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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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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理完毕,司马发现对面茅屋,灯火已熄。
他在床上坐了片刻,想着自己的伤势。
畅思琴谱,兼具疗伤之效。每日一曲《归心散》,十日便可痊愈。
可现在,他手边无琴。
不仅无琴,即使回去畅思渊,他的琴也再不能弹。
无论什么东西,陪伴你二十年,你都会对它产生深厚感情。
若这样东西不仅陪伴你,还寄托了你的荣辱和心血,你对它的感情,又岂是一句“深厚”能够形容?
它早已深入你心,壮如你臂,浓如尔血,依如尔灵。
取过床头竹枕,放在膝上,手指在空中张扬几下,覆上去,轻轻抚摸。
司马缓缓闭上眼,耳边响起了琴声。
他的手越抚越快,微似痉挛,他的呼吸却越来越沉。
窗外,不知名的兽声,从山坳深处传来。
破了屋内寂静。
司马一激灵,睁开眼,昏黄的烛光下,他膝上,不过是一只破旧的竹枕。
他瞪着它,呼吸急促起来,一抬手,狠狠将之摔向床角。
床角放着一套衣物,和枕头一起掉在地上。
“我的衣服你穿有点大,这套应该可以。”令狐离去前,曾把它放在那里。
雪白的丝绸,柔软的宽袍,虽略微陈旧,和令狐身上的布衣,却明显分属两个档次。
司马心里有火在烧,跃下床,又踏又踩,好似这织物,正是令狐那张可恨的脸,怎么践踏都便宜了它。
最终,他狠狠一踢,衣物哆嗦着避到阴暗墙角,乖乖再不动弹。
四面土墙紧逼,他站在屋中,努力平息自己的呼吸,那股荒谬感再次凶猛来袭。
对一件荒谬的事,你不唱反调,荒谬的就是你。
司马确定,他已经再没耐心,陪那个疯子玩这出荒谬的游戏。
吹熄烛火。在黑暗中屏息静听。
山顶风大,屋檐上茅草唰唰地响。远处不时有些野兽的吼声,掠过山头。
除此外,四周一片寂静。
司马想,接下去该做的事,无非两件。
一,下山。
二,回畅思渊。
深夜荒山,绝对比白天危险百倍;一如深夜的人心,绝对比白天危险百倍一样。
但无论是荒山还是人心,司马都没放在心上。
他对自己的记忆力,有着绝对的自信。
今早上山走的路,荡过的岩石,他用心记了,此刻历历在目。
抚了抚胸口,现下他用不了内力,但爬山未必需要内力,关键是巧劲。
他的身手不输令狐,令狐能上来,他自然便能下去。
至于第二个问题,司马觉得……应该更加不是问题。
路生嘴边,下山后找人问一问,即使此刻身在西域,也能回得去。
既然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他还要站在这里等太阳出来不成?
自然无需再等。
轻巧拨开门,外边星光烁烁,反比室内明亮些。
看了眼漆黑的对屋,司马再不犹豫,辨明记忆中悬崖的方向,箭般掠了出去。
令狐喜欢种树。
所以他院子里除了田,还有树。
令狐不喜欢种矮树,他院子里的树自然就不矮。
树有很多种用途。
烈日下提供清凉树荫;引鸟栖息可以挖鸟蛋;洗完衣服还能挂根绳晾干。
可是令狐的树除去这些人尽皆知的作用外,还有一个特别之处。
吊人。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喜欢被吊在树上。
即使不小心被吊,也总希望不是以太尴尬的姿势。
即使以尴尬的姿势,也总希望不会被人看到。
这便是为何当司马见到令狐倒着的笑脸时,真正觉得这世上再没比它更可恨的东西了。
令狐穿着里衣,站在树下,笑得活像和邻居打招呼,“嗨,出来乘凉?”
司马咬紧牙关不睬他。
天色暗,却暗不过司马的脸色,他的脸已经因为倒吊而充血,因为充血而变得像个柿子。
令狐好心道:“要不要我把你弄下来?”
