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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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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以食为天。
有的吃,便要珍惜。
这是令狐做人准则之一。
他从不浪费粮食,因为浪费粮食要遭天谴,乃罪大恶极。
他从不歧视粮食,因为他知道山珍海味固然好吃,可世上还有很多人,连白米是什么味道都没尝过。
令狐喜欢司马。
但他顶看不得,司马不肯吃饭。
三个时辰。
离司马飘出灶间,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三个时辰。
那一大碗鱼汤,热又凉,凉又热,绝对不少于五次。
令狐吃过午饭。
可他仍觉得饿。
只要一想到司马正空着肚子,他便又饿又难过。
去敲门。
司马说,不想吃。
令狐说,不想也要吃一点。
司马便说,走开!
所以若可以,令狐更想直接把人拽出来。
可他默默在门边站了会儿,最终还是选择离开。
吃饭对令狐而言是件大事。但对司马而言,或许此刻,他更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
所以令狐没再坚持,他对黄毛说,脑子通肠子才通。
黄毛旺旺两声,表示赞同。
擦净,把木头铺在院里晒一晒。
引水,把田里该浇的都浇一遍。
劈柴,把灶间的柴禾全部堆满。
令狐每做一样都很专心,他身上唯一不专心的,只有眼睛。
他的眼睛没在木头菜田柴火上,他的眼睛牢牢粘在司马的房门上。
怎奈,房门就是不开。
开心门有多难,开房门就有多难。
令狐唯一感到安慰的是,门越晚开,心越挣扎得厉害。
挣扎是好事。
因为挣扎本身便是反抗和接受的综合。人不挣扎,便永远固步自封,永远不愿去接受新事物,新感情,新人生。
黄毛围着他打转。
令狐放下斧头,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很贪心?”
黄毛眼睛晶亮,毫不犹豫地点头。
令狐的确很坏,很贪心。
原本他只要性,可如今他不仅要性,还要心。
令狐简直坏到极点,贪心到极点。
他不仅要性和心,还想要一辈子。
一个很坏很贪心的人,往往让人厌恶。
可令狐却让人厌恶不起来。
因为他是在拿自己的性和心去换,拿自己的一辈子去承诺。
所以这样的人,即使再坏再贪心,你也不能否认他的可爱和痴情。
令狐不是非常有耐心,但是他的耐心比起司马,绝对多得多。
日落西山,雀鸟归巢。
房门仍是紧闭,司马仍不出来。
令狐的耐心,也如暮云西风,终于告上段落。
他的耐心已全部变成担心。
那么长时间不吃东西,会不会饿?
不用问,肯定是饿的!
即使吃过午饭,令狐的肚子都打起战鼓,何况什么都没吃的司马。
其实比起尊重和理解,吃饭不算大事。
友情讲究尊重和理解,亲情则永远先顾口腹和冷暖。
就像好友总是说,我理解;而父母总是问,吃了没?
亲情友情和爱情,令狐说他三者皆备,这并非骗人。
因为他面对的不是别人,是司马。
司马太傲,傲气的人需要亲情去宽容
司马孤单,孤单的人需要友情去滋润
司马是人,人都需要爱情去让一个人变一双人。
令狐既然选择他,便要接受挑战。
想穿了,很简单。
他只需明白,该在何时扮演何种角色,而已。
令狐很明白。
他准备好所有应该准备的东西,再次去敲司马的门。
敲一下,没反应。
敲两下,没反应。
令狐奇怪,欲推门,内里却传来嗯的一声。
步进室内。
夕阳渐散,烛火未起。
白日与黑夜的交泰中,端正一个人影,在床上好似刚刚打坐完毕。
令狐转身点火,一面道:“昨日答应过你心法之事,不如现在试试?”
司马嗯了一声。
“练这心法,最需聚气凝神,饿着不好练,先吃点东西可好?”
司马嗯了一声。
令狐见他同意,立时把备在门外的饭菜拿进来,在桌上一一摆全。
司马也不推脱,往桌边坐,举筷慢慢地吃。
吃到一半,头未抬,却道:“干吗盯着我看?”
