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捧玫瑰》花重九

44、垃圾

　　按照流程，警方要为嫌犯抽取血样，检查身体，更换衣服。
　　进行前两步的时候嫌犯一言不发，基本配合，但就在警方为他解下手铐，要求他脱下衣服的时候，嫌犯突然爆发了剧烈的反抗，“别碰我！都他妈离我远点！”
　　警员们可不惯着他，他们见惯了男人赤身裸-体的模样，毫不迟疑地上前，动作粗鲁地剥下了男人的衣物，男人推搡不过，蜷缩起身体，无助地伸手遮挡自己丑陋的肢体。其余的站在周围的人全都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气氛沉默，但恰恰正是这种沉默让男人无法忍受，就像有无数盏聚光灯被悬挂在房间里，灼热的灯光打在地面中央，让这个丑陋的怪物无所遁形。
　　那躯体上布满了虬结的狰狞的烧疤，但在那些烧疤之下还有许多陈年的旧伤，办案经验老到的刑警一眼就能辨认出来，那其中既有鞭痕、刀伤，也有无数烟头按进皮肤里形成的圆点样深色烫痕，就像小时候受过残酷的虐待。如果不是知道这人恶贯满盈，连警方也不忍卒睹这样的身体，更别提那两条变形扭曲、干瘦如柴的腿了，为他换衣服的警员甚至不愿意多看一眼他的脸就给他套上了衣服。
　　啧，这才是实惨啊。
　　负责监管的队长不由地在心里感慨，指挥手下把嫌犯送往审讯室。
　　谢行不打算亲自审讯犯人，他找来了局里最擅长攻心的老心理学专家来对付审讯室里那个脑子有坑的家伙。
　　估摸了一下时间，谢行带着宋平洲和林镜往审讯室走去。路上谢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是负责信息比对的警员，“长官，我们抽取嫌犯的血样验过了DNA，嫌犯的身份已经基本确定了。”
　　谢行边接电话边疾走，“说。”
　　电话另一边的人说道：“嫌犯真名叫做李空，目前39岁，是京洲联合商会的副会长，但据我们所调查到的，他从二十岁起就已经进入商会担任要职了。”
　　“20岁？”谢行扣了扣耳朵，如果说他所在的临江市是大中华洲最繁茂的沿海贸易口岸的话，那么毗邻的京洲无疑是整个大中华洲局势最复杂的权力旋涡，至于京洲联合商会的名头就更大了，相当于京洲所有盛名在外的企业巨头组成的商人组织，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混进去的，更何况是一名年仅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继续说。”谢行倒想听一听站在李空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目前还没有查到他的其他家庭成员信息，我们正在比对系统中的基因图谱，还需要一段时间。”
　　“我知道了。注意相似基因图谱中姓厉的人，他不会平白无故造出一个假名。”
　　谢行稍加思索便明白了李空藏匿在商会里的目的，接近二十年的人脉积累为他寻找乌托邦潜在的销货客户提供了十足的便利，而那些尝到了甜头的商人也愿意继续为他打掩护，甚至介绍更多的客源给他，这也让他在商会里一步步站稳了脚跟。
　　“那他身上的烧伤又是怎么回事？”
　　“一年半以前，联合商会所在的办公大楼突然发生燃气爆炸，爆炸产生的巨大冲击波让整座楼发生了坍塌，警方从废墟中找到了李空的尸体，判定结果为意外事故死亡。”
　　“呵，有意思。假死么？”谢行嗤笑一声，“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能制造出一场李代桃僵的戏码，就是不知道究竟是谁在替天行道，这么想致他于死地了。真该好好感谢那个人才对。”
　　挂断手机，谢行停下脚步。
　　在即将迈进审讯室之前，谢行俯身握住宋平洲的肩膀，深深地望着他：“小洲，你现在还想亲自动手杀死他吗？”
　　宋平洲幽冷的目光怼在谢行脸上，“怎么，你要给我这个机会吗？”
　　他还没忘记上一次就在自己只差分毫便可以割断厉空的脖子的时候，是谢行横插一脚把厉空踹飞，才让自己错失手刃厉空的机会。所以之后两人见面的时候，他对谢行说话的语气才会那么差。
　　“不。”谢行笑了，“我只是想提醒你，最好的报复手段不是杀人，而是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你比他好过，而且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你要把他当成垃圾，对他不屑一顾，而不要被他激怒，让他得意地以为自己还能成功地掌控你，明白吗？”
　　宋平洲浑身一颤。最近一段时间，他频繁地梦见一片血色。梦里，他拿着不断往下滴着血的刀子，嘴里发出疯狂的不似人声的大笑，他的身体不断抽搐着，而就在不远处，带着面具的男人躺在血泊里，被人开膛破腹，肠流一地，可宋平洲还觉得远远不够，他的内心仍然得不到满足，他需要继续宣泄自己的情绪，所以他迈起歪歪扭扭的步子，走上前，审视着地上不成人形的“物体”，蹲下身子举起手里的刀，继续向下剁去——直到地上一片肉齑，他才收起嘴角的笑站起来，整个人伫立在那片肉齑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宽恕不是美德，但不要让复仇占据了你的心，”谢行提醒他，“你要记住，你还有裴昔，你们的未来还有更美好的生活。”
　　“未来”么……
　　一个过去从来不曾出现在宋平洲预想中的字眼，却在与裴昔开始相处以后，频繁地不受控制地出现在宋平洲的脑海里，随着它出现的频次越来越高，甚至逐渐地淹没了“去死”这个念头。
　　明明就在两年前，他还想着只要抓住李空，自己就能毫不留恋地去死，可是现在，宋平洲不得不承认，他不舍得死了。
　　裴昔还没完成分化，他还要回去见他。
　　他必须陪在他身边才行。
　　等到谢行带领宋平洲来到巨大的单向玻璃前的时候，换好了衣服的李空已经被禁锢在审讯室里了。失去了兜帽的遮挡，他无处隐藏自己那张被火烧伤的脸，只能把头埋在戴着镣铐的手里，用失去毛发的前额对着玻璃，他不知道就在自己的正对面，几个人一言不发地注视他鸵鸟般自欺欺人的姿态。
　　宋平洲走近玻璃，隔着玻璃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坐在轮椅上的人，他看见了对方手上那个被自己咬过的伤口，那伤深可见骨，即使痊愈了，那人的手也无法用力，时时刻刻不停地颤抖着。
　　就是这样的一只怪物么？
　　在整整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他从来没见过对方的脸，只被他的声音操控着、奴役着，原来自己曾以为的权势滔天、高高在上的人，不过就是眼前这么个畸形、变态的丑男人。
　　宋平洲紧紧地咬合牙齿，五指指甲从玻璃上滑落，发出刺耳的声音。
　　太简单了，太容易了，他还没有享受报仇的快-感，这个男人就变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黑雾再次出现将宋平洲紧紧包裹，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座巨大的金色鸟笼里，被锁链锁住的鸟儿永远也看不见那些围观的人的模样，可鸟儿却能隐隐约约地听见那些人的逗弄声、讥笑声。
　　谢行便通过无线电指挥审讯室里的警员：“让他开口说句话。”
　　房间里的人听从指示慢慢抬起了头，他望向单面玻璃，视线准确地落在宋平洲的脸上，仿佛能够看到玻璃外的人影。
　　随即他缓缓地勾起嘴角，“我的小鸟儿，你来了。”
　　过去男人下达命令时的语调犹如地狱中撒旦的魔语，充满了暗示的意味。但现在宋平洲只想无情地嘲笑他，这把破锣嗓子就别再出来卖弄了。
　　“我能进去跟他单独谈谈吗？”宋平洲扭头看向谢行。
　　谢行有几分犹豫。
　　宋平洲道：“放心，我不会再失控的。”
　　因为他已经从谢行的话里学会了真正折磨一个人的办法，而不需要再倚靠发泄情绪这种办法来伤人伤己。
　　谢行同意了。