司马道:“不要。”
令狐奇道:“你想继续吊着?”
司马道:“不想。”
令狐道:“既然不想继续吊着,为何不让我把你弄下来?”
司马道:“你走开,我自己可以下来。”
看了看四肢被绑上,在空中吊得像只甲鱼的司马,令狐肯定道:“你若能自己下来,你早就下来了。”
司马脸更红。
令狐叹口气,道:“为何总是那么倔强?有时候接受别人的帮助,对自己并没坏处。”
司马道:“若这‘别人’是你,我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令狐道:“难道我会害你不成?”
司马气道:“你不害我,我怎会吊在树上?”
令狐道:“你出来乘凉也不知会我一声,怎能怪我拿树吊你?”
司马道:“若非有意,谁会在自家院子里摆天罡八卦阵?”
不是这飞砂走石的阵法迷人神智,凭他武功,会鬼使神差踩中地上的绳圈?
令狐搔了搔头,无奈道:“你若守约定,我即使摆天罡十八卦阵,也吊不着你。”
司马道:“你做梦,我何时和你有约定?”
令狐道:“你说会留在这里养伤。”
司马道:“我没说。”
令狐道:“你说了。”
司马道:“没说。”
令狐想了想,他好像是没说,于是道:“你可以现在说。”
司马立刻把牙齿咬得一丝风都透不进。
令狐道:“行,你现下不说,我总有办法让你说。”
飞身,在空中点遍他周身大穴,一拉树边绳子,司马便倒栽葱般掉下来。
司马气得七窍生烟:“你混蛋!”
在下面接个正着,令狐挺冤枉:“没让你摔着,我哪儿混蛋了?”
令狐觉得冤枉也情有可原。
你为一个人好,他不领情;不领情也就算了,还非说你害他。
这不像掴了你左脸一巴掌,还嫌不够,连右脸都要掴上?
这种情况下你还要把右脸凑上去,窝不窝囊?
当然窝囊,而且窝囊极了。
令狐从来不是个窝囊的人。
但当他见到怀里的司马不仅脸色发紫,连声音都抖起来,他忽然觉得,即使把自己两颊都凑上去,都是不够的。
心痛,岂是脸痛能比的呢?
令狐叹息一声,低头蹭了蹭司马火烫的前额,抱着进屋去了。
夜更深。
烛火再起。
一间茅屋,两个人。
司马躺着,令狐坐着。
令狐不说话,司马也不说话。
他们能说的话,刚才在室外已全部说完。
沉默,往往意味着一段对话的结束,另一段对话的开始。
所以当令狐再次开口,他只问司马一个问题。
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
他问:“过去有没有人向你挑战过?”
司马回答:“有。”
人在江湖,出名有很多原因。
钱太多,会引来借钱的人;
武功太高,会引来挑战的人。
所以无论钱多还是武功高,肯定的是,来找他的人都不会少。
令狐接着问:“你可败过?”
司马回答:“没有。”
畅思琴谱上说:“本武功天下第一。”
那种狂傲是白纸黑字写出来的
司马说:“没有败过。”
这份自信是凭他自己本事赢回来的。
令狐点了点头,盯着司马一字一句道:“你可想败一次?”
世上谁喜欢尝试失败的滋味,谁就是蠢人!
司马却立刻回答:“想。”
这世上只有从未败过的人最想被人打败,因为从未败过的滋味就像白水煮面,很无趣,很孤单,一如世上最聪明的人感受到的无趣和孤单一样。
令狐郑重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相不相信,我能打败你?”
入屋后司马第一次笑了,笑得很轻蔑,很肯定:“不相信。”
第一次他吐血,令狐凭的是嘴巴。
第二次他被抓,令狐凭的是阵法。
有什么理由相信,他第三次怎么怎么,就是凭着这无赖的武功呢?