令狐的确正盯着他看,不仅看,还越看脸色越古怪。
为让司马乖乖吃饭,他琢磨一个下午,如今人乖乖吃饭了,他还有啥不满意?
令狐没啥不满意。
他只是有些好笑,有些失望,有些说不出的味道。好似咬口蜜饯,内里却是石核;对着墙壁一拳,墙壁却是棉制的一般。
人说,恋爱是个圈,两人身在圈里,唱的是双簧。
你思,我想;我想,你思。
可若原本没圈,你偏自个儿拉个圈;明明唱的独角,你偏一厢情愿当成双簧,那就别怪老天爷都想嘲笑你。
啥,你说老天爷不管这事?
那他干吗让司马左脸上红红彤彤明明白白一个竹席印呢?
敢情令狐在外面折腾琢磨半天,司马却在里面舒舒服服睡了半天?
令狐叹气,心道,你睡就睡吧,偏要跳起来摆个打坐姿势,当你没在睡!
以为你真听话肯吃饭,原来不过好梦刚醒,尚在迷糊,才这般任人摆布。
对司马这小九九,令狐除了叹气,还能说什么?
司马的确睡了会儿,虽然一开始他压根没打算睡。
他在发呆。
令狐说:“无论亲情友情还是爱情,我都有。只要你敞开心,它们都是你的。”
对这话,司马嗤笑良久。
若街上随便遇见个人,对你吐此狂言,你做何感想?
必定觉得不可思议又哭笑不得吧?
令狐之于司马,与陌生人无异。
所以司马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他把自己关进屋子,不过想要一清净场所,来肆无忌惮地嘲笑令狐,肆无忌惮地崇拜自己。
可惜肆无忌惮之后,却无预期的满足,他竟莫名其妙发起呆来。
其实连他自个儿都没察觉,就在个把时辰前,他对令狐尚咬牙切齿地恨。
可如今,这恨意已变成满腔嘲讽。
恨,坚实如山;讽,缥缈如烟。
恨,你可以明白为何要恨;讽,你却琢磨不透为何要讽。
恨,只有一种解释。你得罪我,我便恨你。
讽,却有无数种解释。讨厌你嫌弃你要讽,喜欢你欣赏你要讽,从讨厌你到喜欢你更要讽。
说白了,人若对自个儿不确定,都喜欢通过嘲讽别人来确定自己。
就像士兵没了盾,便不得不把茅耍得更厉害更伤人,才能保护自己一样。
当然,司马绝不会承认他在不确定,在迷茫。
他只是发呆罢了。
呆发得好,是思考。
发得不好,是睡觉。
这也怪不得司马。
令狐劈一下午的柴。斧头一下下下去,节奏一下下出来。
韵律简单,简单到只有“单调”能够形容。可有时,越单调的声音,越直抒胸臆,越勾人心弦。
劈一下柴,过一天,
劈两下柴,过两天,
有些人,一天又一天,过得就似劈柴。
若世间所有的不安和迷茫,皆可化作劈柴之声,那人岂非便能活得更简单些,更执着些?
这答案,司马不知。
他睡着了。
喜欢自做多情的人,常常不怎么意识到自己喜欢自做多情。
所以别人看来,这样的人,往往脸皮总是比常人厚上几分。
但这一说法,令狐觉得并不对。
他的观点是:人心非石。对人,须坦诚相待以情动之;若对方不领情,你所要做的,是更加坦诚相待,更加以情动之。
再盛一碗鱼汤,剥了一只鸡蛋给他,令狐道:“你身上有伤,鱼汤加蛋,很补。”
司马却问:“山顶有水源?”
“离这儿不远。”
“我今晚想去。”
“钓鱼?”
“洗澡。”
洗澡对司马而言,乃每日必不可缺之事。
昨晚纷乱,条件有限,他没洗成。
今日即知有水源,怎可再行错过?
令狐却道:“不行。”
“为何不行?”
“入夜水凉,会生病。”
司马知道这是事实,但不洗澡,他会觉得很脏。生病和变脏之间,他比较不愿选择后者。
于是他道:“那是我的事。”
令狐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司马当没听到,“你拦得住我?”
