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揆时序》桐玺夏延

15、第十五章 看尽长安花（一）

　　董纶是不知道林飒先头来找江谨这一茬的，江谨见状就给他说了一通，董纶听完之后，约莫是明白了为什么这会子江谨会跑到这里来。董纶沉吟不语良久，江谨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不想表态，暗自也只能叹口气，董纶就是这样，一旦扯上了林飒，总是讳莫如深。
　　江谨忍不住说了句，“甫常，这几年一直有个传闻，我原是不信的，可是现在……”
　　董纶不知道江谨心里想着的是什么，他投过去一个诧异的眼神，“什么传闻？”
　　江谨犹豫了下说，“幸臣。”
　　这两字一从江谨的口中出来，董纶就怔惊的站了起来，他熟知江谨的为人，这种不入耳的说法他也不是没有听到过，但凭着江谨士大夫的气节，他断然是不会去相信这种下作污秽的传闻，没想到今天江谨却说了，虽然只有两个字，比起外面传的天花乱坠够说上三天三夜的“小道消息”来说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但只这从江谨的口中道出来，就够耐人寻味了。
　　董纶睁着双目对江谨说，“此等传闻，明远你如何能信？且不说四清，我皇乃圣明之君，如何能……”
　　“我知道，我知道，我为陛下尽忠三十多年，岂能不知陛下？可这件事我实在是想不通，林飒这一路官途，走的处处透着古怪，陛下虽说爱贤用才，但像是这样来的，着实不能让人不多想点，更何况林飒的脾性摆在那里，叫人如何能不想？”
　　董纶没想到江谨是这样想的，他在花厅内来回的走了好几步，最后停下来看看江谨，又坐回了原先的位置，并且叫来了人关上了花厅的门。这门一关，整个房间就显得压抑了许多，虽说阳光还是依稀透着窗格子递了进来，但怎么都没有刚才的那份暖意。
　　江谨见状，就知道董纶必是有事要说，虽是心里有些纳罕，但还是正襟危坐的严肃了面容，果然董纶开口就说，“明远，十五年前我在老师的官邸见过四清。”

