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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苏合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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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神医救命……之恩。”土炕上苏醒的女子勉力撑起半边身子,口齿含糊不清,说出来的话也是断断续续。“在下霍文……无以为报,惟愿……来世……”
“别说什么来世今世的了。”华吉祥摆摆手,沿着炕沿坐了,倒也不嫌脏。“我不是神医,你头上的伤口也不是我医的。至于中风脱阳之症,其实你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欠调养,用我的艾香熏上三五个月当可复原,以后多多注意就是了。”
她顿一顿,看了看眼泪汪汪的苏合,又道:“看你们妻夫二人谈吐不像山野村民,流落此地可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霍文身子一颤,沉默了半响,紧接着就要挣扎着爬起来。华吉祥一看她架势不对,忙单臂按住了她,道:“有什么话就直说,我这人最讨厌跪来跪去那些虚头吧脑的虚礼。”
“在、在下……苏……”霍文吱吱呜呜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情急之下竟一把拉起苏合的手放到华吉祥手上。
华吉祥大惊失色,猛一甩手,谁知竟用力过大从土炕上跌坐下来,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她又想起自己一天之内被摔了两次屁股,暗暗摇头连道倒霉,起身时一边掸土一边埋怨道:“有话好好说,做什么动手动脚?况且我对别人家夫侍没兴趣,千万别硬塞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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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合本已收得差不多的眼泪又再次决堤,头埋在霍文颈窝,双肩不住耸动。“妻主、妻主……求你别不要苏合,苏合照顾你,苏合不走……”
霍文看着他良久,不知在心中计较着什么,只是眼圈慢慢红了。 “苏、苏合……我现在,无权无势……又生病……你何苦……你、你还是……清白身子……跟着这位贵人……就算……也比跟着我……受人欺负的好。”
“我不要!”苏合似是怕华吉祥会真的带走他,猛扑到霍文身上,死死抱住了她。“我不走!我不离开你!反正、反正我腿也瘸了,是个废人……就跟你一起死在这里也好。”
霍文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梳理他额角的碎发。“傻孩子……你平安喜乐……我才安心。”
“妻主……”
“都给我闭嘴!”华吉祥实在看不下去这种苦情戏,一声河东狮吼震得男女主角立时噤了声,目瞪口呆地转向她。却见她两手平伸,竟直直将苏合从床上拎了起来,扔到炕边的小凳子上,顺便鄙夷地瞪了他一眼。“才刚说过你妻主的病已经快要好了,干嘛还要死要活的?你们俩是江洋大盗还是亡命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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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不是。”苏合吓得连连摇头,狠狠吸了吸鼻子,生怕再哭出眼泪来惹恼了贵人。“妻、妻主是梅山……”
“苏合!”躺在床上的霍文突然大声喝止,却被华吉祥一眼瞪了回去,又转回头来甜甜一笑,示意苏合继续讲。
苏合一时也有些发懵,看了看霍文,又看了看华吉祥,正在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和盘托出时,却见谢青尘不知何时挑帘走了进来。行至床边,斜眼看着霍文。“梅山霍家……你是霍家二小姐霍文帆?”
她顿一顿,见霍文兀然握紧了双拳,又挑眉笑道:“传闻霍二少染了见不得人的怪病,被家人送至兖州霍氏山庄休养,怎么竟会在这个穷山恶水的鬼村子?身边伺候的人呢?只跟着这么个跛脚小子可真不像你……霍二少,您往日不是最讲究排场的么?”
