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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篇 皮影(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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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那处地方,春芽嫩柳,不知何时云里出了半轮月亮,映着叶里水光。
沈七随着情长走了到那儿,终于缓了神,快走几步想要扯住他的手。可还未碰上,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微弱的月色下,一具枯骨靠着树,嘴里哼着破碎的调子,胸前的破棉衣涌着血,滴在脚边,成了一圈一圈的血痕。
情长满目柔情的望着枯骨,轻声道:“小七,你还记得么,小时候,娘常为我们缝衣裳,等着我们试好了,便把我们抱上膝头,贴在心口,说着体己话……”
“子……都……”沈七唇张了张,梗在喉头的话,终究是挤了出来。
“娘一向都是想着我们才顾了自个儿,这么多年,从来没变过。”情长轻轻的上前,想伸手触碰枯骨,那枯骨一如既往,还未挨着他的手,就化成一堆粉末,融化在血水里。
“你看,就连现在,她总以为我恨着她,不愿见到她,就连死了,也不愿我困扰。这么跟着我四处漂泊,却始终不让我挨着她。她怕我厌恶,怕我恼她,可她又舍不下我……”
“子都……”
“那时我去寻她,她倒在血泊中,血都凝固了。冬日里飘着雪,把她的身体盖了厚厚的一层,我看着她铁青色的脸,还带着思念的不甘。那心口血肉模糊,湿了棉衣。小七你说,我若早来一步,她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死了?”
“你……你……”
“说不出话来么?小七,那当初你是怎么告诉她,心口的皮做了皮影,便是守着孩子一生一世,便能庇佑他、为他遮风挡雨?”情长掀开眸望着他,唇边依旧挂着笑。
“你已经死了——”沈七失神的喃喃,看着面容妖娆的情长不可置信的摇着头,“我亲手烧了你的尸身,和着那张皮影……明明是……”
“小七,真的那么恨我们么?”情长缓缓俯下身子,抬手触上那摊血痕。
不过就是生死,不过就是情长,就非得恨一生,憎一生,闹得家破人亡、闹得生死相隔?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沈七断断续续的说着,看着情长的目光,却只带着痴缠。
还是恨么,不、不,早就不是当初的仇恨,只是控制不住、控不住那种痛恨,控制不住心思!
那年他和子都本是要赴京赶考,一文一武,少年豪言壮志,边说要取得功名,他日做风流年少,也好庙堂相逢。
可那个晚上,他本想去寻子都说些悄悄话,却听到了让他震惊痛心的秘密。
当初他爹的死,竟然是子都的爹所为,只是为了抢了他的技艺,赚钱糊口。
都是为了钱,便能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年少热血,这肚腹里的仇恨如火烧一般,终究是控制不住。
他忍着心头的悲愤,和子都出了村,隔夜里偷偷跑回来,手刃了害自己一无所有的人。
浑浑噩噩的回到子都身边,他看着那少年笑如明镜,茫然不知所措。
就这么上京,和着那春花般美好的少年熬过那些苦日子,日久情深,心里头的仇恨隐隐约约变成一种执念。
那少年本该就是他的兄弟,该和他同生共死,共同进退。
后来二人同是金榜有名,朝堂之上,少年一个意气风发,一个温润如玉,得了朝中许多赞扬。
子都甫得名利,便欢喜的请辞回乡,欢欢喜喜,却得到噩耗。
爹已惨死,娘亦无所踪。
少年受此打击,却强撑着寻起娘亲,一头应付着朝中百事。
直到后来,在梨园观戏,竟然看到了沦为戏子的娘。
文人傲骨,子都百般痛心,硬生生的瘦了许多。
他瞧在眼里,心中万分矛盾。
报复的快意和看到兄弟受折磨的痛苦,炙热的燃烧着他。过了几日,他派人寻到子都娘亲的去处,亲自去找了她。
还记得当初那女子一身粗布却风情尚在,而如今万分憔悴,早已看不到当时的神采。只是她见到沈七,亦是局促,话未说,泪却流了下来。
后来执手泪眼,说的不都是心酸话。沈七嘴里安慰着,心头却起了波澜。
凭什么让你们母子相见,凭什么让你们阖家欢乐,凭什么让子都心里都是你?若不是当初你纵容,我爹也不会惨死,若不是你,子都心里头完完全全都是我?
凭什么呢?
想到这,恨意又来。好声好气的答复了,转眼间背过身都是冷漠。
活该你痛苦,活该你生不如死,活该你受尽折磨,都是自找的!
