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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风云乍起(四) ...

  •   乍一听之下,江谨还是被林飒话中的意味给震慑了一番。不过江谨是什么人,虽说目下屈居林飒之下,但到底是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物,电光火石之间,就已经了然于胸。其实本也不必深想什么,当下朝野之中,但凡是有些政治嗅觉之人,对林飒即将下台这件事已经达成了默认的共识,譬如他江谨,譬如他叶倓,所以算是意料之中,谁叫林飒如此之嚣张,毫无官品可言。不过若要说是意料之外的事,那也就只是江谨对林飒此刻自己道出这番话来而感到惊诧。
      不过纵然如此,凭着江谨在官场上的老辣来说,他也是不敢轻易接林飒的话的——尽管他知道林飒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今日皇帝在这种情形下召他独对,确实是个不好的信号。但可能就是可能,江谨为人谨慎,从来不会做什么冒险的举动,哪怕风险只有千万分之一,也不行。林飒毕竟现在还没有被明诏革职或者怎么样,帝王心思最为莫测,如果今天只是虚晃一招呢?那他江谨岂不是亏大发了,凭白给林飒稍上了船,这会不会是林飒用来套自己这个“盟友”的套儿?——说不好,很说不好。
      退一万步说,即便是真的,他也不能表态,党同伐异,这是大忌。
      林飒感喟之后,见江谨不答话只是兀自等着他的下文,他便知道今日恐怕不会有什么他想要的结果了。其实他心里也清楚,今天这么把江谨叫来,确实操之过急,以江谨素来的秉性,即使他认同自己,也决计不会表露什么。可是他没有这么多的时间。林飒端起案上的茶,以杯盖抚茶面,可是他心下烦乱,根本也没什么心思喝茶,遂又放了下来,平复了番口气道,“国家刑罚紧令之设,所以诘奸除暴,惩贪黜邪,以端风俗,以肃官方者也,然宽严之用又必因乎其时。先帝以来三四十载,人情浅薄,官吏营私,相习成风,罔知省改,势不得不惩治整理,以诫将来,务使人心共知警惕。凡各衙门条例,新旧不一,未能画一更正,以致内外问刑援引舛错,而吏胥因得高下其手,滋任意轻重之弊。此等之况,多如牛毛,刑律之整顿改革,已成必然。然则条例约束仅为匡扶之纲要,纪为本而人为重。纵观当下朝野,为官者除了会做官,还是会做官;为吏者更是连吏胥都不会做,不过是些吃着皇粮的强盗土匪。百姓之生计,何以复加?前年两浙路的暴乱,就是个引子,是,这事儿是已经平息,但将来呢?照此以往,恐怕‘民乱’是指日可待之事。三司议改,裁并冗员,断然是毁了一大票干吃着皇粮的闲官的生计,但为国家计,这些众怒,该犯的还是要犯。”
      江谨对林飒的这些想头并不是没有想过,林飒自从拜相之后,就雷厉风行的开始整肃官场,不过早几年他还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农政上,虽说朝中也有不少大员家因着家有良田万顷而被牵涉其中,但毕竟这些都还是小计,没有动到根本上面。可是官衙议改就几乎把所有人都圈了进来,朝上的反对呼声一直都很高,其中最大的莫过于叶倓一派,因为依照林飒的构想,职司之后就是律法和兵政,这样一来叶系的人大多都会被削权。江谨这里倒还好,总体来说,江谨和叶倓的为人并不尽然相同,叶倓攀附者极多,各色各样的都有,其中不乏有些宵小之辈通过钱财之类的阿堵物而抱上了叶家这棵大树。但江谨承继了江氏一门祖上的高风亮节,本质上来说还算是清流,被打上江系标签的也大多是江谨的门生旧故,所以政改,对他的伤害不是没有,但很小。
      然而林飒每每在朝上提及,江谨从来不去附和,有时也会站出来与叶倓一道力阻,其原因无非是“损人不利己”五个字罢了。林飒的变法本质上他是认同的,可是他并不同意他的做法,江谨认为林飒是过于急躁,很容易激起上下两层官吏愤怒,反而降低了变法的可行性,这样得不偿失,自己何必去帮着烧这把火。
      “相国公忠体国,自是我辈之楷模,只是相国以国政为己任,势要将官场整肃一清,可曾想过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治官还需官来治。”江谨不由自主的插了句嘴,他其实还想说——你林飒想整治那些下作的官吏,怎么不想想这些事还得靠当官的去做,现在你把他们一锅全得罪光了,也难怪你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年轻,还是太年轻了点。
      江谨虽然没有说下去,可是话中的意思已经表达了很充分了,林飒眼底一亮,他明白江谨其实已经是表态了,林飒暗自长吁了口气,噙着笑道,“什么公忠体国,我辈楷模的,明公你这不是存心挖苦我?我知道明公反对我这些年来过于激烈的做法,你想的没有错,从底下的人来看,我这么做也未免不近人情了些,这也招的现在是满天都是弹劾我的奏章,说实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来我也不是什么一点错处都没有的圣人,相反,能被拿去说事儿的茬子还不少。但是,明公你有没有想过……上面?”林飒说到上面的时候,还是有些犹豫,只是指了指皇城的方向。
      江谨没有搭腔,只是表情有些若有所思,林飒则接着说,“变法,也是分阶而行的,即便我如何专横,也不曾指望可以一蹴而就,可无论如何,最首要的仍是圣意,只消得圣心稍有偏差,纵我如何专断也是无力为之的吧?圣明灼见,圣意是什么,我想明公是揣摩的很清明的。”
      林飒说完就起身告辞了,留着江谨还在案前发愣,心头蒙上了一层怪异的滋味,今天林飒带给他的震撼不可谓不大,他甚至想不出来到底哪个才是林飒的本来面目。江谨拂了拂自己的长袍,起身也离开了清风楼,他出去的时候林飒已经连影子都没了,他招呼来了一直等在巷子里的家小厮龙贵儿。龙贵儿麻利的就让轿夫把轿子给抬过来,看得出来——老爷心情不好。
      江谨坐上轿子,龙贵儿见江谨在轿子里坐定了,就叫了声“起轿”,轿子一颠一颠就往梁门外的江宅而去。才刚进了朱雀门,江谨却突然撩开了轿帘子,对外头的龙贵儿说,“先不回去,去董宅。”
      龙贵儿一听称了声“是”之后,就对着轿夫道,“快,掉头,快,去云骑桥董相公家。”
      江谨的轿子很快就停在了董宅前面,龙贵儿瞧了瞧门,出来的开门小厮一见是龙贵儿,立时就笑了,“哎呀,是龙哥啊,怎么这时辰过来了?江老爷有什么吩咐?”
