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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章 罢相风波(二) ...

  •   叶倓既然是号称养病的,自然是要装的像一点,所以尽管皇帝说的是“即刻进宫”,叶倓还是在一个时辰之后才出现在禁中。
      叶倓走的并不快,他远远的就已经看见了崇政殿外有一个跪姿的人笔挺笔挺的杵在那里,他当然知道那个是林飒,这在他进宫之前就已经从顾名章那里知道了,但他走过林飒身边的时候,还是故作惊讶的道,“呀,相国,怎么跪这儿了啊?”
      林飒在这个暴露的空间里保持这个姿势也至少有一个时辰了,显然他的体力是有限的,膝盖也已经有些麻痛的感觉,但这并不代表他的脑袋卡壳了,他抬了抬眼,一瞥就瞥见叶倓那张满是皱纹的脸,然后又垂了眼下来,无视。
      其实按着叶倓的剧本,以他对林飒的了解,他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刚才那句话必定会引来林飒的讥诮,甚至是直接蹦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他当然不是讨骂欠虐来的,但这是等一会自己进去之前添油加醋的资本,要是此刻林飒闹腾了,岂不正好可以趁热打铁,一举让皇帝把他痛快拿下,这也免得夜长梦多。
      可是,今天林飒这幅模样着实让自己有些意外,同时内里也升腾出一种轻蔑来,心道这猖狂的小子,这会子倒知道起韬光养晦了,哼,平时那些个“赤胆忠心”到哪儿去了,事到临头原还是怕的。
      叶倓伴着内心的小九九踏上了白玉阶,步入了崇政殿,但他并不知道,他那点小九九压根没入得林飒的眼。林飒之所以没有反唇相讥,纯粹是因为——他渴的嗓子都要冒烟了。
      李重烨瞧着略显清瘦佝偻的叶倓走进来,其实有一种吃了苍蝇的感觉。他当然知道叶倓吃嘛嘛香儿,身体倍儿棒,但说他“有病”的那个不正就是自己,即便大家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肚子里明白和嘴上说出来又是两回事。哪怕全天下人都知道,但只要李重烨不承认,都只能当做是放屁。
      李重烨有些尴尬的免了叶倓的礼,然后还给了他赐座。君前奏对不让跪奏就已经很好了,更不消说还给赐座,简直就是天大的恩荣。综上所述,在皇帝面前演戏,并不一定会被戳穿,还有可能让皇帝做配角,当然前提是,你有足够的演技和分量。
      虚礼过后,李重烨直接蹦进了主题,“顾名章,把东西都搬过来。”
      顾名章作为老资格中的老资格,当然可以在皇帝词义模糊的时候捏住脉门,不消几瞬的功夫,顾名章以及他身后的秉笔太监们都各自捧着一大摞一大摞的奏章回来。李重烨指了指叶倓身边的空地,顾名章便麻利的就那些东西整整齐齐的放了下来。叶倓睨了一眼有些脑子不够使,但多年深入骨髓的礼教法则还是让他迅速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半躬身一礼,不过李重烨却没心思听他叨叨,手一抬就拦了下来,“先看,看完了再说。”
      叶倓见状也只好诺诺而坐,从旁拾起一本奏章翻阅起来。其实对于叶倓来说,这些奏章里的内容都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尽管他在“养病”,但并不意味着他失去了对朝廷的掌控权,他的故吏门生同样遍布朝野,像今天这样的“大事”,他又岂会没有先知?
      叶倓一本一本的看,仿佛已经是入了定一般,看完一本便从从容容的放到另一端,两摞子的奏章都是整整齐齐的。李重烨就在这种情况下一目无所离的看着他的动作,但在顾名章看来,李重烨仿佛又是一眼都没留在叶倓身上一般。
      待叶倓看完了最后一本,李重烨便开了口,“看完了?”