令狐咬了咬牙,“我不拦你,但我保证,今晚你绝不会去那里。”
若有一大桶干净热水在你面前,自然没人傻的想去冰冷湖水里泡。
司马练完一遍心法,气转周天,郁气渐排,浑身早已大汗淋漓。
他睁眼,第一个看到的,便是那桶热水。
他不知这桶热水究竟花了令狐多少工夫,但他知道两件事:
一,令狐家的积水缸没那么大。
二,他家的烧水锅子更小。
这代表:
一,为取这桶热水,令狐今晚必定来回湖边好几次。
二,为烧这桶热水,令狐今晚必定在灶间忙翻了天。
所以他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见到它的出现。
司马或许任性,但并不无礼。
他诚恳道:“多谢。”
门外道:“不谢。”
内里水声渐起,令狐满身大汗早已干却。他心满意足靠坐着门板,忽然发现,今晚的月亮真圆,照耀满天,银光撒在每一处暗角,痴情得让人心醉。
黄毛陪伴身边,鼻子不时嗅嗅门缝,几声兴奋的呜咽。
令狐撸撸它的额毛,笑骂:“小色鬼。”
黄毛哥俩好得用脑袋蹭着令狐掌心,毕竟,只有色鬼才能理解色鬼。
平和美好的夜晚,有谁了解,
月色撩人,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情潮汹涌,不过这静默间的春动。
司马推门出来时,令狐觉得自己有些蠢。
他竟然会认为今晚很美!
月色醉人,醉得过月下白衣之人?山风柔美,柔得过风中展颜之美?
静静站在门边的司马,似披月下凡的天神,令狐看得痴了,竟把守着一个时辰想说的话,全部忘得干净。
洗完澡,神清气爽,司马确实心情不错,甚至在推门看到令狐时,还点头对他笑了一声。
可是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
无论哪个男人,在感受到来自另一个男人强烈的欲望时,都不太可能笑的出来。
虽然令狐什么都没做,门开后,甚至没有改变坐姿。
他靠在门边,写意得活像一只吹着山风正在乘凉的猫,安静而无害。
但当他转头见到司马的那一刻,眼神立时不同。
从最初的漫不经心到刹那惊艳,惊艳里燃起火苗,敏锐如豹,专注似鹰,偏偏那火苗里炙热的,是只有男人才能理解的东西。
司马暗暗心惊。
视而不见地转身,这心惊,在两人错眸一瞬间,被他暗自化去。
进屋回到浴桶边,搭上桶沿。
司马不动了。
不能动。
因为他的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另一只手。
一切快得缺乏常理。
无论那只比司马更大的手,还是背后强烈的压迫感,甚至这一刻司马心里蹦出来的念头,都像离弦之箭,让人猝不及防。
他回头,撞进一双在背光的黑暗里更显幽深的眼。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
令狐平静道:“我帮你倒。”
他果真抬起浴盆,移着出去了。
空气破了一个口子,
水声在晃荡,从口子里找到生路。
心在晃荡,挣扎在仍旧张力十足的空气中。
这晚睡觉时,房里很安静,安静到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司马瞪着屋顶,久久无法闭眼。
他不得不承认,人在某些时候真的会被自己惊异到。
不久前,那快的让人猝不及防的一刻里,令狐站在身后,覆着他的手,然后,然后他心里便跳出一个念头。
就是这清晰的念头,困扰得他无法入眠。
究竟是什么念头呢?
司马翻了个身……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意识到自己似乎从一开始便低估了令狐的实力。
他相信,这世上能悄无声息靠近自己的人,并不太多。
可显然,令狐是一个。
虽然当时他心情有异,被令狐乘了机,但高手之间的比试,原本就容不得一丝差异。
这岂是一个可以掉以轻心的对手啊?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明日起,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精力,从新观察一下自己的对手。
令狐是怎样的人,司马并不清楚,他唯一知道的是,一个能真正引起自己兴趣的人,必不如他表面演绎的那么简单,那么无害。
活到那么大,司马从未想去好好认识和了解别人,而现在他并不介意,为令狐破一次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