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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罢相风波(一) ...


  •   林飒自与江谨在清风楼小会之后就立刻回到了宫中,此时恰好是午时。觐见的程序出乎意料的顺利,本以为李重烨会让自己在外候上好一阵子的林飒,很快就跪在了崇政殿里,按着礼节跪拜之后就等着上首的李重烨如往常千百次的召对一般,道一声“平身,赐座”,再该干嘛干嘛。只是这次林飒似乎有些失算,李重烨就像是完全没瞧见没听见一般,老神在在的坐在御案之后,手中不时的拿起一本题本翻看,也不批阅,看完了就放到另一边,再拿起新的本子又看,周而复始。整个崇政殿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安静到诡秘,唯有这翻折子的纸片声和间或可闻的鼻息声。林飒无奈,轻轻拂了拂额上的汗,继续维持着跪姿,如临审判。
      殿门开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投进殿中的日影略有偏离,才听得一声辨不出丝毫情绪的话,“怎么不动?”
      由于静谧的状态维持的太久,这陡然的四个字冒出来,地上的人反倒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才答,“陛下要臣怎么动?”
      “啪”地一声,是章奏丢在紫檀大案上的声音。李重烨打鼻腔里“哼”地一声笑出来,这才正眼看了下边执礼甚恭的人,“起来。”
      这三声配在一起所造成的绝妙效果,任林飒如何聪慧过人也有些不明真相了,讪讪的站起身来,一边站好。
      李重烨站起身来,脸上还是一贯的模样,看起来既不像是愉悦,也不像是隐忍,举止之间,又像是在叙旧,“朕记得,咱们君臣之间,有许多年没有下棋了罢?”
      林飒下意识的抬眼去看了看李重烨,虽说二人之间的默契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但但凡是人,总是会有不可料想的一面。譬如李重烨,很少与林飒提起往昔,这破天荒的一句让林飒面容一僵。不过此刻殿内别无第三人,林飒很快就恢复了那副“给我客气我就当福气”的面孔,笑道,“陛下这是技痒了?”
      “是也不是。”李重烨一没有笑,二没有回答他。顾名章在殿角处听得真切,就地一礼算是应了诺,不到一刻就有内侍几人抬了棋枰出来,那是一方精致的酸枝木所造,黑白两色棋子俱是上好的蓝田玉。李重烨搁了一子在天元位上,随手一指对座,便淡淡道,“你知道方才在城门上,看见卫王率军出城,朕心里在想些什么?”
      林飒方要落座就见李重烨毫不犹豫的将子落在天元,动作顿了顿,随后若无其事的坐下,执了白子贴着黑子下了,然后说,“陛下难道是在遥想当年亲政回鹘的情形?”
      李重烨抬头望了眼林飒,又自顾地去拾新的棋子,“相国,你同朕的默契不似当年了。”第二着本不难下,更不需思索良多,李重烨拈着黑子却久久不能成行,半晌才道,“朕是想,还是人心思定,人心思动?霸陵偃武修文,茂陵纵横捭阖,不知哪一个更似朕躬啊……”
      若换做是别人,在这种情况下,比如江谨,应该会立刻弃子起身拜个大礼然后说两句什么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分忧云云,若是叶倓,则定会是想得到李重烨这未必是要自己表态,没准就是这么说说罢了。可是换了是林飒这个对为臣之道不屑一顾外加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来说,就出现了之后的对话。
      林飒说,“时移世易,汉时以外患为重内忧次之,我朝则不然。西夏之附,回鹘之降,西北已安;西南惟夜郎之患,卫王之去,尽可剪除;东海之外,东瀛海贼猖獗,扰我滨海富庶,然究其根本,是海商之乱,不可用兵策盖之。洪范九畴,彝伦攸叙。陛下问人心思定,还是人心思动。臣以为皆不是。朝野之中亦有不少大臣认为人心多思定,然周易称‘穷则变’,这么说来,人心若多思定,则世人皆非穷也。是,世人是未尝穷极,但大燕则已然黔驴技穷,无以为事。这零零总总,并非止出于财,更源于制,一些人总以安定为借口,以期全其几世之富裕显贵,是置黎民于不顾,与烧杀抢掠之恶徒,没有区别。至于说动,臣以为非是动荡之动,而是变革之动,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林飒顿了顿,沉吟而说,“陛下如是之功,何愁不及文景,难追贞观?”

