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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魏相 ...

  •   魏齐虞卿一路逃亡而来,可想而知是多少狼狈;至于那些威胁,倒是让人想不到魏齐在这种时候还一样的嚣张。两人现在来找魏无忌,用心不言而喻。能让魏齐低头,可见他们真的是走投无路了。魏无忌内心里未始不想援手,可是一想到魏国的安危,一时不能决定如何应对,随口问道:“虞卿……是什么样的人?”
      侯嬴正在看虞卿的血书,闻言不禁双眉倒竖冷笑道:“公子眼线遍布天下,竟然不知道虞卿是什么样的人?也罢,让老头我再告诉你一遍罢。虞卿当年以平民之身,初见赵王便受重赏,再见则成赵国上卿,三见已受相印,封万户侯,是何等的风光!如今为了一个落魄魏相,不惜解相印捐万户侯而急人之难,决不在意爵禄之尊。现在虞卿事急投奔公子,你却还要来问他是什么样的人。无忌公子,知人可实在是够不容易的啊。”
      魏无忌受他这样当面奚落,不由得面红耳赤。他原本就只是犹豫,受侯嬴一激,不由心下一横,暗自咬牙道:罢了,魏齐无论如何都是自家兄弟,总没有外人拼了命地帮忙,自己却置身事外的道理。只要事情做得隐秘一些,秦人未必能够发现。念及于此,他向侯嬴深深一揖,道:“多谢先生教诲,是我的不是。我这便出城,尽全力帮忙。”又转向那樵夫道:“大哥,多谢你传讯,劳烦你再跑一趟,告诉那二人我会尽早赶到。”
      樵夫连忙行礼去了。
      魏无忌略一思索,向侯嬴道:“我即刻便出发,先生暂且留在此处等我消息如何?”
      侯嬴两眼一翻,道:“我就是想跟你去,也怕一身老骨头拖累了你。你早去早回罢。”
      魏无忌点点头,向中行无诡一招手,两人一起出了门。
      为保安全,魏无忌只召了魏中安和两个精通易容之术的舍人出城。他时常出入夷门,早已与一众门卫混熟,因此出城十分轻易。夷门北侧有一片密林,最适宜藏身,虞卿便与他约在该处见面。魏无忌如今在魏国举足轻重,一举一动皆有人注目,因此着实在城外装模作样巡视了一番,直到天色渐暮才摆脱了所有跟踪,悄悄潜入林中。
      魏中安按虞卿信中所说放了暗号,略等一会儿,便见一人从树林深处慢慢走了出来。来人身材瘦长,身上一袭布衣已经破烂不堪,步履之间还略有些蹒跚,只是腰仍挺得笔直,自有其风度。魏无忌知道他便是虞卿,连忙迎了上去。
      虞卿相貌并不出众,尤其是连日劳累,显得面上极为憔悴,几乎与乞丐无异,魏无忌的两个舍人见了都暗暗摇头。中行无诡同他们关心的不一样,并不觉得一国之相应当如何的与众不同,脸上只流露出同情之色。只有魏无忌与魏中安面色不变,深深行下礼去。
      他们一行人的反应自然都收入虞卿眼底。他本是十分骄傲的人,也不屑理睬底下人的看法,向魏无忌回礼道:“虞某见过信陵君。此次找公子相助,虞某自知是出了难题,但公子仍然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实在令我感激不尽。”
      魏无忌原以为虞卿可以凭一面即打动赵王,必是个锋芒毕露的人,想不到态度十分温和,心中暗赞,答道:“惭愧,魏相本就该由我魏国保护,虞相国高义,我还不及向你道谢。”
      虞卿淡然道:“我早已交付相印,相国之称担当不起。”
      魏无忌颌首道:“是。虞先生,却不知魏齐现下是否安好?”他知道现在时间紧迫,因此客套话不再多说,直接询问魏齐行踪。虽明知这样有冒犯之嫌,也顾不得了。
      却不知虞卿偏偏喜欢行事干脆的人,顿时对魏无忌生了好感出来,一侧身道:“公子跟我来罢,魏齐正在林中休息。”
      一行人随虞卿向林内走去。魏无忌将心中打算向虞卿解释道:“我今日收到先生书信,匆忙之间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只好委屈先生,与魏齐易容成我这两位舍人的样子,先入城避避风头,等我寻人引开秦赵两国注意,到时再想办法把两位送去楚国。”
      虞卿不置可否,只说道:“你们见了魏齐再说罢。”
      魏无忌听到这种说法,心中未免有些诧异,不知魏齐又要闹出些什么事来。看虞卿脸色,却又不露什么端倪。他转头去看魏中安,后者显然也没有什么头绪。沉默之间,众人转过一片灌木丛,只见魏齐在树下正襟危坐,手中正擦拭着佩剑,神色十分平静。