令狐平板嗯了一声,没再问。
他自给自倒了杯茶。
若司马此刻看到他的脸,定会发现他的表情和语气,截然不同。
只有心满意足,一个人的脸上才会有那种表情。
令狐心满意足。
因为他对司马的答案很满意,非常满意,简直满意极了。
他放下杯子时,嘴和脸已经表里如一。
“很遗憾,自从十六岁出江湖,我竟然也没被人打败过,你说奇不奇怪?”
司马道:“有什么好奇怪?想永远不败,除了凭真功夫,还有一种情况也能做到。”
一个人若从没接受过挑战,他自然无从败起。
令狐笑道:“我二十岁隐退前,打过的架,不多不少,正好四千五百场。”
这么算来,这人在四年里除了吃喝拉撒,岂非一直在打架?
司马果然道:“奇怪,的确很奇怪。”
令狐道:“你现在也觉得奇怪了吗?”
司马道:“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么一个有本事的人,江湖上竟从没传过他的名号。”
令狐道:“一个有本事的人,想出名就能出名;想默默无闻,自然就有本事让江湖上没一个人认识他。”
司马道:“是,可若一个人的本事只局限于耍嘴皮子,江湖上没人认识他也是正常的。”
令狐问:“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司马摆明了就是不信:“你武功不弱,但我看来,还没到‘永不言败’的地步。”
令狐道:“那在你看来,我可会败在你的手里?”
司马道:“等我养好伤,你便知道了。”
令狐忽然叹气:“人生在世,总要尝一尝失败的滋味,人生才得以圆满。如果你能打败我,就是把命赔了,我都觉得值得。”
司马沉默,就凭这一份感叹,他已开始相信,令狐刚才的话或许并不假。
令狐道:“既然你也从未败过,我也从未败过,你说矛和盾相碰,究竟是矛胜还是盾赢?“
司马的眼睛亮起来。
每次他眼睛亮起来的时候,都表示他愿意去认真思考问题了。
长相是死的,神态是活的。
一个人长得好看,远远比不上表情好看来得吸引人。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无论谁两者兼备,他注定非常招人疼爱。
看着司马亮起来的眼睛,令狐的眼睛也亮起来。上前拍开穴道,他笑吟吟坐在床边。
起身动动筋骨,司马微笑道:“想知道这个答案,其实很简单。”
令狐道,“对,很简单。”
矛和盾究竟哪个更强,只要拿矛和盾互击,不就知道孰强孰弱了吗?
两人究竟谁武功更高,只要让他们比一比,不就知道谁胜谁负了吗?
要知道结果,你必须先作出决定;你一旦做出决定,就别拖泥带水。
于是司马干脆道:“我留下来。”
令狐非常欣赏他这一优点。
但令狐更知道,有时候有些欣赏,放在心里效果更好。
所以他脸上很平静,平静得就像四月里的海,让人猜测不出下面究竟盘旋了什么。
他就事论事道:“你内伤不轻,想要短期内痊愈,很难。”
司马不语,因为这是事实。
“但是若有人帮你推血过宫,疏通经脉,并好好静养,五日内要痊愈,也并非不可能。”
司马不语,因为这仍是事实。
比试,就要公平地比。
占人便宜的事,司马做不出来。
推血过宫,疏通经脉,得益的是伤者,损气的却是援手之人。
既然说不出要令狐帮他疗伤的话,司马自然只能闭口不语。
可令狐总有办法另辟蹊径。
他说:“我有一套疗伤秘笈,专攻气血不和,内亏外损,走得至阴至纯一路,与你武功路数甚是相近,不如你先习了,多少有些帮助。”
他说得很诚恳。
司马仍然只是望着他。
令狐补充道:“这秘笈是我早年行走江湖时捡的,我知其口诀,但它和我惯用的调气之法相冲,是以从未练过。”
小孩子都知道江湖上捡不到金子。
那江湖上怎么可能捡到秘笈呢?
令狐一番大而化之,不过为解去司马心头顾虑。
毕竟,武林中人交相传授便有师徒高下之嫌。
他们在意这种事,犹如黄花大闺女在意自己的贞洁一般,皆马虎不得。
司马忽然发现,令狐这人,也不全然那么可恶。
只可惜,畅思渊出来的人天生不会说感激之话。
别人越对他好,他越是冷冰冰。
司马别过头:“你这么帮我,可是想死得快点?”