浓烈的恨意让他失了心智,回到子都身边,沉痛的说起她娘亲的事儿。
说是他娘不甘寂寞,做了戏子想要风光四时。这话子都听了,震惊万分,不可置信的冲了过去,想问个明白。谁料刚到那院子,就听得男欢女爱浪声浪语。咬牙破门而入,便看的不堪入目的场景。
心头的绝望难以言表,他摔门而出,回府便沉郁酒中。
沈七就这么默默陪着他,子都怅然万分,总觉得这天下就剩小七一人真心待他,却不知他心底畅快的恨着。
隔日,沈七去了子都娘亲的院落,见那女人神情恍惚,已是半痴半傻。
看在眼里,沈七心中说不出的感觉。
昨日的事情,是他派人做的,根本不是什么你情我愿。他给了那人几百两银子,让他强了子都的娘亲。
子都所见,都是他娘逼于无奈。
可又有什么关系呢?都是你们在痛,与我无关!
他安抚着子都的娘,说起那个皮影的传说。
慈母心头肉,游子庇身福。
都说用心头肉做了儿子模样的皮影,便能保佑亲儿一生平安。
子都的娘听了,便失了心似的想。这些日子跌跌撞撞的过来,都是为了亲儿,可如今,被亲儿视如敝屐,多瞧一眼都是厌恶。
还能做什么呢,她还有什么意义呢?
儿行千里母担忧,她的心思都用尽了,儿也飞黄腾达,云蒸霞蔚。什么也不求了,就盼得……他一生平安。
夜里,撕了心头肉,一针一针的刻画出亲儿的模样。
儿出生时,咿呀学语,最先唤的便是娘亲,那小模样讨人欢喜,扑在娘亲的怀里眷恋不离。
大了些,出去玩闹回来,都要赖在娘亲怀里,撒着娇,半晌不肯离开。
再大了些、再大了些……
她笑着,有些空洞的眼中含着泪,想着一幕幕过往,任胸前的血淌了一地。
一针一针,慈母意,游子心。
子都是在第三日,亲眼瞧见那个和自己娘亲做苟且之事的男人,那男人缠着沈七,讨要银两。
他神魂俱震,跟着那男人到小巷子,便抓着他问明真相。
那男人胆子小,哆嗦的说了一句:是沈大爷命我去强了他杀父仇人!
一句话,什么都懂了。
子都跌跌撞撞的奔去他娘亲的院落,推开破败的院门,就见一地落雪,还有那早已僵硬的尸身。
他娘手里,还裹着那块皮。
慈母意,游子心。他当真不知。
还能说什么,还能想什么,还能盼什么?
这天底下最爱他的人死于他手,他还有什么想念。
他握着皮影,静静的坐在他娘的尸体边,哼起了儿时听娘亲唱过的小曲。寒冬的雪就这么一直飘着,落在他的眉眼,落在他娘亲的尸身。一夜过去,已经分不清彼此了。
沈七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只剩下两具冰冷的尸体。
他一句话未说,触碰着昔日兄弟清隽风情的眉眼,闭上了眸。夜里,他就火化了他们,把他们送回村里,葬在子都爹的坟边。
回京途中,遇见了那个女人,眉目与子都八分神似,忍不住心里的冲动,便强硬的娶回家。从此,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小七,我悔了一生,这一生,我只想让娘原谅我。可惜……我等不到这个机会,她根本不让我接近……她……根本不恨我……”情长低低的笑,笑里都是凄苦,“我也不恨你,都是我自找的。”
“为什么……你……没死……”沈七看着他昔日的容颜依旧,心底的情绪翻滚。
“大概是我孽太深,必须还了债吧!”情长看着地上的枯骨,柔声道:“为了那些求不得人,让他们从戏里醒来。”
这些年,用皮影做戏,让那些醒过来的人,天长地久;让那些醒不过来的人,在戏里一生。
“就剩最后一次了……了结了心愿……”情长望向长安,款款而去,“公子,你懂情么?”
长安垂眸一笑:“我懂你。”说完,解开自己的大氅,“你要什么,自己取了吧!”
“公子,情长感激不尽……”情长抬手,触碰到温热的衣裳,指尖缓缓的画着线条,勾勒出一个血色的图案来。
长安心口猛地一痛,撕心裂肺的痛楚让他忍不住蹙起眉,那种痛好像在心口划上一刀,一刀骨肉相连,一刀又断了下去。
这种痛,便是情长娘亲所偿的么?
长安的额冒出点点细汗,他却依旧勾着唇角,静静的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