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第二篇 皮影(8) ...
-
春雨绵绵随风入夜,第二日,又是满镇烟雨朦胧。
白日里,长安散了力气似的的靠在窗边,望着窗台上那一株埋了土的芽儿发起痴来。
那是浣宝把得来的豆子种在了里头,小东西在院子里里外外转了几圈,便说是长安屋内光线最好,欢欢喜喜的把盆儿端了上去。
不知是不是晒了一日的太阳,土盆里还真发了芽。
长安就那么看着那株小芽儿,在屋里坐了一天。直到傍晚浣宝从兰桓书肆兴冲冲的回来,拖着他往外走。
“小东西这是去哪儿?”长安懒洋洋的任它拉着,顺手把门口的纸伞收在手里,出了回廊便撑开,为那不知冷暖的小东西也遮着身子。
“老妖精,活该你没人缘!”浣宝变了人形,踩着小孩儿家的小靴子,摇摇晃晃的张开小胳膊,朝着长安得意洋洋的挑起秀气的眉头。
长安伸手把它抱起来,任它坏习惯的咬着自己的肩头,听得它模模糊糊的开口:“花灯到了时候,便要全都放入河中,去同河神乞求平安。今个儿到了夜里,家家户户都去放花灯了!”
“这么老套的习俗,河神还肯么?”长安嗤的笑了一声,把这胖乎乎的娃抱紧,顺着它的指头,随人流走去。
说是傍晚,天色却早早的黑了,往日都是花灯挂在墙头,照着家家户户的影子,可今日一家几口的都提着花灯,匆匆忙忙的朝河边赶去。
大人心里头想早些回去,可孩子们哪肯随着大人的心思,踩着河边的泥泞,都玩的兴起。
浣宝也早早的挣脱长安的怀抱,趁着夜色变回妖身,一会儿便蹿没了影子,追着河里的花灯去了。
长安一个人撑着纸伞站在河边,静静的望着。
嘈杂的河边都是星星点点的花灯,五光十色,从那些花灯发出的微弱光芒上,就能瞧见朦胧的雨丝。
提着花灯的孩子用竹篙把灯拨到水中央,丢了竿儿拍着手同爹娘笑起来,父母瞧见孩子这般开心,也就由着他们,撑着伞相互偎依的指着花灯,说起了家常。
长安是在一棵柳树后,看见了那个女人。昨日衣着光鲜,做了个老爷家的妾室却还算受宠,顾盼间风光尚在;可今夜里她却罩了件暗色的衣裙,眉间凄苦,又怕被别人瞧见。
女人不敢撑伞,在冰冷的雨丝中哆嗦着,苍白的面色被晕红的花灯染成了一种诡秘的颜色。
挑了个不起眼的地儿,女人蹲下身子,悄悄的把花灯送入水中,伸手推了推。
夜里风小,她又占了个不顺水的地儿,花灯在水面打了个转,晃着就停了下来。
女人焦急的望了望四周,瞧着人都不在附近,便探着身子往前走了几步,想把花灯推走。但手探了几次,却终究碰不着。她便索性卷了裙摆,顺着河岸的轮廓小心翼翼的走了下去。
湿了的泥土本是滑溜,女人在黑夜里看不清路,一个踉跄,便直直的跌入水中。
长安听得她急促一声惊呼,随即就没了声,像是被手连忙捂住,徒留些细碎的哽咽。
女人摔倒的时候,水花溅了一圈,顺着花灯的边缘涌了去。花灯纸薄,这么个冷水浇了上来,嘶的一声,灯芯便灭了。
女人怔了怔,随即发了狂似的涉水踉踉跄跄的过去,慌乱中,绾起的青丝都散了开。她盯着花灯,浑身颤抖着把被水浸的冰冷的手往身上擦了又擦,想捧起花灯重新点燃了,再送回河中。
可她身上哪有一处是干的,一直胡乱的拭着,却始终没有办法把手上的水拭去。
花灯沾了水,糊着的纸渐渐化了开来,竹篾染着灯面儿上的颜料,在水面的波澜上印上了别处的光。
女人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头缓缓垂下,任凌乱的青丝覆在额前。
忽然谁家孩童戏笑着波动水花,惹得一片花灯摇摇晃晃。瞬间花灯摇曳,流转了一河的绮丽。
长安见女人抬了头,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晕红的光顺着水倒映在了她的身上,照出了她一身的凄凉。
为何偏偏如此,别家灯火摇曳,都说是平安一世。可她孤苦一人,想送盏花灯保那人平安,却费劲了心思也不得。
就那么一个微薄的心愿,几十年这么过去了,就只是想再为那人送一盏花灯,竟然也做不到?
莫非当初一个擦肩而过,注定一生一世擦肩而过,从此那人的眉眼就是戏中的影子,点在花灯上,摇摇晃晃的送到水中,刚想触碰,便被冷水浇熄,一瞬间黯淡了下去。
就这么灭了,灭了……
一生一世,就这么灭了……
女人空洞的眸子硬生生的扯出了绝望,然后她抬起冰冷的手,捂住了脸,无力的跌坐在水中,终于闷声哭起来。
是么,就连这个时候,都不敢大声的为你哭。只能小声的、小声的把苦都在心里辗转的碾着,碾出一道道血痕来,为你愁,为你痛。
当年一场错,生生都是错。
错了,却再也没有办法挽回。
长安垂下眼眸。
河的那头花灯璀璨,笑声欢喜,都是阖家欢乐。这边女人嘶哑的哭着,在冰冷的水中,守着那盏灭了的花灯。
何苦呢?
长安手中的雨伞缓缓的放了下来,伞尖的雨水顺着伞骨滑了下去,颤巍巍的滴在了土里。
冰冷的雨丝落在长安的眉间,他睫羽一颤,眉间的风情都染上了一层迷离。
这便是人间的苦么?
他有些忘了。
这么千年、万年,还是更长久?通通……都不记得了。
春夜的雨寒彻心底,长安却丝毫没有感觉,直到那细密的雨水都成了水珠,顺着他优美的下颚滑了下去。
有人持起他的伞,为他遮了风雨。
他抬眸,那人面容上暖黄的花依旧在,在隐约的灯火下越发的艳丽。
“公子,你懂情么?”那人依旧这么问,妩媚的眸中都是情长。
长安却是低低地笑起来,额前细碎长发上头的水珠都纷纷落了衣襟。他抬手,把情长手中的伞接了过来,然后迈开步子,朝镇上走去。
情长望着他的背影,看着他消失在迷蒙之中,然后轻轻启唇:
“不懂……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