      这厢林飒是洋洋洒洒,一篇豪迈言语兀自说着,那厢李重烨只是凝神静听,顾名章这等见惯了君臣奏对的人,此刻只是紧张地盯着皇帝的面容,暗自猜测着他心内是否有所触动,接下来又会是晴雨哪般。孰知只能看见李重烨背影的他,惟听见皇帝抓起一把黑子,又丢进棋盒的声音,一下接一下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好啊,真好。朕看……”李重烨的目光逡巡在林飒神采飞扬的脸上,突如其来地定格住了,“狗屁不通!”李重烨的眉头隐隐一挑,这才是大变的征兆——
      “朕知道,你的心大的很,要学管仲,效商鞅,见贤思齐,开大燕三百年未变之变,肇立朝以来未靖之功业!怎么偏生人家识时务,知进退,你就是一个张狂孟浪,浑不畏死?蠢,蠢材!还‘穷则变’,朕府库里没钱?!要你从枢府到地方搅地鸡犬不宁,怨声载道?!要你不知检点,引来的参章都快把朕的崇政殿给埋了?!什么叫内外喧谤,过失日闻,说得就是你!还大言不惭地替朕建‘如是之功’,就朕在前一刻,还在给你收拾局面,就为了留你一条性命!”
      在李重烨一阵陡然变色的轰击之下,林飒却全没有畏惧之色,站起身竟是不跪,“陛下说臣是蠢材,说臣从枢府到地方搅的鸡犬不宁,怨声载道,臣都可以接受,但陛下说臣不知检点,臣万万不服。臣不敢说御史言官说的都是错,但臣是如何之人,陛下岂有不知之理?臣一力变法,难道就是为了一个青史留名吗?”说到此处,林飒才豁然下跪,“陛下为臣收拾局面,留臣一条性命,臣感激不尽,然但凡臣有一命,就断然不会改变初衷!”
      愈听,李重烨的眉头愈是紧蹙,“放肆!”林飒一袭坦诚之言堪堪落音,一声重响,李重烨蓦地击翻了棋枰,落子满地。那玉质的棋子,同水磨金砖碰出一阵零乱的声音,李重烨怒尤未消,想着‘不识好歹’四个字,心中就越觉一股火气窜顶上来,背着手在殿中来回疾走,突地一下停了指着林飒道,“你不要逼着朕开了本朝处斩宰相的例!”
      林飒仿佛是无动于衷一般,挺着身子道,“陛下想杀就杀,这例开了又如何?”
      这话顶得李重烨气噎,不经意看见殿中内侍人等俱都提着胆子,俯首不敢说话,不禁觉得眼前人分外地折辱了皇帝尊严,面子上十分下不来,冷笑道,“你要做诤臣,朕成全你。来人,叉出去,就让他跪在崇政殿外,朕倒看看,没了他这样的臣子,朕能做昏君不能!”
      “皇上!”林飒抬头眦目大叫一声,殿外已经鱼贯进来了两个带刀侍卫,双手一夹就将林飒夹在中间往外拖。
      那边站着的顾名章倒抽一口冷气,自他侍驾以来,还从未看到过李重烨与林飒君臣翻脸,这一下来的太刺激,闹的他也没缓过神来。还好顾名章一手提拔上来的小太监机灵,一手捅了下还在木楞的顾名章把他的神捞回来,顾名章一个激灵就冲到李重烨的身边,提着小心气端来了茶,“陛下,茶……”
      李重烨何曾顾及他来,只是深厉的目光盯着林飒。顾名章手一哆嗦,显见是李重烨已经怒极,他杀不杀林飒不知道,但他顾名章没准就会成那池鱼,于是乖觉的就闪到了一边,还瞪了眼那个刚刚拉他袖子的小太监。
      林飒此刻已经被暴露在了阳光之下,开春的阳光还不算太烈,只是现在林飒是一点都感受不到什么温暖的,就在侍卫要将他强制压到地上跪着的时候,林飒挣扎的对殿内道,“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以古准今,则天下安危治乱尚可以有为,有为之时莫急于今日!”
      “哼!”李重烨只留了这一句给他,转身就进了后殿。顾名章知道这不算旨意,但却又是当前皇帝于宰相最明白不过的旨意。权衡了一下,赶忙追随皇帝的步子去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就见李重烨面色铁青地一甩手,吩咐道,“叫叶倓即刻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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