　　京城里的硝烟并没有弥漫到出征的大军，卫王所领的主力军还在河南府的时候，江揆这支“粮草先行”的军马已经到了京兆府。由于卫王事先有明令，所有军队沿路不得扰民，能不进城便不进城，所以江揆的行营目下就设在了京兆府外五里处。按理说，此时江揆应该是兴致勃勃的，这长安的美景不是随便什么时候都能看得见的，都已经到了地头了，按照江揆真名士自风流的个性，不进城游一游怎么行？但此刻江揆却碰上了个很棘手的问题。
　　江揆在大帐里一脸苦相的看着那个穿着随行护卫军服的“小兵”，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兵”冲着江揆露了一个笑，那一口白净的牙，衬托着本就白净的脸更俏人了，“大人你这是怎么啦？”
　　江揆两眼一翻，一手就摘掉了那小兵头上的帽子，披肩的长发就顺着垂到了肩上，没错，这是传说中的女扮男装，而且还成功的混入军营，潜伏到了目标身边——赵家小姐，绿袖姑娘。
　　江揆说，“绿袖妹妹，唉……我的好妹妹，你怎么跟来了？”
　　赵绿袖见帽子一下被摘了，头发就乱糟糟起来，赵绿袖摸了摸自己那三千青丝，转了个圈撅了撅嘴寻了个坐处坐了，“这可得问你，先头我央你带我一块儿，你怎么都不肯，还说什么‘有本事你便自个儿跟来’之类，瞧，我这可是自个儿跟来的。”
　　江揆失笑的瞪了她一眼，然后说，“你真的是‘自个儿’来的吗？”
　　赵绿袖一噎，再之后嘿嘿的笑了笑，吐了吐舌头道，“三哥哥，你能不把你的聪明冰雪用在我的身上吗？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呀？”
　　江揆“哼”了一声，而后道，“你就可劲的跟着无阙使坏吧，能把你放到我身边来，除了他就是大哥，我大哥能任着你瞎胡闹？哼，瞧好呢吧，爹一准得发现你‘不见’了，到时候看无阙还不屁股开花，瞧他能不能来一回医者自医。”
　　赵绿袖才不管江扬会怎么样，按她的想头，反正她来都来了，而且她还特别得意于自己没有在刚出京的时候就跳出来，一直等进了京兆府才说，就是断了江揆的后路，让他想把自己塞回去也只能感叹“为时已晚”。她笑着说，“我这都出来了，才不管京里的事儿呢，哎，我可是被京城给憋坏了，这下可要好好出来玩一玩，三哥哥，这都到长安城了，不如你带我进去？”
　　江揆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绿袖妹妹，你是想见赵叔了吧？”
　　所以要怎么说江揆聪明呢，这一般人恐怕碰上这么个事儿总多多少少会心里犯嘀咕，是不是碰上艳遇了啊，是不是人家小姑娘对自己芳心暗许了啊然后舍不得自己了啊之类，但江揆压根就没往那处想，一语就道破了个中玄机，弄的赵绿袖原本还笑眯眯的小脸，瞬间就变得有些怏怏的。
　　江揆坐到她身边，带着些劝慰的口吻道，“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去打仗，前线的战事这样吃紧，在家里头的时候你也听说过了，你这样跟过来，万一还没见着赵叔就出了什么事，你要我怎么给赵叔交代？绿袖，你喊我一声三哥哥，我就得当好这个哥哥不是？听话，我让人送你回京好不好？”
　　赵绿袖听着听着眼眸子里就沁上了眼泪水，一脸哭相的对着江揆说，“三哥哥，我阿爹在我只有两岁的时候就去了大理，至今我都没能见上他一面，再过三年我就要及笄了，这次我若不跟着出来，恐怕就见不到爹爹了，三哥哥……我……”
　　说着说着赵绿袖就生生的忍不住哭成了泪人，江揆立马就慌了神，一怕引来外面人的围观，二来……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对待姑娘哭啊……
　　江揆伸手揽了揽赵绿袖，慌乱的说，“绿、绿袖妹妹，你别哭啊，快别哭、快别哭，得，不回去了，不回去了成不？唉，别哭了，你……我……你看你把我给闹的……”
　　赵绿袖胡乱的点点头，可是这人想到伤心事想哭，哪是那么说停就停的，又不是唱大戏的那么收放自如，就这江揆手忙脚乱的当口，赵绿袖还在那里暗自啜泣。最后江揆别无二法，只能把赵绿袖留在帐子里，而自己则出了大帐去巡视粮草营。
　　粮草营当然是没有什么事了，这里还在大燕的腹地，夜郎的敌军就是再怎么神勇，也不可能在这里就袭营，否则恐怕大燕早不存在了。不过这里也是最后的安全之地，随后大军就要离开黄河顺嘉陵江南下，所以这几日江揆需要在此地等卫王的主力部队汇合，因而这等待的几日，就显得清闲很多。
　　江揆闲庭散步一般的走出行营，这里虽然是荒郊野外的，但旧朝的古都之地自不输旁处，这里离京兆府有五里，离长安却只有二三里，在行营里就几乎能够看得到长安城的城墙。江揆走了没几步，就远远的看着一顶墨绿色的轿子沿着乡间小路一抖一抖的往他这里走来。江揆一个闪身让出了条道来，那轿子也没停，径直就往行营的辕门里去。江揆心想，这谁呀，别是来寻我的吧？想到这里，江揆就索性站下了等在那里观望。
　　果然，那轿子在辕门口被拦下之后，不知与守卫的士兵说叨着什么，半饷那小兵脖子一歪，手指就向江揆所在的位置指了指，然后又说了些什么，轿子里的人就掀了布帘走了出来，一溜小跑的跑到江揆的跟前，怂着肩对江揆笑眯眯的道，“江大人您到鄙县了怎么也不来说一声，下官也好给您接风洗尘呐！”
　　江揆皱了皱眉，端详着这个身穿绿色官袍头戴乌纱帽的猥琐老头，虽说凭着他的聪明智慧，他已经猜出这一定是长安县令了，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的问了句，“你谁啊你？”
　　那人好像一点没听出了江揆话中的不善，仍旧是笑着道，“哦哦，下官忘了说了，下官是长安县令杜逢时。”
　　还真是长安县令，江揆那一点美好的希望就此彻底破灭，心想着这长安城人杰地灵的，怎么就生出这么个面相猥琐的县令来，而且听他这谄媚的口吻，也不像是什么好东西，登时就没了兴致般蔫蔫的，“哦，是杜令尹啊。”
　　杜逢时笑哈哈的应了下，等着江揆的下文，却发现江揆就这么没下文了，又调头来走他的路，杜逢时有些郁闷，但还是跟上了步子，刚想开口，江揆却又抢先说，“找我吗？”
　　杜逢时险些就一个跟头栽到了前头的地上，心说这江应副是脑子不大灵光还是怎么的，我不来找你我找抽呀？顺带说一句，江揆现在正式的官称叫川陕荆大元帅府随军应副、经略安抚制置使、兵部郎中，官阶正五品。当然其他的都没什么，主要是这随军应副，长眼的都知道，凭江揆的年纪以及他的出身，将来入阁是早晚的事，谁不晓得这会过来巴结巴结？这杜逢时啊，就是巴结大军的其中一员。杜逢时点头道，“啊，下官自然是来找大人的。”
　　“哦，有什么事吗？”江揆又一脸淡定的问了句。
　　杜逢时这会儿也明显的感觉到了自己这是热脸帖了冷屁股，转了转心思道，“江大人这来到了长安城，怎么好不进城游览一番呢？下官为大人摆了接风筵，长安城的长官、地绅和名士可都到了，不知道江大人可否赏脸啊？”
　　江揆一听，猛的一停步子，那杜逢时一头就撞上了江揆的后背，“嘶”的叫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江揆回头一看就是一乐，想着自己这几斤骨头还能把人给撞出去，真是潜力无穷啊……可乐完了以后，江揆却说，“我如果不赏这个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