      这下叶倓想不站起来再跪下去也不行了,他忙站起来拜了一个大礼然后说,“回圣上,臣看完了。”
      这种回话的方式是恪守着燕朝的礼制来的,经年以来其实已经演化成为了一种形式,通常来说像叶倓这种上了年纪的,又是重臣的,皇帝并不会太过苛求这种形式,而是会在这个时候动用他作为皇帝的恩免的权力,就像刚才叶倓进来时给他赐座一般。可是今天的皇帝注定是有些不寻常的,在顾名章看来,这位主子爷是真的动了肝火,传说中的龙颜大怒,已经出现了。
      李重烨道,“衡之,你今年六十有五了吧?朕记得朕还未登大宝之前,皇考就屡称叶衡之行事沉稳,思虑详周,是国之栋梁之材。”
      叶倓忙口称“臣惶恐”,李重烨睨了他一眼,突然严厉起来,“朕御极以来,视尔等亦如股肱,国策之事,从未刚愎自专,因是我大燕愈显盛昌。但这是你们要挟朕的资本吗?你们的眼界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叶倓,你我君臣三十载,你应知道朕最恨什么。”
      从李重烨转换口气开始,叶倓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心道这就坏事了,果不其然是迎来这么一顿似是而非的诘责,冷汗都直从额头上划了下来,丝毫没有刚才看奏章时的稳健之态。他开始重新梳理审视这件事:
      自从他“被养病”以来,他便凭着纵横官场四十多年的政治敏锐感嗅到了一丝诡异的味道,他知道皇帝是动了要把林飒拿下的心思了,这对于他叶倓来说,当然是天大的好事了,他和江谨不一样,江谨和林飒之间并不是政敌,但他和林飒,可以说的上是势同水火,更何况就像皇帝说的,他叶倓今年就已经六十有五了,按着燕朝的官制,再有五年他就该光荣致仕了——当然了,这只是理论上的,这部堂高官到了年纪了,只消得皇帝给你来个小小的挽留,那就可以接着干下去。但是对于叶倓来说,尽管枢密使也已经是位极人臣的高官,可比起宰相来说,还是差了那么一口气,有生之年如不能拜相将会成为他人生的一大憾事。退一万步来说,他不能拜相也就算了,偏生还让林飒这个才三十多岁的狂傲后生压制着,这心里是要多不爽有多不爽。其实说穿了林飒的身上有很多可以为人诟病的地方,无奈这些年来他背靠大树好乘凉,有皇帝给他撑腰,纵使叶倓能通天也奈何不了他,只得忍气吞声下来。不过他的龟缩不代表他失去了冲刺的力量,当他看到皇帝对林飒的态度出现松动的时候,他立刻就毫不犹豫的给这位叱诧一时的相国补上了一刀。不得不说,这一刀扎的真是够狠够犀利,直戳了皇帝的脉门。有道是没被御史骂过的官宦生涯是不完整的,但是如果是被集体炮轰的话,估计即使是有金钟罩也罩不住。在这件事上,叶倓充分的向世人证明了他和庸臣之间的强大差距,他洞悉了皇权、相权与民生之间的关系,所以同样一件事,别人上了一百本奏章也只是石沉大海鸟无音讯,而他却一石激起了千层浪。目下不管是京官外官高官小吏,大多是把目光集中在林飒的“三司议改,裁撤冗余”的议题上,因为这牵扯到了所有人的根本利益,这要是单是裁撤冗余也就罢了,怎么个冗怎么个余都只是下面的事,动不到那些部堂高官的头上,可是这三司议改就不一样了,没准一不小心,自己把自己就干掉了。所以这么长时间来,但凡是攻击林飒新政的,都把火力集中在这上面,廷议也不知道议了多少回,奏章堆起来十个林飒也不够埋。可是即使是这样,林飒仿佛是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这个原因叶倓起初也没搞明白,但他后来明白过来了,这不是林飒的功劳,而是因为皇帝。说穿了,不是林飒想要弄着劳什子的官改,而是李重烨想。这位正当年的皇帝向来是一个将皇权看的至高无上的,这些年来朝堂上的大戏说来说去都是在君臣斗法,李重烨八岁御极,八年以后就设计除掉了一手遮天的宰辅徐秉章,然后用了十年的时间,不动声色的将打上徐系标签的一干人全部清洗干净。对于李重烨而言,只有把权力牢牢的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上,他才会觉得有安全感,所以当林飒要将这些大佬的权力一一卸下来,他当然是乐见其成的。叶倓看透这一点,事实上官改这件事一直都是口号打的响,但实际动作还没见影子,怎么瞅着都像是捕风捉影,不管你是说它好还是说它不好,就是你嘴皮子翻出花来了,也都没有站得住脚的证据,所以这位枢府大人把目光投向了林飒已经实践了的实务——常平给敛法。
