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墨散来

21、第二篇 皮影（12）

　　过了许久，情长倏然收手，一张完整的皮透过衣裳被扯了出来。
　　“她的半魂在你体内，如今能换回她的心智……如此……甚好……”情长颤抖着手，把皮影覆在在那堆血水之上。
　　一瞬间，一个人形现了出来。
　　“娘——”情长开口，面前的女人却转头想跑。
　　情长伸手拉住她，紧紧地不肯放手。
　　“子都……娘知道……你不愿看着娘……娘这就走……这就走……”女人低着头背过身子，浑身都在颤抖。
　　“不，娘……是子都错了，子都对不起你……”泪水流了下来，滑过他面颊上那为母亲盛开的花。
　　当初怎么就鬼迷了心窍，怎么就一言不发的走开来？这个女人历经千辛万苦寻了自己，就算是不守妇道，就算是不知羞耻，可是依旧是自己的娘，就是为了自己跋山涉水，沧桑满布。
　　可自己做了什么，让她伶仃孤苦，凄凉的死在雪地里，可她死前，手里还拿着为自己求的平安。
　　慈母意，游子心。
　　天下之大，也大不过娘亲的情意。
　　“娘，您原谅子都可好？”情长轻轻搂着面前的女人，任她的血衣湿濡他的身躯。
　　当初被火烧成灰烬，却靠着娘亲心头肉做的皮影汇聚了魂魄，成了妖形。从母亲的身体中，得到再次的重生，而这次，只为了娘亲活着。
　　“娘……一直都只念着你……都爱着你……”女人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迷茫着追了好多年，想看着你，又怕你倦，又怕你恨，只能远远的瞧着，在有你出现的地方寂寞的等。
　　没有神智，只知道你的气息，知道你的牵挂，却不知……从来都是为了我。
　　“娘，我终于也入了戏……戏里……有你……”情长笑着，感受到怀中的娘亲伸出手，触碰自己的面颊。
　　枯骨的心愿结了，就该走了。
　　“子都……娘记着你的好，都是好……”那手颤抖着，摸着他的泪，然后渐渐化成粉末，一点点的消失。
　　这一次，情长眼里只有笑。
　　沈七看着眼前的一切，早已神智空茫：“到头来，什么都没有的人……是我吗？”
　　他盯着情长，喃喃自语：“子都，你是恨我的吧，你恨我……所以你不舍得走……”
　　“小七，我不恨，可是你却醒不过来……”情长淡淡的朝他一笑，“那么做一场戏可好，戏里春花尚好，你我依旧两小无猜。”
　　沈七忽然激动起来，冲上前握住情长的肩膀：“子都，我就在戏里，我夜夜都能瞧见你的脸，都你感受到你的温度……”
　　“是么，多好的戏啊……”情长柔柔的笑着，伸手触到他的心口，“那就做下去，一直到你清醒……”
　　那一轮月亮终究是出来了，照着一地水光。枝桠上的芽又多了几片，在夜里随风颤动着。
　　长安抚了抚依旧发疼的心口，手指抚过滴着水的枝桠，然后一笑，转身离开。
　　“公子可否帮情长一个忙？”身后的情长唇色越见鲜红，轻轻吐出话尾。
　　长安脚步微顿，听他语气中缱绻万千。
　　“公子……替情长，做了这场戏。”
　　隔日，那老爷沈七重病不起，被送回隔县。镇长和女人也算有情人，镇长夫人知道他们的过往，也欢欢喜喜的让亲姐留了下来。
　　那个戏班，终于也是要走了。
　　夜里，戏班为百姓演上最后一出戏。
　　花灯又挂了起来，说是为了前些日子的晦气冲冲喜庆，也算是给镇长带来福气。
　　当初谁挑了花灯顾盼相逢，眉眼间尽是风情。一眼就是一生一世，纷纷扰扰几十年间，终究是缠绵悱恻，情成眷属。
　　“苦的还是你。”侍染记下这故事的时候，淡淡的说道。
　　长安摇了摇头，抬首看着院里柳枝春芽，黄莺争暖：“我比他好，人最苦的，就是透过一个人看另一个人，看着看着，才会绝望。”
　　这种绝望，是一生一世。
　　抬指推了推挂在身旁的花灯，长安站在棚子边，看着皮影跃于白幕之上，缱绻地说着一段纷纷扰扰。
　　那故事说的是两小无猜的挚友，却阴差阳错成了仇人，百般纠葛后，终究释然，相扶到老。
　　台下不时传来低泣，谁家几分感伤，道不尽生离死别。
　　月色清朗，那台上依旧曲调情长。
　　白幕后，却再无一人。
　　长安听了半晌，徐徐退开身子，朝外头走去。
　　不知何时，外头已经落起了雨。长安撑起纸伞，缓缓走进雨幕之中。
　　屋檐花灯微澜，乘着水色把镇子染成一片流光溢彩，氤氲的水雾蒙上几分浮莲般的朦胧，古老的街巷倒映着灯火，更是一处人间。
　　长安走到巷口，忽然停了下来。
　　那雨中，朦胧的空巷里，款款走出一道影子。
　　细长的凤眸描绘着艳红的油彩，他笑：“公子，我叫情长。”
　　长安不知不觉也弯起唇，垂眸低低的笑起来。
　　纸伞在手里转了一圈，他迈开步子，从那影子身旁，走了过去。
　　水洼溅起一圈圈涟漪，碎了水南的暮雨。
　　长安墨色的衣摆拂过水面，扬起一股油彩味儿。
　　水面上的那张皮影，寂静的浮在夜色里，渐渐在水中散去。
　　一场戏，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