      同是逃亡而来,魏齐比之虞卿状态似乎好了不少;虽然同样是眼窝深陷,但衣衫整齐,头发也不见凌乱,显然刚才打理过仪容。魏无忌不去计较他此时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草草行了礼道:“相国,请恕我救援来迟。我适才已经向虞先生传达过我的计划,现今事态紧急,我们这便改装动身罢,详细情形我会在路上再仔细说明。”
      魏齐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反而笑道:“你现在着什么急,一样都让我等了这么久了。无忌,你很好。见到我这做哥哥的,还是一样的恭敬有礼啊。”
      魏齐表现得如此轻松和善,令魏无忌不由皱起了眉。他见魏齐勾起了嘴角,又露出他惯常的略显残酷的表情,突然感到十分不安,微微往后一退。
      魏齐看在眼里,笑得越发开怀,缓缓站起身来,慢条斯理道:“我早知道你不是简单人物,却不曾真正领教过。只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外面传说你如何的豪侠仗义,我丝毫都不觉得。我已经低三下四地来求你,你还要装模作样,连一个外人也及不上。既然如此不情愿,我魏齐又怎会强人所难。你放心,我根本不屑要你那些假仁假义的帮忙,我要让世人知道,魏齐比起魏无忌要强上百倍!”他越说越是激动,不停地挥舞着左手。
      魏无忌心中已是后悔,他早该想到魏齐个性激烈,当时根本不应犹豫,至少也该叮嘱那传讯的樵夫一番。如今惟有想办法先安抚住魏齐,再作打算。他上前一步,正想劝说,魏齐猛地一挥手中的剑,厉声道:“你别过来!我不需要你的假惺惺,向你低头是我一生最蠢的决定!就算是死了,我也不要你的帮忙!”
      魏无忌见他情绪激动,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轻声道:“此事是我的不对,王兄先随我回去,由我向你赔罪如何?”
      魏齐不搭理他,轻轻举起手中长剑,道:“我魏齐一生肆意,自知恶行无数,落到今日的境地,倒也不算冤枉。不过与其如丧家之犬般到处逃窜,我宁愿了断干净。”他抬眼看看魏无忌,笑道:“我知你重情义,所以就让你看看你是如何害死自己兄长的,当作给你的回礼罢。”
      魏无忌触到他眼中的决绝,不禁大骇,连忙扑上前去想要阻止。无奈两人距离实在太远,魏齐笑着看他跑近,提手往颈间狠狠一抹。他死意甚坚,下手毫不容情,魏无忌冲得虽快,也只来得及接到他颈中迸射出的漫天血雨,和他逐渐失去生命的身躯。

      魏无忌被他撞得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上,双手无意识地揽住他的身体。魏齐脸上还带着嘲弄的笑容,面对着魏无忌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能在发出声音来。魏无忌眼见他一点点死去,只觉得浑身止不住地在颤抖,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余人也都被这惊人的变故惊呆了,不知如何反应,一时间原本就清静的林中沉入一片死寂。
      虞卿早知魏齐心意,因此是众人之中最为冷静的一个。他微微叹了一声,上前搭住魏无忌的肩膀道:“魏齐一心求死,公子也不必太过自责。他生性高傲任性,一路上受的委屈已经忍得十分辛苦,如今一走,也算是种解脱。何况,即便他今日勉强受了公子的恩惠,将来必定也会寝食难安。”
      魏无忌茫然嗯了一声,却也难以立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魏齐一生之中鲜有与他相安无事的时候,总是针锋相对的多;并且其作风糜烂,凡贵族常有的陋习几乎一样不差,魏无忌一向看不过眼。只是如今眼睁睁看着他惨死,却总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在心里蔓延开来。
      魏无忌不作声,时间却已经有些晚了。魏中安忍不住提醒道:“公子,相国已死,此地不宜久留,我们不如先回城中为相国准备后事。”中行无诡也已回神,揽住魏无忌柔声道:“无忌,现在不用想太多,先回去再作计较罢。”他自己心中亦是一片混乱,可是见魏无忌的神情,还是担忧占了上风。