      “去去,我家老爷都到门口了,去给董相公去个消息,说我家老爷来拜谒。”
      那小厮一听是江老爷亲自来了,就往外头觑了一眼立马就钻进了门里,没过一会儿,江谨就被迎进了董家大宅的花厅,一身常青色衣袍的董纶从里间出来。董纶、江谨和叶倓算是同门的师兄弟,但董纶和他们都不一样,江谨和叶倓不过是因着科考那一年是陈云业主持的会试,因而才有了一番师生情谊,说起来也只能算是门生。不过董纶却是实打实的陈云业的学生,而且还是陈云业最得意的学生之一。他们三个之中,叶倓的年纪最长,江谨次之,而董纶是最小的,不过若论学识和气度,恐怕他们都不及董纶。只可惜董纶在二十五岁那天中了举人之后,先是丧父,后又是丧母,接连守了五六年的孝,待过了而立之年,也不知这董纶是怎么回事,竟是淡了入仕的心,任江谨如何开解也是无用功,便也只好随他去,所以这么多年来,满京城的人都知道董纶,都称他一声董相公,就这么叫了二三十年。董纶的脾气很好,可是和叶倓就是怎么不投味,俩人见面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倒是与江谨,这么多年下来,算是真真全了一番同门之谊。但凡江谨遇上了什么难事,都会来寻董纶开解一遭,这天下间恐怕就属知音难觅,有道是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想来江谨也算是了无遗憾。
      董纶一出来瞧见江谨的面色,就已经猜到他这回定是遇到了什么大事儿了,虽说其实每每江谨到自己这里来,也并非真是把他当什么智囊谋士来的,绝大多数时候也就是江谨烦闷,想找人说道说道,有什么主意的他自己早是想好了,难得有几回才是真的乱了方寸。董纶叫来了管家董大,董大也是个眼力劲儿极好的主,立刻是知道该做什么。不消片刻,董大就从后仓库里找来上好的雨前龙井,这是江谨平素最爱喝的茶,董大都特地收着,他就是知晓这位相爷时常来找自家老爷子解忧。
      江谨闻着那沁人的雨前龙井,心情也变得平缓许多,就着茶香,轻轻的吁了口长气。
      董纶适时的就接了话,“明远,你这又是遇着什么烦事儿了吧?”
      按照道理,董纶的年纪比江谨要小,所以该称一声兄,可是在陈云业那里排的话,董纶却是江谨的师兄,所以这一来二去的尴尬,最后倒干脆是去了这一声兄弟,但叫着名字。江谨端起茶嗟了一口,而后道,“有些感慨罢了,还是甫常你看的远,放马南山,落的闲云野鹤的日子。”
      这还是江谨头一遭发这样的感慨,要知道江氏一门祖上好几代都是为官的,这做官的道道也算是衣钵一般的代代相传了下来,倒不似他董纶,祖上有做官的,也有做生意的,什么都有,不过是有个祖宅,家境并不富裕。
      董纶皱了皱眉,端了茶而饮,“人非鱼,焉知鱼之乐。你可笑话我了,我只是胸无大志。”
      “非也,你董甫常若是胸无大志,那我等就是连个落脚处都没了,我只觉得伴君如伴虎,古言毕竟是有道理啊。”
      江谨这么一说,董纶也就猜了大概了,恐怕又是朝堂上的那些事,他只是个闲人,即使江谨总也来找他说道,他也很少插手问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董纶笑笑说,“这个道理你也不是才知道的,每每过来你都这么说,可也不见得你当真躲着虎豹去走不是?”
      “呵呵,是我矫情了,”江谨对董纶的戏谑不以为意,“当真是老咯老咯,想想当年,你、我还有光澜,也跟现在那群小子似的,博古论今,论政说道,好不惬意。光澜去了以后,目下也就我们两个糟老头子了。”
      光澜是林荣祁的字,也就是林飒的父亲,董纶见江谨提起林荣祁,便猜想是不是他和林飒又有了什么冲突,“怎么?又是与那小子对上了?还是为着变法的事儿?”
      江谨摇摇头道,“光澜临终前还叫我们要好生照看着他这独子,他大约是估计不到会有今天这种场面,我是真的闹不明白了,四清有才华是不假,早些年我们也都看得真切,他小时候还常与我亲厚,光澜还与我说叨过,要我认他做个半子,后来也是因着种种事给耽搁了。可你瞧瞧他这几年做的那些事体,哪有半分给过我面子?可这当口的,他又跑来与我好颜相说,我是闹不明白了,我该是把他当相国,还是当我这老交情的儿子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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