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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最后一门考完,学校长途电话处里已是百头攒动。
      方华在队中站到腿酸脚软,无数次暗骂自己早干什么去了。
      两周前既已找定暑期工,不回家的事就该立刻通知爸妈。一拖再拖到了这种电话使用的高峰时节,只好收拾心性,认了命地排队。
      
      四十分钟以后,方华离电话终于只有一步之遥。
      等得虚火直升的人群很无公德地嚣攘一片。几名书呆穷极无聊对起□□,对者抚胸雀跃,错者踏地唤天,又有争至面红耳赤者,掏纸狂算不得要领,遂相约明日共访教授。
      方华侧目骇然。
      四间没有隔音门的电话间里,人人捂住另一侧耳朵,奋力将话筒嵌进脸去,犹不足以对抗外界噪音,无不拼命喂喂或是高唤爹妈,间或大叫:‘你大点声儿!”方华不无沮丧地想自己一届淑女也不得不如此斯文扫地,
      前面的乱发男生在狂喊十五分钟声音劈掉后挥汗退走,方华上前。
      两个电话分别打给爸妈,告诉他们暑假要和同学去云贵一带旅游。这份暑期工若照实说必定有人反对,旅游这借口却不同,免费多少唇舌。
      三言两语交待已毕,爸照例问钱够不够花,妈则嘱咐一定要有男生同行。方华随口应承得两人放心,便也再无异议。
      放下电话,方华如释重负挤出人群。
      
      六年前爸妈离异,爸带了小弟很快再婚。方华跟了妈,相安无事三年,直到她考进千里之外的B医大,努力游说妈再婚。
      年前妈终于再度成家,嫁得一个温厚体贴的好人,其人却有正值青春期的一双儿女,虽对继母尚称友善,也不容人不以十二分精神应付。又兼新居房间不够,方华回去便要大动干戈地在厅里搭床。种种扰攘,令方华觉得不如在外。妈黯然之余,却也无可奈何,若非年节,亦不勉强她回家。
      
      女生楼前若干男女别字临头,正婆娑泪眼,执手徘徊。
      方华不好多看,目不斜视低头穿过,一进宿舍,只见另有番兵荒马乱。
      六只箱子大开巨口,其余几人正收拾行李。
      方华自告奋勇帮忙,七人于方寸之地摩肩擦踵地周旋,趟来趟去,终于有只身经百战的热水壶晚节不保,砰地一声倒地牺牲。
      巨响未落,走廊中已有一人先发制人地厉声尖叫。七人惊呼俱被这一声堵在喉咙,呆了片刻,不好再叫,一起狂笑起来。
      每次学期了结,人人都有些刀兵恶战后的歇斯底里。
      
      当晚熄灯之后,间间宿舍人声鼎沸,走廊中拖拉机牌摊彻夜不散。
      次日清晨开始陆续有人拖箱掣包地离校。
      两天后方华到北京站送走最后一个室友。回来,听见自己脚步在楼道里空空的回音,才发现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推门进了宿舍,照眼六张光秃秃的床板。
      各色小花布的床围一旦撤下,平日拥挤逼仄的宿舍忽然空荡寂寞起来。地上若干废纸,桌面蒙了一层细尘。
      方华在屋中呆呆站了一阵,觉得有点孤单。
      草草收拾一番,她爬上自己上铺的床位。她的工作会在明晚开始。她知道今天就得调整自己的生物钟。
      
      第二日晚上七点三十分,方华在X医院门口等王局长夫人。
      七点四十分夫人袅袅走来,仪容一丝不乱,完全不似陪护了一天病人。决口不提自己的迟到,只微微颔首,说“小方,挺准时的。”
      方华向她微笑。
      “走吧,先带你去见我婆婆。”
      一路走来,夫人话中微有怨气:“老太太病得有点糊涂,脾气可不怎么好,你多担待。”
      方华点头:“您放心。”
      毕竟已读了两年医科,照顾一个肺癌病人虽不轻松,方华自觉已有充足准备。
      不过等她真见到那老太太,才知道自己根本轻乎了。
      