      魏无忌顺从地点点头,正欲起身,忽然间林中火光大盛,几乎将人照得纤毫毕露。他们一行来时天色尚未全黑,兼且为安全考虑,并没有点火照明;此时被火把一照,都有些睁不开眼。目光迷离之中,只听得马蹄声乱,林中不知涌入了多少人马。
      变故乍起,中行无诡立时挡在魏无忌身前;两名舍人也随即围在旁边。魏中安看看魏无忌,顺着他目光示意站到了虞卿身旁。魏无忌安放好魏齐的尸身,缓缓站起来,朝虞卿安抚地一笑。他的脸上,已经不见了刚才的茫然,也没有丝毫惊慌,似乎又恢复成平时的样子。虞卿便也笑笑,交叠双手看向来人。
      火把都集中在他们所在的一小片空间,稍远处就只能看见人影憧憧。从鼻息判别,来者至少有数百之众,然而行动却如此悄无声息,显然训练有素。来者既然围而不攻,未必抱有敌意,因此几人都耐心观望。
      未几,一人排众而出,只略一扫眼前局势,便躬身行礼道:“见过信陵君、虞相。请恕赵某军令在身,礼数不周了。”
      魏无忌还了一礼道:“马服君别来无恙。”虞卿也笑着拱手道:“赵将军委实厉害,这么快就赶到了。”
      赵奢一点头,道:“两位自然该知道我的来意。我奉大王之命带虞相和魏相回去,事关赵国安危,请信陵君体谅。”魏无忌点头示意理解。赵奢又接道:“我此行求速,人手带得并不多,原本怕与贵国会有一番冲突,只是如今……”他看了看魏齐尸首,斟酌道:“我知道此乃不情之请,只是要化解秦、赵、魏现下的僵局,非魏齐不可。秦王要的,无非是魏齐的首级。信陵君……”
      魏无忌看着他脸上为难的神色,淡淡接口道:“马服君请便罢。”
      众人听他这一说,都愣住了。要知死者为大,魏齐生前是一国之相,被逼自刭已是极不光彩的死法,若是死后连首级都不能保住,未免也太过凄惨了点。魏无忌神色木然,只是冷冷道:“人都已经死了,何苦再为难活着的人。马服君没有倚仗人多势众来强迫于我,足见高义,何况又言之在理,我岂是不通情理的人。”他侠名在外,谁都没料到他会这样草率地处理自己兄长的遗体。这么多人之中,也只有中行无诡看出他拢在袖中的双手抖得多厉害。他靠近过去轻轻托住了他的手臂,魏无忌立时把全身重量都倚靠在他身上。
      赵奢已经取下魏齐的首级装入匣中,他看看一直默立一旁不曾作声的虞卿一眼,后者便顺从地负了双手走去他身前。自始至终,虞卿都表现得极其冷静,表情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他回头看看魏无忌,柔声道:“魏公子,我和魏齐都是妄为的人,一旦被激起热血便会做些不冷静的事情。可是我从不会后悔自己做的事,包括这次为了救魏齐丢了相位。想必魏齐也很满意自己选择的死法。我看得出公子也是重情义的人,因此很佩服公子不会为了自己一时的冲动将国家大事置于脑后。不过像我们这样不懂勉强自己的人,才是过得最快意的。或许,公子有朝一日也能尝试一下这样爽快的过法。”
      魏无忌默默行了一礼,看着赵奢恭恭敬敬地将虞卿请上马车。然后,这支赵军像来时一样迅速地退走了。
      余下几人都眼睁睁地等着魏无忌的指令。他们来时是要接两国国相回大梁,最后结果却只能接回一具无头尸首,落差实在太大,人人都有些垂头丧气。中行无诡知道魏无忌情绪激荡,能支撑到现在已属不易,便替他安排道:“现在天色已晚,城门已合,我们这样回去多有不便,不如先找家农舍借宿一晚,明日再作打算。”魏无忌点点头,于是一行人带着魏齐遗体,匆匆离开了林子。

      是夜魏无忌一行就近借宿于城外农家。由于魏齐的死,众人情绪都颇为压抑,草草用了晚饭就都睡下了。
      魏无忌与中行无诡同住一屋,余人则挤了一处。魏齐的遗体被安置在一处空房内。屋主人原本嫌死人晦气,但见来人气度不凡,出手又是阔绰,不敢多话,恭恭敬敬替他们都安排好。
      中行无诡原以为魏无忌心中定然难以平静,想趁晚上与他谈一谈。谁知魏无忌背对他躺下之后,便再也没了声音,似乎除了睡觉没有其他打算。中行无诡心中虽然担心,也只好睡下了。
