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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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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本没有什么绝对的事。
同一件事,心情不同,做起来的感受自然也不一样。
一个养尊处优的人,忽然落在一个糟糕的环境里,他肯定很难接受,很不舒坦。
但若这人心里明白,他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自己的选择,那么即使这环境再艰苦,再难以忍受,他也会觉得其实并不那么艰苦,并不难以忍受。
当司马睁开眼睛时,他便是这么觉得的。
晨光。
金黄的晨光揽着千山万水,爬上窗格。
毫不吝啬地唤起人们对新一天的憧憬。
山风。
轻柔的山风抚过悬崖峭壁,溜入室内。
不经意间触动了人们对大自然的向往。
沐晨光,浴山风。
司马躺在床上,盖着薄薄的棉被,桉树叶凝神静气的芳香萦绕鼻间。
说不出的舒服,说不出的安定。
这种舒服和安定,很自由很随意。
这种自由和随意,司马并不熟悉。
过去,此刻他必定早已起床,练功打坐。
可现在,他仍然躺着。
他不仅躺着,还想多躺一会儿。
晨光,山风,一个人的早上,什么都不去想,只是多躺一会儿而已。
忽然司马跳起来。
就像一头静卧的豹,突然被蝎子蛰了一口惊跳起来一样。
他的脸越来越红。
碰到什么事能让他的脸涨红呢?
不用问,自然是尴尬的事。
可司马手忙脚乱躲躲掩掩不仅仅因为尴尬,还有一丝害羞。
你说奇不奇怪?
你若说奇怪,那你必定是个女人。
因为你若不是女人,对这种事必定见怪不怪。
司马当然不是女人,他也不是大惊小怪。
他只是怕。
他怕有人会闯进来。
若这时候有人闯进来,司马肯定会做一件事。
他会毫不犹豫地跳下云渡山去。
在房里窝了一个早上,司马才敢出门。
室外花香鸟语,绿意盈盈。
他才发现,其实自己的担心挺多余。
逛遍整个院子,有驴子有鸡,就是没有人。
令狐压根不在家。
四个时辰前,令狐不在家,司马就得机会走人。
可如今,令狐在不在家,和他已经不相干。
因为诺言一旦许下,就必须遵守。无论有没有人监督,都必须遵守。
院里没人,却有木盆和竹篮。
盛着清水的木盆。
放着早饭的竹篮。
盆和篮在司马房门边,门缝里还夹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说:“水和早饭为你准备的,我就回来。”
“不回来更好。”
司马拿着纸条在门边把玩,轻轻哼道。
令狐回来时,拎着两条鱼,背着一捆木头,身边还跟了一条黄毛狗。
老远见到院子里的白色人影,令狐兴奋得脚下抹油。
昨晚临去前,他重拾丝绸白袍,拍干净交给司马。
他说:“其实我最讨厌看人穿白色衣裳,守孝似的。”
所以今天,司马换上了它。
其实,令狐光明磊落,绝不会为小伎俩得逞而暗自得意。
他的兴奋,只是因为他已四个时辰没见到司马了。
四个时辰不算长,但你若想着一个人,睡觉梦里是他,吃饭碗里是他,路上石头也是他时,四个时辰,绝对比四年还要长。
若令狐有四条腿,他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兴奋之情输给黄毛。
可惜他没有四条腿。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小黄毛笑着个脸,啪啦啪啦飞奔向司马。
令狐立时眼红了,他多想和它一样啊!
司马坐着凳子,正在树荫下吹山风。
黄毛旺旺扑上来时,他双手一架,飞冲的狗身立时被架在空中,再没可能碰他一根毫毛。
可惜他算错一样。
狗有舌头。
而且大多时候,狗的舌头往往比它身体更骚包。
当黄毛的舌头终于欢快地添上司马脸颊时,院子里的人,脸色都变了。
黄毛从懂事起,便在山岩草丛中快乐地生长。
它喜欢捉鸟扒蚯蚓,和人交朋友。
它引令狐为友,偶尔也会跟他回家叙叙旧。
但生存环境教会它一件事。
审时度势。
这个词在黄毛心中最佳的解释是:“当你喜欢的人和喜欢你的人都敌视你时,你最好的生存之法,便是找个地方躲起来。”
所以当司马拿袖子狂擦脸,令狐的红眼开始缺乏惯常的友善时,它立时缩头,飞快蹿进茅屋再不出来。
令狐嗤道:“敢做不敢当,算什么好汉?”
司马气道:“占人便宜,真是无赖!”
黄毛在屋里委屈地呜咽。
令狐非常赞同:“这便宜我都没占到,你竟抢先!”
司马摘了树叶就射。
令狐迎面夹住,反在叶尾一点,屋内一声狗吠,黄毛躲着的桌面下插了那片叶。
令狐笑着做和事老:“得,别气,我帮你教训了这无赖。”
从昨晚司马就郁闷,此时被令狐一招移花接木,更是爆发地快:“你比它更无赖!”
令狐道:“我可没舔你。”
司马手下一招蚂蚁撼树毫不留情:“滚!”
见他动真格,令狐便也认了真:“黄毛是我朋友,你不痛快,我担就是了。”
这话一出,他便成了保护朋友的英雄,司马自然就是打狗的狗熊。
司马深吸口气,收手冷笑:“狐朋狗友,我怕脏了我的手。”
令狐笑道:“你看不起狗?狗多好,不仅可以做朋友,还永远不会背叛你。”
司马冷着脸:“想远离背叛,就永远别把任何东西当朋友。”
令狐笑不出来了,他搔搔脑袋,直言道:“这想法不对。”
司马道:“哪里不对?”