      老太太肺癌四期全面扩散,皮肤坏死,背部四肢均有严重溃疡,最轻柔的碰触移动对她也如酷刑。帮她翻个身也常被骂至狗血临头,常令方华啼笑皆非。
      人病到这个地步,生命已颓败成一塌糊涂,救死扶伤全成虚话,她只觉物伤其类的无奈与悲哀。
      第一次真正体会医生只是一个绝望的行业。
      
      老太太的呻吟只在玛啡发挥作用的几小时里停止。
      那忽然安静下来的几个小时只能听见呼吸器单调的声音,一下一下。凝神听时,令人不期地悚然,仿佛是一个异类忽然有了生命,在你身边放肆又阴险地声声吐纳。
      夜间空调很凉,一屋子的药气。
      方华在床脚点一盏小灯,一本本看图书馆里借来的小说。
      心中似生出根根小刺,完全无法集中精神。
      书读得前所未有地慢。
      
      第十天,方华照例在晚上八点走进病房。看见房中加了一张病床,床上病人已经睡下。
      病房是从前的实验室,很大,新加一床后,两床间仍然相距三四米远,房中顶天立地悬起一幅布帘,互不惊扰。
      掀帘过去老太太床边,白班轮值的老太太二儿子冲她点头,寒暄几句,一脸疲色地离开。
      镇静剂的效用只维持到夜间一点,老太太醒来,呻吟。
      这晚又到皮肤换药时间。
      换药时的痛苦想必十分难耐,老太太骂得格外凶。骂得脱力,又喀喀大嗽,声声搜肠裂肺,令人听之骇然。自己的喉咙仿佛都要塞住。
      方华徒劳地安慰,连声说 “就快好了。” 尽量放轻手下动作。
      但是混乱中时间似乎止步,老太太忽然不再叫骂,孩子般嚎啕,一声声喊:“让我死了吧!” 万般凄厉。
      方华心乱如麻,满脸泪汗,双手颤抖得不能克制。
      是这等生生折磨,求死不能,这一刻才知安乐死真是高尚人道。
      折腾许久,老太太迷糊睡了,睡梦中依然声声不绝地呻吟。
      方华轰轰的脑海慢慢安静下来。
      听见另一张床上有人辗转反侧。知道吵醒了人家,心中略有不安。
      这一夜窗外下起小雨,打在楼外密密层层的爬山虎上,沙沙不断。一分雨意也竟闹成十分。
      方华听见雨声走到窗口,楼前一片白花花的灯光,照不亮半空中那些细到透明的雨丝。
      一时间仿佛所有雨声都只是种幻觉。
      
      早上八点,主任医生带队浩浩荡荡地查房,先查外面那张床。
      听见医生问:“方华是吧?”
      有个男人应了一声。
      方华心中一动,又一个方华?
      离开时,不由着意地看一眼那张病床。床上却已无人,想是那与己同名的病人已起身洗漱。
      
      第二日来时,那个方华又已睡下。
      床前却坐了一个年轻女子,中长直发,套装,背影十分玲珑。
      她听见门响,回头,对方华友好地一笑,又复转过身去。
      方华有一刹不能移动,心中久久未能落潮。
      才知道世上真有美丽这一回事,决不能用“好看”二字形容。
      那女子在九点离去,并没有留下来陪护。
      
      这一天白日看护老太太的是三儿媳,她告诉方华医生已加大了玛啡剂量,老太太应该可以消停一会儿。
      果然当夜无事,甚是相安。
      次日早上方华依然没有见到那个同名病人,查房后便不知他去了哪里。
      她一路想着离开医院,心中竟似从此多了一层牵念。
      牵念那一瞥之间的美丽女子。
      还有,至今仍未见过的另一个方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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