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昙华千念

3、2

　　篝火橘色的光映在天凛的面上，给淡漠的少年添了一抹温暖的色彩，慕容涑坐在一边，看到天凛清澈的眸中印着年轻男女欢快起舞的身影，不由嘴角勾起笑容。下山后不久他们就遇到了这支四处游荡的回鹘部落，这是一支小部落，人数不足百，小半还是老弱，不过倒是很热情好客。如今离明年的九月初九还有十个多月，慕容涑并不那么急着赶路，他都不急，天凛自然是更不急。

　　慕容涑又想天凛方下山，那么多年在天山上除了他师父怕是都没见过几个活人，于是便立刻决定要在这回鹘部落里多待一阵子，让这孩子熟悉熟悉热闹的环境也好。几日的相处下来，他已经察觉到天凛这个孩子并不是冷漠，只是不懂怎么表达感情。就像是，没有人教过他高兴时该笑，难过时该哭，心里有想法要自己说出来，不能只等别人来问。而且这还是一个很单纯的孩子，问他什么都答，不知道避讳，不懂人心险恶。

　　了解到这些以后，慕容涑就不免要对宋繁之那怪老头腹诽几句。这算什么师父？光教武功，别的一概不管，这要没碰巧遇到自己才会下山就被人卖了吧？

　　火光下天凛的脸漂亮的不像话，慕容涑看着那张脸不由就叹了口气。可惜了，这么个美人却收不得。倒不是他怕了天池老怪，只是……干净成这样的好孩子，是自己不该碰的。

　　拔开塞子，托起酒囊仰头灌了一口，一股酸涩的味道滑过舌尖，最后在口腔里留下水果的香气和甘甜。慕容涑抬手抹了一下嘴，内裳白色的袖口沾到一点紫红色。篝火边人影在舞动，歌声在缭绕。他放下酒囊，去拉天凛的手腕，弯起眼睛朝少年微笑，“走，天凛，跟他们一起去跳舞。”

　　“我不会。”表情不变的少年直言道。

　　“没关系，我也不会。”扯起天凛跑向篝火边，加入绕成一圈的年轻男女，“跟着他们绕圈不就行了么？天气那么冷你又不喝酒，老坐着不动可不行。”

　　天凛被扯进了圈子，背后的年轻姑娘推着他的肩膀在催促，没了办法只能跟着绕圈跑。前头的男人跟着外族人一起高歌起舞，他用力的挥动着双臂，绛色的衣袖上下翻飞，就像是身边的篝火一样在跳动。四周充满了各种声音，喧闹着，跟在山上的安静非常不同，不过天凛并不讨厌这些声音。

　　慕容涑跟着人群蹦蹦跳跳，突然想到要是被自己那个嘴巴刻薄的弟弟看见，少不了又要说什么一把年纪疯疯癫癫之类的话。这么想着他就想放声大笑，不过还没等他笑出声，突然就听到背后一声模糊的轻唤。

　　“苏公子。”

　　“嗯？”天凛会主动跟自己说话？慕容涑惊讶的回过头，然后看见少年的表情比自己更惊讶。

　　“不……没事。”天凛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喊他，只是方才一下子，心中有一种从没经历过的感觉。这时候除了苏慕容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问谁，但真喊出口对方回头了，天凛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去问。

　　看着少年不知所措的表情，和眉宇间一丝隐约的雀跃，慕容涑心下了然，“天凛。”

　　“在。”

　　拉着天凛离开了舞动的人群，他说，“这叫开心。”

　　“开……心么？”天凛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仿佛要用手去感觉那里从没出现过的鼓噪。

　　“嗯，开心。”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慕容涑看着还有些怔愣的天凛，几乎忍不住想要去摸他的脑袋，“天凛啊，还有呢……”

　　“嗯？”

　　“不用喊我苏公子。”笑着拍拍少年的肩膀，慕容涑露出一个洒脱的笑容，“喊苏大哥就好了。”手下那群家伙看见这情形估计会说自己死不要脸，不过慕容涑一贯是自己高兴就好，何况那群混蛋也不会知道。