　　宋平洲推开门，站在门口黑暗的角落里。
　　“过来。”男人虽然被禁锢了双手，但他颐指气使的态度犹如端坐在宝座上的教皇，无时无刻不在俯视着他的信众。
　　宋平洲听话地从阴影里走出来，他望向男人的表情极为虔诚，一步一步向李空走近。
　　男人顿时抻直了脖颈，激动不已，他喑哑地吩咐道：“跪下。”
　　宋平洲竟真的在距离他不足一米的地方跪下了，他仰望着男人，称呼他道：“Master。”
　　站在审讯室外的谢行不由地蹙起了眉头，而林镜更为吃惊，他不敢置信地看着与平日里表现截然不同的男人，不，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李空。
　　“真乖。”男人张开褪了色的嘴唇，看得出来，他很想伸出手去抚摸宋平洲的头发。
　　于是宋平洲主动站了起来，他继续向前走，走到跟李空只差半米的距离，俯下身子好像要给他摸摸头的样子。
　　李空竭力翘起指尖，可他的双手被手铐牢牢地固定在了桌面上，根本抬不起来。
　　宋平洲维持着弯腰的姿势，低着头看他努力挣扎的样子。
　　哈，真的很好笑。
　　那五根被瘢痕覆盖的手指就像被宰后的章鱼还在不死心地扭动触手，真的是太好笑了，所以宋平洲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十分夸张，笑到美貌的脸上表情扭曲，直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才平复下来，指着男人错愕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到底在妄想什么啊。长得丑就把自己藏藏好，别出来吓人了，好么，怪不得以前整天都要戴着面具，能看上你这张脸的人一定是眼瞎了吧。”
　　听到宋平洲的话，林镜的脸涨得通红。
　　“不，不！我不丑！”李空无助地摇晃着身体，他左右扭动着身躯，但能活动的范围十分有限，他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地缝能把自己藏进去。
　　偏偏宋平洲还伸出手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的脸彻底映在灯光的照耀下。
　　“我要好好看看这张脸。”说着，他捏紧了他的脸颊，冰冷的视线一寸寸地扫过李空脸上的每一处。
　　李空脸上唯一仅剩的完好之处便是眼球了。
　　他疯狂地转动着眼珠，呜咽着想要说话，可宋平洲偏偏不让他说，他就是要让李空陷入恐惧的漩涡。
　　宋平洲紧接着掏出手机，他打开摄像头，怼准李空的脸，“你不是最喜欢开直播了吗？好啊，我来满足你，我们现在就来开一场直播好了，让我想想，直播的名字就叫做‘大家都来看丑八怪’！你说好不好？”
　　不，不——
　　李空的眼里泛起了血丝，鼻涕和眼泪一齐流了下来。
　　一瞬间丑得更加惨绝人寰了。
　　站在玻璃外的谢行简直不忍直视这幅画面，他觉得宋平洲的领悟能力很不错，这幅画面看上去也令他觉得很爽，可是看到一旁摇摇欲坠已经快要站不住了的林镜，他还是制止了宋平洲，“小洲，谈话可以，审讯室里不允许发生威胁行为。”
　　宋平洲这才用力撇开李空的脸，他甩了甩手，就像手上沾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垃圾。”
　　宋平洲如此评价道。
　　说罢，他看向漆黑的单面玻璃外，对林镜道：“现在你认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