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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二篇 皮影(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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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一口茶入了腹,才慢悠悠的放下杯子,朝兰桓抚唇一笑,风情万种:“不知老板可有兴致,陪长安看一场戏?”
“美人之约,岂敢不从?”兰桓直视他,眸中的笑意不减,接过那半热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这几日,隔县的老爷不知听了什么风声,竟然也私下里带着几个随从,来到镇上。镇里的小贩哪舍得下这个机会,便陆陆续续都推着自己的货,随着人群挤到戏台子下,就盼着老爷看上自个儿的货,能赚些小钱。
长安和兰桓去的晚了,前头的位置已经被占满,浣宝变了妖身,朝方吐新芽的枝桠上蹿去,长尾巴在树干上打了个卷,得意的望着长安。
长安也不恼,指间的折扇转了几圈,指着不远处的酒肆笑了笑:“品酒看戏,未尝不是乐趣。”
兰桓也扬唇一笑,未曾多言,就随着酒肆的酒香走了过去。
长安朝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望了一眼戏台子。
那上头正站着几个青衣,挥起舞袖唱着小曲,戏台下,便坐着是隔县的老爷。
都是天命之年的人了,哪来的闲情逸致?
凤眸含着笑,长安摇开折扇,转头朝酒肆走去。
今日的戏,顺着前些日子断断续续的唱着,正到凄苦处,和着镇上飘来的杏花香,染上了几分迷蒙的清冷。
不知谁家的媳妇儿小声的抽泣,伴着二胡咿呀的曲子,零零落落的飘荡着。
“镇长,只剩三日。”轻啜一口春酒,兰桓淡淡开口。
长安挑眉,看着兰桓笑起来,“镇长也算药石枉然,长安亦是束手无策。”
“束手……无策?”兰桓的酒杯在手中把玩着,忽然明眸看向远处的戏台。
戏台上,青衣已经撤了下去,白色的帷幕拉扯开来,接着,熟悉的油彩味儿又飘了过来。
情长坐在白幕后头,手中的长线相互缠绕,半垂着眉眼,随着二胡凄苦的调子缓缓哼起了小曲。
曲里,一场花事。
情长唱的这个故事,换成别人,便是算作不枉此生,也想要捻在心底藏着欢喜。
皮影坐在皮马上,越过谁家墙头。墙头马上,笑里春山如画。
书生巧遇闺阁里的小姐,都是风华正盛,说不尽谁动了谁的心思,便好在了一块。
十年寒窗苦读,为一朝金榜题名,书生赴京赶考,小姐不舍之余,亲手绣了个荷包。里头裹着颗花生,便算作情意一生。
可谁料途中遇了山贼,把书生劫了去,瞧见书生护在心口的荷包,都以为是什么宝贝,百般威吓不得,便起了杀意,折了书生的双腿,毒打他一顿,抛在了野外。
书生半昏半醒,摸着心口的荷包,终是咬着一口血牙,爬到附近的村落。
也该合着书生运气好,在村口被人救起,连忙送到大夫那儿。调养了一段时日,书生便匆匆拖着断腿前去赴考。
本是残破之躯,也不奢望提名,下了榜竟然也是一榜进士,看着红纸黑字,书生百感交集。
后来就顺着故事这么下去,书生被调了回镇上,做了个镇长,同着小姐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故事唱到这,结尾比起前头青衣曲调好上百倍,下头的妇人都红着眼眶咧开嘴,抱着自家的孩子欢喜起来。
可不知怎么回事,那隔县老爷身边风韵犹存的妾室,一脸苍白的起了身,低声求着想早些回到府邸,言语间说的怕是身子不适。
老爷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便让人跟着她回去了。
长安看着那妾室的背影,忽然轻轻笑起来:“不知老板看那妇人,可有眼熟?”
妇人妩媚的眉眼一闪而过,兰桓垂眸一笑,摇了摇头:“不知。”
浣宝趁着散场的时候从树枝溜了下来,又变做长安怀里的小娃儿,古怪的盯着戏台上的情长瞧。
戏台上,情长正收拾着那几张皮影,台下人群都散了,独独伫立着一道苍老的身影。
隔县老爷今日穿着褐色的衣袍,上头绣着几朵兰花。他在那站了许久,情长却只是看了他一眼,等到东西收拾完了,抬眸朝他妩媚一笑,便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老爷就那么看着情长款款而去,目光深远,苍老的脸上尽是复杂。
长安抱起浣宝,懒懒的站了起来,桌上的春酒依旧未动多少,就连一向喜酒的兰桓壶里,壶嘴根上还能看到清酒。
“这的酒,少了味儿。”长安眉眼微挑,拂袖朝后缓缓退了一步。宽袖碰着酒壶,围着它绕了一圈,差点倾了壶身。
瞧着酒壶摇摇晃晃的就要滚落下桌,兰桓不紊的伸手扶住酒壶。壶身半斜,酒液还是顺着壶嘴倒了下去,湿了灰土的地面。
壶酒少了一半,看上去也像客情宾至,尽了兴头。
看着地面上的酒渍,长安笑眯了眼眸,青丝微动,转身便朝外头晃荡了去。
兰桓扶稳酒壶,也不说什么,清睿的眸中浮现一丝了然。
支着颊望着长安离去的背影,她不由失笑。
这妖精,脾气也不大好。
长安随着春酒的醇香,缓缓沿着杏花半落的墙头看了过去。又是子夜,一轮花灯已谢,初月半搭在屋檐上,冷冷清清的照着。
过了街头,拐角便是镇长家门。前几日的枝桠也吐了芽,少了那日的凄凉,长安顺眼看去,又看到那具枯骨在月色下哼着零落的调子。
枯骨早就是死去的人,若不是靠着执念,便是当年吸了地气,带着往生残存的记忆,寻寻觅觅来了。
面前的枯骨,怕是两者皆有。
枯骨身上粘着看不清颜色的棉衣,胸口还鲜血淋漓,倘若只是靠着执念,便定会孑然一身,只见骨身。若是吸了地气,便毫无意识,不可能寻到这里来。
长安忽然轻笑一声,敛眸摸着发尾,低声道:“跟了这么几条路,还是怕么?”