令狐又笑了。
和司马一起,他总比以前更喜欢笑,虽然有时他的笑很无奈。
但无奈的笑,总比哭好。
他道:“我不是帮你,而是帮自己。千金易得,对手难求,我希望我们的比试,能在公平的基础上进行。只有这样,你若输了,我才觉得自个儿真赢了。”
司马发现,令狐这人虽然不再可恶,却仍然让人讨厌,因为他老抢去他要说的话,他哼声道:“五日后,一局定胜负。”
谁知令狐竟然摇头,“不是一局,是三局。”
“三局?”
“一局定胜负,你怎知不是偶然?”
司马嗤笑道:“只有小孩子打架,输赢才有偶然。”
“是,我们不是小孩子打架。因为小孩子打架只比体力,而高手对决,除了比‘武’,还要比‘气’。”
“比‘气’?”
“一鼓作气的故事你总知道吧?一时匹夫之勇,不代表你便是真正高手。真正的高手,即使暂时败了,仍不会失去斗志,仍会自信满满驳回后面的战局,赢得最终的胜利。我们要比,就要比得彻底,三局两胜,输的人才能心服口服。”
司马想了想,对没啥好反驳的事,他从不浪费口舌,于是道:“就三局两胜。每局相隔五日,怎样?”
“好,很好,但是还有一点。”
“你的要求怎么那么多?”
“人对自己重视的东西,要求总是很多的;越重视,要求越多。”
“那你还有什么要求?”
“既比三局,便有三次输的机会,不是你就是我;可无论是你还是我,既然输了,都要接受惩罚。”
“一局一次?”
“一局一次。”
司马冷笑道:“若我输了第一局,你要我砍自己一刀,后面两局不用比,我也必输无疑。”
令狐好奇道:“我不是这么下作的人,难道你是?”
司马自然也不是。
所以这种情况便不存在。
令狐道:“没得出最终胜负前,惩罚以不伤害对方身体为限;等得出最终胜负,要杀要剐,任君自便。”
司马眼中精光闪动,盯着他道:“若三局两负,你输,你可知自己下场?”
令狐笑:“我能否说不知道?”
司马点头:“能,你知不知道,的确没多大关系。”
一个注定要死的人,知不知道自己会死,的确没有关系,因为他知道也要死,不知道也要死。
他问:“结局既已注定,过程何必折腾?”
世间还有什么惩罚,比赔上性命更严厉?
既然连命都赔上,那之前的惩罚,岂非多此一举?
但令狐却道:“这你就不懂了,猫捉老鼠的乐趣不在于把老鼠咬死,而在于捉的过程。”他眨了眨眼,“难道你不想把我也在树上吊一夜,以报前耻?”
司马老实道:“吊个死人的确比不上吊个活人来得有趣。”
令狐摊了摊手,“这便是了,若我输你两次,你不仅可以取我性命,还能让我心甘情愿丢两次人。无论什么仇你都报足了,你说,还有比这更让人开心的事吗?”
的确没有了。
司马可想而知,若他输给令狐两次,他也会被羞辱两次,甚至送命。
但司马也相信,即使世上的山都被移平,他也不可能那么倒霉的。
这道理岂非很奇怪?
有时候,强大的人渴望被打败,可一旦真的有人向他挑战,他又觉得输的人必定不是自己。
你说矛不矛盾?
或许,人心本生于矛盾。
谁否认这个道理,就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司马从来不和自己过不去。
他知道,这场比试,只会有一个结局
所以他笑了,笑得很满意,非常满意,简直满意极了。
他伸手,“一言为定!”
令狐也伸手:“至死不渝!”
深夜。
茅屋。
烛火。
寂静的深夜,孤山顶上的茅屋,有烛火温柔地摇曳。
还有一双许下生死的掌。
在空中重重相击。
一个必须遵守的誓言,一个命运相关的誓言,在他们双掌的碰撞中,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