方华一凛,没有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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