      今日心情大起大落,原本该是十分疲累的,中行无诡却有些失眠了。他不是没见过熟识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可那都是在战场上,根本没有伤感的时间。魏齐的死,仿佛十分理直气壮,却又带着恶毒,一如他的为人,即便是为了国家大义,也总要让人心里不舒坦。事发时太过仓促,他不及多想,现在回想起来,魏齐是早有准备,所说的话都攻向魏无忌的弱点;他们却是猝不及防,所受冲击自然不小。他眼前浮现出魏齐死前的神情,只觉得狰狞无比,令人不寒而栗。他一个旁观者都是这样的感受,魏无忌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当时情绪激动,却来不及发泄出来,心里一定十分难受,可现下又是怎样的状况?中行无诡越想越是担忧,原本就没有什么睡意,此时愈加精神起来。
      魏无忌背向他睡着,看不见表情,呼吸很是平稳。中行无诡看着他的后脑犹豫半天,终于伸手轻轻将他揽向自己。魏无忌睁开了眼,望着他轻声问道:“怎么?”他眼神清醒,显然没有睡着。
      中行无诡见他醒着,手上加了点力道把他抱紧,也低声道:“你睡不着么?我和你说会儿话可好?”
      魏无忌道:“是想说魏齐的事么?”
      中行无诡点点头,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道:“魏齐死得这样可怖,我很担心你。”
      魏无忌道:“我没什么事。在林子里的时候确实有些惊到,现在已经好了。”
      中行无诡不太相信,他清楚记得,魏齐刚死的时候,魏无忌是怎样失措无助,怎么可能吃过一顿饭就完全恢复了。
      魏无忌仿佛知道他心中想法,道:“你不必担心,我确实不会放在心上。他要看我后悔难受,我怎能如他所愿。虞卿说得对,路是他自己选的,他死得无牵无挂,我何必要有多余的惋惜。况且事态并非我所能控制,没有我后悔的余地。”
      中行无诡听他说得平静,心中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总觉得魏无忌的反应不应该是这样,太激动固然不好,像这样平淡却又有说不出的怪异。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魏无忌轻轻叹了一声。他何尝不想痛快地发泄一场,一吐心中不快。只是所有情绪早在赵军出现时被迫压制下去,如今心里一片空空荡荡,无可着落。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某处已经因此有了变化,在本质上与魏齐更为接近。他对这样的变化感到既无奈又漠然,盖因早已知道这是迟早的事——身处浊世之中还想要保住心中清明原本就是个笑话。如果当时能过发泄出来,或许他还是原来的他,可一切终究不可逆转。
      沉默良久,魏无忌见中行无诡虽然不说话,却还是不依不饶地望着他,只得道:“你不用这样怀疑,我现在的境地,实在不适合伤感,若教人人都抓住我的弱点,往后的日子岂不是更难过。我若想要为魏国闯出一片天地来,心软是最要不得的。”
      中行无诡垂下眼默然不语,算是勉强接受了他的说法,被下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按在胸口。
      魏无忌感觉着他的心跳,心下确实舒坦一些,柔声道:“夜了,睡吧。”
      然而这一夜,两人都知道对方没有睡着。
      次日魏无忌带着魏齐的尸身由夷门悄绕然回大梁,因为有侯嬴的接应,没有惊动其他门卫。侯嬴知道魏齐最终仍是身死,并不曾多说什么,迅速为他们找了辆马车放进城去。
      魏无忌明白他行事只求无愧于心,而不强求结果,自问难以达到如此境界,钦佩之余不免有些羡慕。他虽然一夜未睡,因为记挂着今天须得处理魏齐的后事,精神还好,然而中行无诡却显得分外疲惫。他让魏中安护送中行无诡先回去休息,自己则去面见魏王通禀魏齐之事。
      魏王忌惮秦国,最终只将自己的国相悄悄罗葬了事。魏无忌在此事上没有再多说任何意见,只是冷眼旁观而已。魏王向来懦弱,有些事情实在不值得多做争辩,这回没有责怪他带回魏齐尸体已经算是还顾念到兄弟之情了。
      所幸范睢总算还给赵魏两国留了余地,得到魏齐人头之后便放了平原君回国,不再多作为难。魏齐与范睢的恩怨至此算是了结,而三晋与秦国的强弱差距似乎也益发显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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