霍文闭了闭眼,随后又睁开仔细看了看谢青尘,嘴角扯出一丝浅浅的弧度。“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霍家已无霍文帆此人。”
谢青尘顿了顿,继而一笑。“离了也好。霍家盛名在外,其实早已尾大不掉、积重难返。不过我记得霍二少正夫是江南首富朱柘最疼爱的幺子,按理说你就算离了霍家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啊。还是说你已众叛亲离,那这小子又是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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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尘长臂一抬,遥遥指向苏合。霍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见苏合眼睛通红,清秀的眼角还挂着泪珠,一时也有些恍惚……
那时她还是梅山霍家最得宠的二小姐,每日都有人鞍前马后、簇锦团花,她说的话就是金口玉言,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人恭维谄媚。金银珠宝只要她拨拨算盘珠就有人双手奉上,绝色美人不用她勾勾手指头都会自动黏在她身上。
她记得那日恰逢她二十三岁生辰,正是春风得意的大好年华,她受邀至梅山最有名的醉红楼吃花酒。酒喝了一半,忽然听见隔壁有哭闹声,着实扰了她的兴致。她起身去看,却是个清秀年轻的小倌被个徐娘半老的痴肥女子压在身下,衣裳已被脱了大半。
那小倌哭喊着求饶,说他只是奉茶的粗使小厮,不卖身接客。然那女人欲虫入脑,哪听得进去?
她皱皱眉,觉得自己生辰当日有人寻死觅活得很不吉利,竟鬼使神差地命人拎了那女子丢出去,又亲手扶那小倌起来,和颜悦色地问他的名字。
那小倌哭得花了妆,粉嘟嘟的嘴唇开合,吐出两个字:“苏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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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合这个名字,原本听过就忘了,却有自作聪明的人以为霍二少看上了这小倌,将他赎出来送到她府上。她当时淡淡一哂,也不以为意,府中大把大把的花容月貌,一个勾栏院出来的粗使小厮,又怎么可能入得了她的眼?
于是没过两日,苏合这个名字连同他整个人都被扔在了脑后……
从花街柳巷里出来又不得宠的小侍,在偌大的梅山霍府里要怎样才能活下去,她霍二少似乎从来不会思考这种问题。她只要想一想到何处买价值连城的新鲜玩意哄夫侍们开心,或是想一想哪里有比醉红楼更销魂的销金窟,亦或是想一想哪家花楼有花魁□□这等盛事。
当然,更多的时候她想的是怎样出行才能令梅山万人空巷。
霍家二少霍文帆爱排场是出了名的,每每出门都要前呼后拥着一、二十人,有时将她要走的路铺上半寸高的红毯,有时派十个面容姣好的小厮在前撒花瓣。红毯是价格昂贵的西夷手工织毯,一铺就铺了大半条梅山最长最繁华的元宝街,花是蓬莱岛上的桃花,趁着清晨雾重,让身家清白的处子采摘,一次就摘去了岛上半面的桃花。
她曾以为,这样的日子恣意到老是天下间最无与伦比的美事,家财万贯、美人在怀,妇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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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她横遭恶疾,被视为不祥之人而令人避如蛇蝎时,独自躺在金砖玉瓦堆砌而成的冷冰冰大宅里,第一次想到了“死”。
她的正夫侧室陆陆续续来与她和离,她窝在又脏又臭却富丽堂皇的红木雕花大床上,看着他们远远站在门外,派了战战兢兢又蒙着口鼻的小厮进来,抓起她的手蘸了红色颜料,在和离书上印了手印,然后一个个飞一样逃开,仿佛她是吃人的恶魔。她忽然想起那些小厮往日看见自己时都会红着脸,羞答答得不敢抬头,有胆子大一些的就趁主子不在时对她投怀送抱、自荐枕席。
再后来,她浑浑噩噩地昏了过去,醒来时隐约闻见一阵清香。身上已经被换了新衣,清清爽爽的,前两日那种粘腻的恶感已消失不见。窗户不知被谁开了道细缝,有早春清新的空气拂过,她艰难地扭头看去,却见窗边站着个纤弱少年,正低头擦拭着窗台,阳光在他身上镀了层金色光芒,仿佛神话故事里河蚌中走出来的仙子。
那少年自然不是什么仙子,却日日夜夜照料她起居梳洗,不避讳她大小失禁、口流恶涎。又因她不愿被关在兖州霍氏山庄等死,而拼了性命带她逃亡,路上被恶人活活打断了腿,一路乞讨到了这里仍是不离不弃。
这一次,她终于记住了少年的名字,叫做苏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