令狐肯定道:“你一定从没有过朋友,所以你不知道朋友的好。”
言罢,他转身进了灶房。
司马偏要论这个理,飘着往灶房椅上一坐,“你说,朋友有什么好?”
令狐放下木头,起灶煮饭,打水洗鱼,他看了一眼司马,后者非要你说出个道理的架势,让他有了长篇大论的兴致。
想了想,好似在回忆。片刻后,将回忆中的珠贝串起,缓缓道:“朋友是能够和你分享快乐和悲伤的人,因为无论你做了什么,他们会信任你;在你最需要支持的时候,他们会帮助你;若你去到一个陌生之地,只要那里有朋友,那地方便会立时变得亲切可爱;若你身无分文穷如乞丐,只要你心里还有朋友,你便会富有得像个皇帝。”
反之,若你富有得像个皇帝,却一个朋友都没,你岂非却是穷得像个乞丐?
看令狐去鳞剖鱼,司马静静听,直至最后一句,忍不住嗤笑道:“这么说来,朋友竟是世间的万灵药了?”
令狐道:“朋友当然不是万灵药。他们是人,是人便有困难和痛苦。但若把他们的困难当成自己的困难,把他们的痛苦当成自己的痛苦,那么再困难再痛苦,都会很快过去的。”
他忽然停刀,抬头笑道:“一个人武功天下第一,未必寂寞。他寂寞,不是因为没有敌手,而是因为没有朋友。”
没人分享作为第一的骄傲和乐趣,谁能不寂寞不孤单呢?
司马瞪着令狐,像不服输的孩子瞪着理智而开明的父亲一样。
直到鱼下锅,他才记起自己进来的初衷,似乎并非为了乖乖被对方说服的。
于是问:“你有很多朋友?”
令狐道:“不多,但足够。”
朋友贵精不贵多,真正懂得友情价值的人,都懂得这个道理。
司马道:“比如,那条狗?”
令狐笑道:“还有人,江湖四年,多多少少总能遇到些臭味相投的。”
司马道:“原来江湖四年,除了杀人,你还忙着交友。”
令狐加旺火,盖上锅盖,回头道:“我宰过猪,没杀过人。”
司马奇道:“你打了四千五百场架,却没杀过人?”
这岂非像一个姑娘接过四千五百次吻,却仍是处女身一样滑稽?
令狐却道:“打架和杀人,原本就是两回事。”
这道理司马并不赞同。
在他心里,打架和杀人,原本就是一回事。
他道:“那你打的什么架?”
令狐道:“强盗贼匪,采花劫舍的,我都会打;可有时我也会使点坏,路上碰见吃饭不给银子的,我也会揍他。”
司马皱了皱眉,他没见过强盗贼匪采花劫舍的,更别提吃饭不给银子的。
畅思渊惯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所以再强盗贼匪采花劫社,再吃饭不给银子,只要没犯上畅思渊,他一律不管。
司马问:“你觉得这些人不值得杀?”
“你问错了,不是值不值得,而是有没有资格。”
“怎么说?”
“一个街坊称善之人,可能背地里干得却是杀人越货的勾当;反过来,一个杀光一家三十口的大恶人,却可能会可怜乞丐天寒地冻,而施舍一块碎银子。你说,这两人,哪一个该杀?”
“都该杀。”
“杀了这两个人的你,该不该杀呢?”
“这不同,杀坏人是替天行道,杀好人才是罪大恶极。”
“你怎知死在这两人手里的,是好人还是坏人?若他们杀的是坏人,他们就是好人,你把好人杀了,你不就成了坏人?”
司马发现令狐说的话似乎总有些道理。
其实只要是真理,不管谁说,都不会有错。
绝对的是真理,相对的是人性。
所以不管一个人做了什么,都绝不该由另一个“人”去审判和终结他的生命。
灶头上炊烟滚滚,司马心里也是滚滚,他暗思道:过去死在我手下的那些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杀了这些人的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令狐看着他的侧脸,忽然缓缓道:“或许过去你未必是好人,但若从今开始改变,我保证,你必将成为世上最好的人。”
司马吃了一惊。
黄毛悄悄溜到他腿边蹭了蹭,他视而不见,它便趴在地上,对好友得意地吐舌头。可是它无趣地发现,令狐的目光,竟然也没在它身上。
有风进来,炊烟渐散,司马低头沉思:“好与坏,是与非,本身便是一种评定。可这评定又是谁定的呢?你揍了不给饭钱的人,因为你觉得他做错事;你觉得他做错事,只因你生活在讲究是非的世俗圈里。可是我不,我的人生由我掌控;是非取舍由我决定。世人瞧我是好还坏,与我何干?当一个人有足够的财富和力量让别人俯首称臣时,他本身便脱离了是非好坏的圈圈。”
令狐道:“若世上只你一人,自然不存在好坏与是非。可人非草木,即使草木,仍离不开阳光雨露,人又怎么可能离开亲情友情和爱情?这三种感情,难道是金钱和力量能换得的?一个自私自利毫无是非观念之人,谁会爱他敬他心甘情愿奉他为主呢?心只有心能换,感情只有感情能换,这些,是永远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司马头一抬,“不会没关系,我压根不需要。”
令狐摸了摸下巴,笑道:“不像,我看你挺需要。”
他洗净手,坐到司马对面,认真道:“无论亲情友情还是爱情,我都有。只要你敞开心,它们便都是你的。”
司马从不会目瞪口呆。
若有人目瞪口呆,这人一定不是司马。
当司马听到这话,他只是脑里一片空白而已。
锅头热气腾腾,生米已成熟饭。
那炊烟中,忽然传来三声大笑。
再朝那处看去,令狐和黄毛发现,对面椅上,已没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