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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1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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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兰珠的病来势汹汹,自太子葬礼之后,她已在昏昏沉沉中躺了半月有余,皇太极除了上朝,几乎寸步不离关雎宫。焦虑的愁容攀缘上他的面庞,深陷的眼窝让他一夕之间看起来像老了好几岁。
喂药、进食、擦拭、翻身,皇太极从不假手于人,事必躬亲,再不给有心之人任何一点可乘之机。然而,他如今怕的倒不是外人,他更害怕的是小八的离去让海兰珠失去了生的意志。他守着她,时时唤她,为她吟诵李义山的诗词,跟她说起过往生活中美好的点点滴滴。
“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皇太极吟到熟悉的《寄令狐郎中》,不禁让他想起他俩在归化城中自由自在的日子,“海兰珠,你还记得咱们一起在归化城外骑马的日子吗?如今嵩云和双鲤也老了,你再不起来,它们就不能驮我们出去了。等你好了,我们再带它们去归化,去科尔沁,好不好?你不是说你想念科尔沁的蓝天白云,绵绵绿野了吗?”
皇太极忽而又想到,他同哲哲、海兰珠还有莽古尔泰四个人去科尔沁省亲的那次,海兰珠和哲哲在马车里,欢笑畅谈,唱着家乡的歌谣,那时的她初涉人世,那样的天真烂漫,那样的令人沉醉;而那时的他早已深陷在对她的爱里,无法自拔,一步一步,越爱越执迷。一晃十数载,如今海兰珠在他身边,却已是满目疮痍,他曾经白纸黑字写下的“护汝周全,吾之一诺”,不过成了一句无法实践的承诺,又与谎言何异?
他正黯然地想着,海兰珠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皇太极忙叫采苹去叫太医。他已记不清这是连日来,她第几次这样迷糊地咳醒,他总以为她会清醒过来,可每次她又会晕晕乎乎地睡过去。
“皇上——”
可这次真的不同,她竟叫了他一声。
“是我,海兰珠。我在这儿,在这儿。”皇太极听到这一声呼唤,喜出望外,激动得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要喝水吗?还是要别的?”
“皇上——”她撑起身子,咳得更凶了。
皇太极也慌了手脚,一边轻轻地帮她拍着背脊,一边朝外嚷道:“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到!”
她咳着咳着,竟咳出一大口血来,黑红黑红的,霎时污了被褥。
几个太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入了屋子,查验了海兰珠的状况,又轮流把了脉,商议了一番,才由为首的太医跪下回了话:“皇上请放心,娘娘这是将瘀滞于胸肺之中的毒血吐了出来,于病情是大好,证明娘娘的身体已经在恢复了。依奴才所见,明日定能转醒过来。皇上您不让施针,奴才便再开几副方子。”
皇太极听说有好转的征兆,这才安下心来:“还不快去开方子?由你亲自煎煮,寸步不能离开。”
“奴才遵旨。”得了令,太医速速退下了。
皇太极又看着采苹几个人给海兰珠换了床褥、衣裳,自己才在她身旁和衣而睡。
“皇上,皇上……”
耳畔传来海兰珠低低喃喃的呼唤,皇太极从梦中惊醒,见她娥眉紧蹙,立马回道:“我在这儿呢。”
他翻身将她纳入怀中。
她终于清醒地睁开了眼,问道:“我病了——多久了?”
他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睡了几日。”
“几日?”她意识到自己应该病得不轻,“难怪头沉无比,这几日,皇上一直守着我吗?我好像总是听到有人在念诗,讲故事,以为在做梦,可又像就在耳边,我想睁开眼一探究竟,可怎么都醒不过来。”
“你这不是醒来了吗?”皇太极紧紧抱住她,用身体感受她的温度与真实,“如果你就这么一声不吭地一个人做梦去了,连护你周全的机会都不再给我,那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将来到了地下也不会与你相认。”
他说这些狠话,只是怕她真的狠心离他而去,可话一出口又觉太过沉重,忙改口道:“你知道吗?这些天,我日夜守着你,想起我们过去的点点滴滴,你遭了那么多罪,受了那么多苦,让我不得不想,如果我没有和你在一起,如果我当初放你回科尔沁,是否一切就会不一样?至少你会平安喜乐,不会像如今伤痕累累。”
“皇上——”海兰珠的手抚上他深锁的眉间,“我不后悔嫁给你,从来没有后悔过。臣妾虽是后知后觉,但也早已心领神会,如果没有你,无论我走到哪儿,都不过是流离失所的孤影一只,所以皇上无需自责。只是,臣妾实不能承受小八离去这剜心剔骨的痛,不应该是这样的……”
“丧子之痛,于你是十分,对我而言也不会少半分,但是如果你我注定要经历颇多磨难,就让我们始终坚信总有一天苦尽甘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吗……”皇太极小心翼翼地凑近她,吻干了她的泪,“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吗?”
