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年光》蓝莲花

2、第2章

　　翌日方华走进住院楼时，正遇见昨天那女子，她竟主动招呼方华，说：
　　“我们昨天见过。”
　　方华忙不迭地点头。
　　一路走来，吸引无数目光。真正的美丽有目共睹，连举着输液瓶由厕所出来的病人也不忘盯着她看。
　　走到病房门前时，她们已互通了姓名。那女子名叫林妍。
　　她听见方华的名字时微微一怔，随即笑起来：
　　“我先生也叫方华，介绍你们认识。”
　　推开房门，床上一个年轻男子正低头看书。
　　林妍叫他：
　　“方华，介绍个小妹妹给你认识。”
　　那人抬起头来，灯光下笑容灿烂。
　　一瞬间方华知道自己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笑容。还有那一双眼睛。
　　那样一双眼睛。
　　并不锋锐逼人，但只要在看你，隔了千万里路也让你知道是在看你。
　　不很亮，然而格外深黑，从最深处随时可以淌出笑意来，永远温暖的沉静。
　　只这一双眼睛已足够动人。
　　… …
　　方华在震撼中漏听了几句话。
　　再能听时，正是他说：“也叫方华？！”
　　林妍打趣他：“漂亮小姑娘和你重名，感觉不坏？”
　　他朗朗地笑：“岂止不坏，简直很好。”
　　“没正经！” 林妍骂他。
　　
　　以后的几天，方华很快与这两人熟识。常可以隔着布幕听见他们低声谈笑，但林妍总在走前安排他睡下。
　　那一天林妍逗留得较晚，直到护士进来说楼门要锁，才预备离开。走前掀起布幕来和方华打了个招呼。
　　“明天我要去江苏审计，一个礼拜才能回来，没事儿可以和我们家方华聊聊天… …” 忽然老太太在梦中咳嗽，声势惊人，林妍窒了一下，便没再说下去。
　　
　　她走以后，那个方华开始晚睡。
　　他带来的书很快看完，方华便把自己的书借给他。偶尔老太太因镇静剂睡着的时候，他们也会低声交谈。
　　方华并非一个爱讲话的人，却能和他聊得投机。
　　她有时想其实这样的人大概和谁都会相处愉快。
　　这等明朗性情，谈吐有致。敏捷却无张狂，广博而不眩耀，热情却从不失分寸，立场永远平和客观，偏激似与他无缘。与方华平日所见一把把年少轻狂的热血愤青有若云泥之分。
　　“那是因为我老啦。” 他笑说。
　　她忍不住问他：“贵庚几何？”
　　“女明星老成我这样就不肯再老。”
　　她想要笑，却忽然笑不出来。
　　三十岁不到，为什么住进这个病区？
　　他有时咳嗽，她心中惊动。
　　她不敢去问他是什么病。
　　宁可永远不知。
　　
　　林妍回来时是周五晚上。她向护士申请临时陪床，整个周末都留在医院。
　　那天半夜，老太太醒来，要求翻身。
　　方华小心翼翼地帮她。这一次她似乎神智情醒，虽然一声大过一声地□□，却没有骂人。但刚要入睡，又爆发一阵浊重的咳嗽，浓痰堵住咽喉，下不去吐不出，百般挣扎，咻咻喘息。
　　方华调整她的床位，要她尽量坐直，挑皮肤完好的地方替她捶背。折腾半小时，仍然不行，动用了吸痰器，才吐出几口血痰。用饮管喂了水，又复安静。
　　方华一脸粘汗，轻轻走出病房。
　　洗手间里空无一人。她用凉水浸了浸脸。
　　忽听有人低声啜泣，是个女人。
　　方华蓦地转身，看见惨白灯光照出自己的影子。一时汗毛竖立，轻手轻脚走回病房。
　　房中一地月光，她看见林妍搭起的床上并没有人。
　　她心里一沉，忽然明白，掩好房门，重又回去洗手间。
　　“林妍！” 她低声叫她。
　　啜泣声一时停下，她等了一会儿，听见里面一扇门打开了门闩。
　　她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马桶盖上，披头散发地抬头看她，哭得毁容一般。
　　是一个完全被悲痛压垮的女人。
　　方华觉得喉咙干涩，轻轻问她：“怎么了？”
　　林妍嘴角抽搐，喉咙似已不听使唤。终于抖着嘴唇问：
　　“那个老太太，也是肺癌？”
　　方华一时不能答话，她听见了那个“也”字，觉得头脑和心都忽被挖空。
　　她怔怔点一点头。
　　林妍将头埋在两手之间：“怎么会那么难受… …”
　　方华在林妍面前蹲下，握住她的胳膊。
　　“老太太是肺癌四期，已经没有办法。但是没到那一步，手术的成功率仍然很高。”
　　她看见林妍摇头，觉得惊心动魄。
　　她听见她说：“他不能动手术，医生说肿瘤长的地方不对。”
　　啊，隆突部分的肿瘤若太大，便无法以手术切除。方华心下一沉，强自说：
　　“还可以化疗… …”
　　“没用。一个疗程了，他瘦成那样，什么也吃不下，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可是一点也不见好… …”
　　林妍忽然说不下去，抱膝痛哭。
　　方华呆呆看着她，很久才说：“别这样，会让他知道。”
　　这一句似乎非常管用，林妍渐渐止了哭。
　　她目光呆滞地说：“啊对，我们说过谁也不许哭。”
　　后来她慢慢站起来，在水池中洗脸，掏出手绢浸湿了，仔细敷眼睛。
　　“希望不会被他看出来。” 她轻声说。
　　“一定不会。”
　　林妍向她虚弱地微笑。
　　
　　方华早上离开医院时，看见林妍已复常态，正坐在窗前用心削一只梨。
　　她向他们说声：“先走了！”
　　两人一起抬头，冲她微笑。
　　“今天天儿热得很，坐空调车回去吧。” 另一个方华说。
　　她点一点头。
　　那时阳光从他们背后的玻璃射进来，光柱中现形了万千微尘。他们两个的脸苍白而莹净，在营营动动的灰尘光柱之间，笑容如此澄明。
　　方华轻轻关上房门。
　　走到走廊尽头，她伸手摸摸脸。
　　一手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