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年光》蓝莲花

4、第4章

　　林妍回来前的最后一晚，老太太出了事。她在昏睡之中突然呛咳，鼻中溅出浓血，呼吸一时停顿。
　　床边仪器厉声响个不停。
　　病房大放光明。医生护士席卷而入，将床团团围住。
　　方华站在人圈之外，怔怔看着他们忙碌。
　　他们说话的声音在她耳边化为嗡嗡的一团，又仿佛隔了一层雾障，怎样也听不清晰。
　　忽然她看见他们又动起来，几人合力推动病床，咿呀地朝门口推，有人不耐烦地拨开她，她才知道自己挡了去路。听见人喊：“赶快去通知老太太的家属！” 她茫然点头，跟着他们走出去，一直跟到隔离间，又被人呵斥：“电话那边呢！” 她才想起自己出来是要干什么。
　　王夫人家中电话铃响了半天，没有人接。
　　她翻自己的本子，找到那个王局长的手机号。
　　这一回有人接了，是个睡意朦胧的年轻女声。方华对着电话有些犹疑：“请问王局长在么？”
　　那声音不甚友好：“你是谁？”
　　“ 这是X医院，麻烦转告王局长，他妈妈病危了。” 那边惊讶地应了一声，方华听见她扬声跟别人说：“医院来的，说你妈……”方华想并没有弄错，便挂掉了。
　　又在电话前站了一阵，她慢慢走回了病房。
　　
　　她看见另一个方华已经扭亮了床头灯。
　　她站住，有些抱歉：“吵醒你了。” 她说。
　　他咳嗽两声，哑声说：“灯一亮，自然就醒了。”
　　她抬头看屋顶的那盏灯，白刺刺的光让她睁不开眼，伸手到墙上按灭它。
　　但是走廊里的灯依旧不依不饶地照进来。她关上房门。
　　“这样好一些。” 她自言自语地说。
　　她看见床头黄黄的光圈里他的脸浮着，他的脸色如今就跟墙一样苍白。
　　她不觉朝他走过去。
　　沉默一会，他问：“老太太不行了？”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后来她说：“还是睡吧！”
　　伸手去关他床头的灯。
　　灯灭的时候，她听见他轻轻说：
　　“我也快要死了，是不是？”
　　“说什么呢？” 她从没听他说过这种话，不知怎么竟生起气来。
　　窗口有月光打进来，冷冷清白，映着他脸上淡淡笑容。她听见他说：
　　“从前在自然博物馆，我见过一个瓶子里泡着得了肺癌的肺，就象一团烂棉花…我在那儿看了好半天。”他忽然抬头一笑，洁白的齿光一闪：“啊对，你不知道，我妈三十不到就得肺癌死了…
　　他浊重地咳嗽一阵，神情痛苦，再开口时，仍喘息未平：
　　“我就是不明白，我们家没一个人抽烟… …为什么就轮到我们？”
　　方华怔住，呆呆看着他，说不出话。
　　指指胸口，他说：“我每咳嗽一下，就象有把锯子锯子在里面锯了一下，还有这儿，”他摸摸自己的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又钻那儿去了。怎么会不死？不死才没道理。”
　　她望着他，觉得嗓子绷得如一根钢线，疼得几乎要断了。好一会儿，她费力地说：
　　“别再说了，我害怕。”
　　他沉默下去，过了片刻，他说：
　　“我也害怕，有时候怕得怎么也睡不着… …”
　　她呆呆地站着，突然觉得整张脸都象要化掉一般，五官全歪下来，眼泪热哗哗地流。她全身都一下抽光了力气，跌坐在他床前的椅子上。
　　一辈子的悲痛都在这儿了，因为她知道她定会失去他。
　　她痛恨自己竟会这样无法控制。
　　她听见他歉意的声音：“… …阿，不该这么吓你。”
　　但她越发哭得厉害。全身都抽搐，头似要炸了，她哭得抬不起头。
　　他于是不再作声，静静等她哭完。
　　她终于可以去看他，泪水迷朦中看见他沉静的双眼。还有他递过来的一块手帕。
　　他低声自责：“对不起，跟你说这些，我真是自私。”
　　“不，”她说，“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珍惜。”
　　他不说话，默默看着她。后来他凄凉一笑：“将来你会忘了我。”
　　她斩钉截铁地说：“永不。”
　　他缓缓伸手，擦去她脸上泪水，叹了口气：
　　“方华，你让我感激。”然后他微微一怔，看见年轻女孩在暗夜里绽放的笑容璀灿如花。
　　“已经够好了。” 他听见她说。
　　已经够好了，她曾经被那双眼睛注视过。
　　她曾那么凑近地看过他的笑容。
　　她曾分享过他无人知晓的恐惧与软弱。
　　她曾经那么靠近过他的心… …
　　已经够好了。
　　至少在她一生之中曾经遇到过这样一个人。
　　… …
　　“你不是真的怕死，只是一时软弱。”她说，“你这种人，决不会怕死。”
　　他微微笑：“你就这么有信心？”
　　她点点头。
　　“好，” 他认真地说，“我不会让你信错人。”
　　
　　那天天亮的时候，老太太终于没有抢救回来。
　　王局长夫人付清了给方华的余款，却对方华再看一眼老太太的要求有些意外。
　　方华独自与老太太告别。
　　她觉得她死后的面容反而没有了痛苦，前所未见的平静安祥。死亡既然对她是一种无上解脱，方华觉得没有理由再为她流泪。
　　接下来她与林妍他们告别。
　　他们向她说再见时神色如常，仿佛她仍会在第二天回来，他们真能再见。
　　她说她会回来看望他们。但她其实不知道自己究竟够不够勇气，看他度过生命的最后时期。
　　她走出住院楼，慢慢走到医院门口。
　　站住，回头，看见楼墙上碧绿的爬山虎，已经有几片叶子开始发黄，中间点缀着一星一点早开的牵牛。
　　院中长廊上开放了些许紫藤花。
　　病人三三两两在散步，白底蓝条纹的病服，那么干净清新的颜色。
　　她望了一会儿，仿佛要把所有这些照在心里。
　　她缓缓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