海兰珠一言不发,只默默捧起他的左手,生产那日她咬下的齿印残存成一道淡淡的印记,然而如今于她,却已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他静静地看着她,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起身,吩咐采苹她们备些热膳。
“我去传些吃的,你睡了这几日,该饿了吧。”
采苹端了些清淡的吃食过来,海兰珠不忍见他伤神,于是勉强吃了些。虽然还是一脸苍白,不过唇上渐渐有了些红润,果然如太医所言,海兰珠的病终于开始好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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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春燕啄新泥。春天,原是海兰珠最爱的时节,郁郁葱葱的新绿亦是她最爱的色彩,然而如今,怎样的草长莺飞、怎样的生机盎然都无法缓和她的心情。虽然为着皇太极,她已学会了绝口不提小八,但这并不代表她能少承受些丧子的锥心之痛,更不可能忘诸脑后。
便是身体已无大碍,她一日也难得下几回床,懒懒地数着日子过,连自己都觉着有种行将就木之感,就连哲哲邀她去赏花,她也一概不应,连喜鹊都不再敢在她跟前说笑,生怕一不小心便触了她那根心弦。
日上三竿,忽闻外间通报淑妃来了关雎宫。因不是熟稔之人,海兰珠倒不好意思将她婉拒于门外了,只得速速收拾了一番,出屋见客。
“宸妃真是好大的架子啊,到底是比臣妾高了半个品阶,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淑妃连安都未请,径直便坐了。
如意上前请了淑妃安,又道:“淑妃娘娘好不客气,关雎宫可不是任您胡来的地方。”
淑妃怒目呵斥:“你一个奴才,也敢教训本宫!”
“如意,下去奉茶。”海兰珠倒是不大介怀,只是对她的到来有些不明所以,“淑妃莫怪,我这里素来不怎么见客的,丫头们也不懂规矩。不知淑妃前来,所为何事啊?”
“好些日子不见你,连去清宁宫请安都碰不着你,听闻你大病至今,故而来看看,还似不似平日里那般不染纤尘。”淑妃嘴上不饶人,面色却和缓下来,又不像有恶意的样子。
海兰珠只想早早结束这席谈话:“淑妃有事,还请直说。”
“都说是来瞧瞧你了。”淑妃不急不缓地说道,“从前,我第一次见你,是我带族人来归那日。当时还是大汗的皇上,与哲哲并肩而立,可我一眼便透过他们看到人群中茕茕孑立的你。我虽身在大漠,却也听过些故事,只需一眼,我就知道你便是那故事里的主角。后来,我又多次打量你,永远是那般冷冷清清、我见犹怜的模样,让人嫉妒不起来,更恨不起来。”
海兰珠不知她所为何来,更不知她说这番话目的何在,只好静静听着。
“想当年,我在察哈尔,也算是得汗王盛宠,却无不是费劲了心力与手段,哪像你不争不抢却也牢牢锁住了皇上的心。汗王一朝溃败,我的丈夫、我的儿子都身死于战场,改嫁于我也是无奈之举,在这儿,我争风争宠,不过是为了保全族人罢了,于我自己又有何意义?这些话我原不想说,只是那日葬礼上,我冷眼看着,你肝肠寸断的样子,不禁感同身受,才觉得你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儿,所以……”淑妃本想说些安慰之语,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与她历来的立场想去甚远,遂没有再说下去。
海兰珠已明白她的心意,却没想到能说出这番话的是淑妃,着实有些感动。
“所谓否极泰来,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客套话。其实,你承宠过盛,孩子蒙恩更甚,难免成为众矢之的,这教训确实来得太重。可是,如果你总这样一蹶不振的样子,做的全是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只怕倒让那些存心看你倒霉的人,要更高兴了。”淑妃说着,起了身,“我言尽于此。其实,本就不该来。你若不爱听,出了这屋子,权当我没来过便是。”
“淑妃——”海兰珠一时也不知如何回应,起身送她出了宫门,才想起道一声“谢谢”,也便足够了。
她目送淑妃远去,不胜感慨,在这深宫里各人的苦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平日里淑妃是连正眼都不瞧她们一眼,如今却说出这样一番掏心掏肺的话,实属难得的情义。
“喜鹊,陪我去花园走走。”
“是。”喜鹊听见海兰珠说要出门,甚是欢喜,赶忙拿了褂子给她披上。
行至花园,正巧碰上哲哲,带着福临也在园子里。
“皇后吉祥!”
