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9、109 ...
-
翌日,海兰珠早早便起了。这些日子,她觉少,精神却不错,常常是子夜时分才睡,卯时便自然醒了。起了床,如意和喜鹊帮着梳洗完,新的一天便开始了。
“娘娘就要去御书房吗?天才蒙蒙亮呢。”如意问。
“闲着也闲着,去那儿好歹有些事做。”
“这个时辰正是露重的时候,娘娘也不怕凉着,露气伤身得很,多穿一件吧。”喜鹊给她披了斗篷,才随她出了门。
清晨的深宫冷冷清清,凄凄凉凉的,穿梭在宫墙之间,静得连自己的呼吸都能听见,如意和喜鹊麻着胆子跟着海兰珠,倒是她并不信鬼神之说,坦然得很。
到了御书房,门口也是空无一人。海兰珠走到近前,却发现里掌了灯,影影绰绰的,莫非——
来都来了,她也顾不得那许多,推了门进去,果然是皇太极在里边。
“皇上吉祥!”她请了安。
皇太极用鼻子“嗯”了一声,海兰珠以为他没听见,便又说了一声,可他还是同样的反应,她不知他什么意思,到底是听见了呢还是装没听见,只好僵僵地依旧倾着身子,等他回答。
难道他真的生气了——海兰珠低头咬唇想着,坚持着不尴不尬的姿势,身体难受倒是次要的,主要是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偷偷看了皇太极一眼,他自顾自地在看着兵书,完全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
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又大声说了一句:“皇上吉祥!”
皇太极这才放下手中的书,可仍没叫她平身,沉着声音问道:“朕还没有老到耳背听不到。”
海兰珠也没有无法无天到他没开口,她就敢妄自起身,可实在有些立不住了,腿一抖,她微微退了一小步。
皇太极叹了口气,道:“起来吧。”
海兰珠得了旨意,赶忙笔直地站好了。虽然站着也累,但总好过刚才的姿势。
“朕是不是太宠你了?如今你都敢当着后宫嫔妃们的面,让朕下不来台了?”皇太极问。
“皇上——”他真的生气了,海兰珠紧张极了,一心想着立马认错为上,俯下身子道,“臣妾知错。”
她低下头,不敢看他。
“你过来,站这儿。”皇太极指了指他身边的位置。
海兰珠只得乖乖走过去,心头叹道,早知道就应该听如意的,不要这么早来御书房,晚点来他不就上朝去了吗,可转念又一想,那也一样,他想要教训她还不是早晚的事情,风雨欲来,早来早了。她认命地走上前。
“你说说,你为了淑妃,为了庄妃,得罪朕值得吗?”皇太极递了枝毛笔到她手里,又指了指桌上的书简,“把这个,给朕抄十遍。朕一会儿下了朝来看。”
海兰珠一看,是东汉班昭的《女诫》。
“抄——抄十遍?”海兰珠虽然喜欢习字,但是让她这么短的时间将这千余字的文抄十遍,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咱们毕竟出身满蒙,抄汉人的诫有什么用啊……”
她挣扎着,自救一下。
“还顶嘴!”皇太极掰开她的手,不客气地打了一掌,“得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夫者天也,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可是,这里面还说‘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那臣妾——”
“海兰珠!”皇太极本是假意生气,好好治她一治,省得她总为别人说话,可如今她这句话到真的点了他的死穴,没有一早娶她,这是他一生的憾事,她却如此肆意地用此事来反驳他。
她也意识到嘴快说错了话,本来只是想让他罚得轻点儿,没想到这会儿火上加油了,她吓得扑通跪地:“都是臣妾的错,臣妾认罚。”
皇太极一把捞起她:“你就是认错快,还能不能有点别的好?你从书里面看来的那些道理、智慧,全都用来帮别人说话,专门对付我了。”
“臣妾不敢……”她拿起那本《女诫》,便要去旁边的桌上开始誊抄。
“回来。”皇太极收回她手中的书,“看你接话接得挺顺溜的,这书你肯定也烂熟于心了,再抄也没多大意义……”
不用抄了?海兰珠松了一口气,赶忙拜道:“多谢皇上。”
“我话还没说完呢,书是不用抄了。”皇太极清了清嗓子,顿了一下,接着道,“这书房是我待得最多的地方,也算是机要之地,平日里我也不愿外人进来,所以浮尘很多,如今你也常待在这儿,我看今日便由你亲自打扫这里,要一尘不染才行。”
皇太极边说,边起身上朝去了。他必须让她知道,总为别人求情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他宁愿她所有事只为自己求。
海兰珠呆呆地杵在原地。不一会儿便有太监送了一堆掸子、棉布、笤帚等工具过来。
如意和喜鹊也跟着进了屋,看着这一堆打扫的工具问道:“这是要做什么呀?”
“要整理整理书房。”海兰珠回答。
“哦,是这样啊,您嫌这儿灰重是吗?那您去歇着,我们来做呗。”
“不用了,你们出去等着。皇上命我打扫。”
海兰珠拿起掸子,先从书架高处开始扫尘。如意和喜鹊也拿起笤帚,开始帮忙。
“放下。”海兰珠命道,“你们去门口等着。”
“哦。”两人不明所以,只好放下工具,出了书房。
海兰珠一个人默默地将房间的浮尘拂去,又一本本地将书摆放整齐。她当然并不觉得自己帮淑妃、帮布木布泰有错,但是她也确实拂了皇太极的面子,所以她心甘情愿领受了这份责罚。
————————————————————
皇太极再回到御书房的时候,海兰珠已经打扫完了,正一个人坐在桌前看书。他四下打量,这书房里果真是窗明几净,纤尘不染了。
见皇太极到来,海兰珠站起身来,上前请了安。
“你动作还挺迅速的,”他表情严肃,但话语里已然有了笑意,“我看,以后这御书房的上上下下,不如都交给你打理好了。”
“这些活倒也简单,交给我就行。”
皇太极本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她竟应承了下来,不禁哑然失笑:“看来这处罚对你来说,完全没有效果啊!”