“怕,当然怕,就那么一瞬,她就要从我面前消失,如何也触碰不到。”身后一道影子渐渐拉长,步履婀娜,唇间欲语还休。
长安倚在落着花的杏树上,任肩头的杏花被一双修长的手拢起,吹散开来。
“公子,你懂么?”
情长眉间怅然,幽幽的望向那具枯骨。
长安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耳边寂寞的,放佛只剩了枯骨的小调和落花声。
情长亦不开口,指尖的杏花悄悄的染上了油彩香。
不知何时起,后门外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挪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接着便是女人轻轻的呜咽。
长安侧了身子,朝情长看去。
今夜里,他换了面容上的油彩。往日妖冶的红色本是顺着眉眼挑出个极其妩媚的弧度,勾出极致的风情。可今日,他的脸上只有淡暖的橙黄。
橙黄之中,是一朵朵花。
这花清早他方见过,插在竹竿上,染着油彩。
北堂幽暗,以母为尊,这花自然是给母亲的。
他早日同侍染说过,话里有话,只是侍染难懂。
情长情长,请为谁而长?
长安终是笑了笑,又看向那两盏灯笼下模糊不清的女人。那女人他也知道,徐娘半老却是风韵犹存。
最深刻的,便是她那一双眼眸,像极了情长。
女人终于敲了敲门,五指握的死紧,等了半晌不见人来,心急的加重了力道。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披着衣裳来开门,女人低声说了几句,语气带着哽咽,话里行间透着股绝望,长安听得仔细了,才清楚。
她说:就算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公子,一同去看看吧!”情长牵起长安的袖子,缓缓朝前走去。
长安顺着他的力道直起身子,亦步亦趋。走到墙边,情长刚要穿墙而过,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长安一眼:“我倒是忘了,你是个不会法术的妖精。”
长安懒懒的瞥了他一眼,摸出张符,指尖火苗微蹿,他便摸着墙沿走了进去。
情长弯起唇,又恋恋不舍的看了眼那头树下的枯骨,才隐了身形跟在长安身后,
站在雕花窗外,那半开的窗栏透着冬日年里的窗花,昏黄中印着褪了色的红。长安瞧见那女人捂着唇泪眼婆娑,哭倒在镇长身上。
镇长夫人面色苍白,手伸了又伸,终究是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眸。
那女人是隔县老爷的妾室,算起来,定是早些年的事情了。
情长看着他们,眸中都是怜悯。
“害了人家,倒还怜惜起来?”长安拨了拨身后的花枝,又抬眸望了去。
“害,什么才是害呢?”情长抿唇一笑,笑容间尽是风华。
情长的皮影戏,都是一个故事。故事里,却不是那般的美。
今日情长唱的戏,便是镇长的故事。
亦是当年墙头马上,寒窗苦读数十载,盼得换得一日金榜题名。荷包得了,山贼遇了,好心人救上了,更是红榜有名。
可回来之后,面对的却是心爱之人嫁人的消息。
不能说这是怎么痛彻心扉的事儿,心里百般想千般念的人,就连生死一线也牢牢的箍着,藏在心头不让别人窥去一丝一毫。
那年苟延残喘,半昏半醒之间还咽不下那口气,浓雾中都是姑娘的眉目轻敛。
咬着牙挺了过来,拼了命的了心愿,拖着病体回来家乡,看到的却是轿里绾发相逢,已做他人妇。
那口气就这么断了,想不出,猜不透。不如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一月之后,聘礼送到姑娘家,娶的却是她妹妹。
几十年的路,这么过来了。就隔着单薄的几条道,再也没说上一句话,年关都是疏离的问声好,各过着各的日子。
终于到了这么一天,有一个人一病不起,生死无话,寻常人家许了三生三世,必定是夫妻百日恩,可他们隔着万水千山,说不清埋在心底的苦衷。
“舍不掉……舍不掉又如何,阴阳相隔,便什么都没有了。”情长痴痴的看着,忽然低头笑起来,笑声哽咽,那张脸埋在长发之中,带着几世的凄凉。
长安扇骨微转,听着里头女人的嘶喊,道不尽话里的嗟叹。
“话说不出口,会悔了一生。”情长启唇,狭长的媚眸望向长安,“公子,你懂情么?”
长安笑了笑,低头抬手朝情长面颊上的泪痕抚去,轻声道:“我,懂你。”
就是这么只皮影化成的妖,把人一生的悔、一生的恨做了张皮影。
世人在当初的悔恨里沉沉浮浮,成的却是那年未完成的遗憾。都是那年的心想事成,谁愿在这场戏里醒来?
过着一生遗憾悔恨苟延残喘,或是沉睡在戏中满心欢喜的死去。
“他会醒么?”长安的指尖触到冰冷的发尾,感觉到上头带着湿濡。
“那是他的戏。”情长忽然笑了,轻轻地往后退了几步,转身款款朝黑暗走去。
长安抬起手指,在昏黄的烛光下看着上头淡淡的血痕,低声对着那已经消失不见的人问道:“那情长呢?”
不想醒,却从来入不了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