      什么叫做常平给敛法?这是林飒在拜相初期便立刻实践的一项具有实干意义的政绩,目标群体主要是那些面朝黄土背靠苍天的农民,旨在为民服务为国开源。用林飒的话来说,这叫做“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这个法令的主要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规定凡州县等民户,于每年夏秋两收前,可至当地官府借贷现银或粮谷以补助耕作。借户贫富搭配,以十人为保,相互监督,借贷款额依各户资产分五等,一等户每次可借银十五贯,末等户一贯,当年借款随春秋两税归还,每期取息两分。
      按理说这是一个利国利民的好政策啊,可是怎么就成为叶倓攻击林飒的最大利器了呢?其原因很简单,因为林飒的政策被歪曲了,他忽略了帝国官僚们穷凶极恶的本性,也忽略了官民的微妙关系。对于一方父母官来说,惯俗要求他们必须要保证这一方土地上的风调雨顺,在这一点上来说,他们是不分贪官还是清官的,毕竟他们都不会在这个地方待上一辈子,即使是最贪的贪官也不会想要在地方上惹是生非,巴不得是安安全全度过任期,然后该抱大腿的抱大腿,升个官发个财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可是自从有了这劳什子的给敛法,矛盾就出现了。按照林相国的设计,给敛法主要是用于农民们青黄不接手头紧的时候一个重要法令,在利民的同时又可以为国库创收,然而农民的“青黄不接”就意味着该地风不顺雨不调,这严重违背了所有地方官的最大心愿。可是倒过来,如果果真要让地方官的心愿实现,那么给敛法就不会有用武之地,没有用武之地那么该地本期的贷款创收便为零,国库里没有增收,上面就要质疑你的政绩,你是不是没有好好的实践新法?如果再把高度拔高一点,你是不是要阻挠新法的实践啊?这种吃不了兜着走的事,哪个做官的都不想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他们的做法通常就是,拼了老命的实践新法,拼了老命的去借钱收息,而那些本来就愁没地方贪污腐败的人更是在这个法令上嗅到了发财的味道,显然他们不会那么老实真的弄什么两分的息,通常来说,三分息是客气,四分息是常态,五分息也不罕见。这么一来,这么一项好政策就立刻换了张面孔,反而加重了农民的负担,养肥了一干贪得无厌的官吏。
      按说这和林飒是没什么关系的,毕竟是底下人的胡作非为引起的,但是这要看你怎么说了,如果换一种说法,就可以说是林飒没有思虑周全才导致这一后果的,而当后果显现的时候,林飒没有及时采取补救的措施,这也是一大问题,是不是林飒从中也得到了什么好处之类。于是叶倓就是这么干的,当然不是他出面,他还不至于那么犯浑自己上阵,这冲锋枪依然是那些打不死的言官们。而言官们的想象力绝对是无穷的,战斗力也是无穷的,如雪花一般的奏章齐齐的一本一本奏上来,连李重烨这种身经百战的皇帝都看的差点吓懵了,说不动怒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可是叶倓恰恰忽略了一件事,即使他已经看穿了皇帝的心思,皇帝确实是要拿下林飒的,也确实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但是叶倓太狠了,他这是要把林飒往死路上逼,他低估了李重烨和林飒之间君臣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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