“不是的,不是的。”她摆手道,“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随意开口请旨了。”
“我是这个意思吗?”皇太极气结,“我是让你记住,不要总是想着帮人家解围,帮人家说话,到时候被当了棋子,自己都不知道。哪有说过不许你向我请旨?如果你都是为自己而求,我倒是求之不得了!”
“皇上,这后宫哪有那么复杂呀……”
“我看你,就是亏还没吃够!”说着,他差点又提到小八的事情,赶紧收住了,“行了,这罚也罚了,你不往心里去,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听说,我去这几个月,你就天天窝在御书房里,这样也好,你不招惹人家,惦记你的人终究还是会少些。”
“皇上这么说,是又要出征了?”
“嗯,这次中途回来,原也是为了处理阿敏的后事。”
阿敏卒于幽所,海兰珠也有所耳闻。
“阿敏被囚十年,是他罪有应得。但如今他一朝身死,还是让朕忍不住想起当年我们同座主政,并肩杀敌的年月。你说,是不是人道中年,便开始想念年轻时的岁月?”
海兰珠陪着皇太极坐下,也颇有些伤感:“臣妾犹记得,当年阿敏贝勒铸成大错,廷议死罪,是皇上力排众议,留下了他的性命。皇上一直是顾念手足亲情的人,如今他去了,自然难免伤怀。”
“若没有当年那桩事,也许我们还能一同征战,他也不至于郁郁而终。”皇太极感慨。
“人的命,天注定。皇上不必太过伤感。”
海兰珠知他近来承受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小八的离世、岳托的猝死,阿敏的故去……都道是岁月催人老,实不知让人老的其实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自己而去,所有的感情、念想都已经不在,那种苍凉、寂寞、无能为力,才最最令人哀伤地老去。
“海兰珠,你不会离开我,对吧?”他失神地埋首在她的胸口,语气颓唐得像个迷途的稚子。
“不会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海兰珠摩挲着他鬓间的霜华,有泪水朦胧了她的眼眸,“海兰珠会一直陪着皇太极。”
“如今才明白,白首不相离是多么难能可贵的誓约。”皇太极喟叹,“不愁云鬓改,但悲生别离。”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忧愁,也许是因为征战的劳顿,皇太极竟病倒了,没能即返战场。他这一病,自然弄得人心惶惶,亲王、大臣、子侄、后妃纷至沓来,都被下令挡在了门外。
皇太极早先在清宁宫住了两日,眼见哲哲围着他转也快折腾病了,再加上心里还是别有惦记,到底还是住进了关雎宫。哲哲倒也不大介意,只再三叮嘱海兰珠要尽心照料。
这么多年,海兰珠还是头一次看到皇太极生病,从前生病的那个人一直是她自己。海兰珠看着病榻上消瘦的他,简直比她生病还要难受。
“怎么就病了呢?”她暗自叹气,端过喜鹊递来的药,一勺一勺地喂他。
皇太极笑道:“许你病,不许我病呀。”
“生病还拿来竞赛,皇上真是的。”
“哎,到底是年纪来了,身体也变得任性起来,不听自己使唤了。”皇太极摇摇头,“真不应该上战场了。”
“皇上这会儿这么说,可事到临头绝对是第一个冲上去的。臣妾知道您的心思,所以从不劝您守在宫里头,但如今这一病也是提醒皇上,上阵杀敌也要以自己身体为念啊。不然,哪个敌人会怕您啊?”
“哼,如今头一个不怕我的还不是你!”虽是忿忿的语气,可他眼里明明蓄满了柔情蜜意。
她娇嗔着回道:“我也不是敌人呀。”
喂完药,海兰珠坐在榻边陪着他,两个人四目相对,好久没有这样拌嘴,如今她是越来越能制住他了。
“你呀,越来越牙尖嘴利了。”皇太极拉起她的手,轻轻拍着,“不过,我喜欢。”
海兰珠低头,眼神又不自主地找寻他左手外侧的淡淡齿痕。那印痕在他手上,更在她心上。
“怎么了,刚夸你能说会道,就变得沉默了?”皇太极捧起她的脸,竟看到她眼圈泛起了泪,“怎么说着说着,哭起来了?我说错什么了?”
“没有。”她捧起他的手,轻轻一吻,旋即道,“我只是在想,或许我素来是能说爱说的,只不过从前没有人准许……是你的恩宠,才让我能如此肆意妄为,想说就说,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所以——这都是你的功劳。”
这可真是皇太极听过最直白也最动听的情话了,他喜不自禁,心情大好,一时神清气爽,比吃十剂药都管用。
“过来——”皇太极令她凑近些,将她揽入怀中,“这话从你口里说出来,还真是不一样啊。我就喜欢如此坦白的你,傻瓜。”
我能安安心心地做什么都不用想的傻瓜,不也是你的功劳吗——海兰珠心想,但她可不会再说出来,让皇太极更得意忘形。
在海兰珠精心的照料下,皇太极渐渐好转。不过康复的结果,自然是他又要奔赴战场,好几十天都见不上一面。
虽然,海兰珠能理解并全力支持他的抱负,可这样的日子,却越来越让她度日如年。如今的她也常常会想起从前的岁月,那时怎么就能在别院里耐得住那么长的寂寞流年呢?全然不似现在这般每日里如坐针毡,天天为皇太极担心,盼着他大获全胜,盼着他早日归来。或许,那时的她对莽古尔泰有尊重、有敬仰、有牵挂,却到底是少了那最重要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