海兰珠紧走了几步,上前拜道。
哲哲见到她也倍感意外:“今日怎么出来了,身子大好了吧。”
“久不见日光,人心都要长草了。”海兰珠颔首,“前日里皇后相邀,臣妾一时惫懒而推脱了,如今反省,实是不该。”
“坐吧。”哲哲领着入了亭子,又招呼了海兰珠坐下,“你遭了些变故,我原应该多去看你,可我向来不是个会安慰人的,索性又躲了。自你嫁给皇上,我总感觉我们不再像从前,反倒是生分了许多,或许真是我对你关心不够。”
“皇后哪里的话。都是我礼数不周……”
“你不用急着想什么辩白的话,更不要因为我是皇后而有什么顾忌。论及娘家一脉,我始终是你的姑姑,见你痛失所爱,惶惶不可终日,叫我心中又如何好受?你一路走来的艰辛与不易,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清楚吗?皇上给你的恩宠,都是你应得的,且莫说旁人,便是我也没有嫉恨的理由。”
“姑姑……”海兰珠情不自禁地趴到她肩头,久违的亲情让她感到难得的温暖,这声姑姑喊出口,又何尝没有隔世之感?
哲哲轻轻拍着她:“哭过就好了,痛完了还得继续生活。不然,我可要怪你了——”
她欲言又止。
“姑姑尽管说,我都会记下的。”她哽咽着,直起身子听哲哲有什么话示下。
“你的一举一动可都让皇上牵挂着,你尽日里茶饭不思的,他也日不思朝、夜不似寐,憔悴且不说,多少军国大事耽误了,这可不是你能担待得起的啊。”虽说是训示,但哲哲也用异常温和的语气说了出来。
“姑姑教训得是。”
“以后有什么心里话,尽管来清宁宫,只莫再让皇上为难了,可好?”哲哲关心她,更关心皇太极。
海兰珠点点头,又问:“如今,九阿哥还是您带着吗?”
“庄妃行事太过糊涂,如今禁在永福宫里,处罚都算是轻的。后宫虽不像朝堂之上,但实则是非更多,若都像她那样行事,于她是无心之失,却不知要掀起多大的波澜。”
“我想去看看她,可以吗?”海兰珠很有些话,想当面问问布木布泰。
“这个我可做不了主,你得问皇上。”哲哲说道,见嬷嬷怀里的福临醒了,她就手抱了过来,“倒是要说福临,确实生得不错。”
海兰珠也伸手摸了摸孩子,这孩子只比小八晚出生几个月,看着也是一般大,她瞧着瞧着,心头又是一阵酸楚。
哲哲见她触景伤情,忙将孩子给回了嬷嬷,起身道:“出来一阵子了,我先回宫了。”
海兰珠也赶忙起身,送哲哲回了清宁宫,然后才与喜鹊一道,往自己宫中走去。
行至关雎宫门口,正巧碰上徐步而来的皇太极。
“你今日出去了?”皇太极见她肯下床走走,还出了宫,脸上也松弛了些。
“嗯,去花园转了转,正巧碰上了皇后,又聊了一会儿,刚刚送完皇后回来。”海兰珠隐去了淑妃来过的事儿,以免多生事由。
“你肯出来,这很好,今天果然气色好多了,”皇太极挽起她的手,“如今天儿正好,你多出来走走,有益身体。”
“皇上,臣妾能不能——去一趟永福宫?”
“去永福宫做什么?”
“当然是去看看妹妹了。臣妾有些话想对她说。”
皇太极轻哼一声:“你还有什么话好跟她说呢?朕没贬她没动她,已是看了你的面子,知道你不会忍心。”
“皇上,庄妃毕竟是我的妹妹。”海兰珠看定他,“皇上想必也知道,我们姐妹因种种事情是生了些罅隙,但在我心中她始终是妹妹,不可能故意做出谋害小八的事情来。”
皇太极拿她一点法子也没有,只好答应了她:“哎,你想去就去吧。多带几个丫头。”
“人多造势吗?难不成妹妹能把我怎么样?”
“你呀,什么时候才能长点心眼?”皇太极叹道,“我喜欢这样毫无心机的你,却又怕你因此而受伤害,上次的事也证明了我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周全,能时时刻刻护着你……”
海兰珠用力拉了拉他的手,将他从自责的情绪中拉回来:“我以后会留心的,我不想你再为我操那么多心。你且多分一点心在国事、在战场上,好吗?”
“这可是你说的。”皇太极轻轻拍了拍她的额头,“可要记住了。”
海兰珠点点头。为了他,她也要将那念念不忘的伤痛忘怀——哪怕是假装,哪怕是虚幻,她只要他看到,最坚韧的那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