　　天凛觉得眼前的笑容很温暖，不，不止是温暖，比那种温度更为滚烫。仿佛……天凛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篝火，感觉是比那里跳动的火焰更为火热的温度。看着那张笑脸，天凛把心里话直接的说了出来，“苏……呃苏大哥今天给人的感觉，很可靠。”

　　“喂，什么叫今天很可靠？苏大哥我天天都很可靠！”

　　抗议声被淹没在四周的歌声和欢笑声里，慕容涑不甘心的继续说着自己有多么多么可靠，然后在某个瞬间，恍惚里看见天凛的嘴角勾起着若有似无的弧度。

　　喧闹的篝火庆典之后，是比往常更为安静的夜，不过在天凛和慕容涑的帐篷里，还没有完全的安静下来。

　　“三天后，这个部落要继续旅行，我们届时就该告辞了。”

　　“嗯。”

　　“舍不得么？”慕容涑没有给天凛反应的时间，继续说，“舍不得可以再来，虽然他们四处流浪但每年这时候都会回到天山脚下。”

　　天凛从褥子里探起头，“为什么会知道？”

　　“我会读心术。”

　　“哦，真厉害啊。”

　　慕容涑大笑了几声，“我说笑你也信？怎么可能会读心术，只是你的眼睛里写着，不舍得三个字。”这个孩子，脸上虽然没有表情，但处的久了，就会知道。他的眼睛清澈的藏不住情绪，只要仔细一点，用心一点，就能看出他在想什么。只要愿意去了解天凛，愿意多付出一些关心，他在自己眼前就像是透明的。

　　“眼睛里写着么？”天凛思索了一下，重新钻回山羊皮的褥子里裹好，闭上眼睛，“苏大哥，睡了。”

　　“嗯，睡了。”慕容涑这么说着，却还坐在另一边，看着少年闭上眼睛。

　　黑暗，只有黑暗和冰冷的世界。冰冷和黑暗包裹着他，吞噬着他，孤独，死一样的孤独，他最习惯的孤独，那么绝望的孤独。突然，黑暗、冰冷和孤独组成的世界里，出现了一双手，洁白的漂亮的手，像是散发着月光一样带着温柔的光辉。那双手伸向了他，于是他也向着那双手伸出了自己的手，伸出的手臂和手掌那么幼小和脆弱，但他仍旧努力的、拼命的在用自己细弱的手臂伸向那双美丽的手。

　　却被挥开了，在触碰到的那一刻被毫不留情的挥开了，带着月光一样光辉的双手不见了，世界又只剩下冰冷、黑暗和孤独，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的绝望世界。

　　为什么拒绝他？为什么不要他？为什么不能拉住他的手？为什么？

　　冰冷、黑暗和孤独包裹住他的身体和灵魂，他要窒息了，他要被吞噬了，他就要消失了。自己这样的人，消失了也不会有人知道，不会有人在意，不会有人为自己哭泣。那么，就这样吧，消失了也没有关系。他将身体紧紧的蜷缩起来，缩的越来越小，等待黑暗、冰冷和孤独将自己完全的抹煞。

　　紧紧的闭起双眼，蜷缩起的身体颤抖起来，其实好害怕，他不想消失，不想。

　　突然，附骨的冰冷被驱散，阳光一样的温暖洒遍了全身。张开眼睛，黑暗已经消失，四周都是金色和红色的光芒，太阳的光芒，火焰的光芒。他感到自己躺在一个温柔的怀抱里，没有了孤单，那么安全的怀抱。

　　心，安宁了。

　　慕容涑看着怀里眉头间纠结渐渐散开的天凛，自己眉间的皱起也跟着平顺下来，抬手用袖口抹去少年额头上的冷汗，他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

　　“为什么……不要我么？”慕容涑轻喃着方才天凛在梦魇里呻吟出的话语，怀中少年平静的睡颜天真的像是幼童，手指紧紧的抓着自己的衣摆，“还是，不放心么？”那么依赖和着紧的姿态，就像是稚子对……

　　“母亲……”怀里轻轻传出一声低唤。

　　“哈。”慕容涑轻轻笑了一声，没错，就像是稚子对母亲怀抱的依恋。

　　慕容涑仰起头，看着夜色里空无一物的帐篷顶，十七岁么？自己十七岁的时候啊……眯起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十七岁和十七岁，也是很不相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