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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魏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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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伊始,赵王薨殂,谥号惠文;太子赵丹即位,仍以平原君为相。魏国素来与赵国亲厚,魏无忌本拟说服魏王让自己出使赵国,并一起看看魏齐近况。不料尚未成行,范睢已经先一步趁赵国王位交替之际,骤然发兵攻打。新任赵王猝不及防之下,一月之内竟被连下三城。魏王胆怯,当下止住了魏无忌,只在一边观望双方战况。赵国近年国力强盛,其实未必真的惧怕秦人,战败多半是因为措手不及。魏无忌念及于此,便也没有急于援手。
这一次于赵国倒真的是场考验。赵王初掌大权,凡事没有什么主意,全由赵太后作主。赵太后一届女流,见识不广,出了事便急匆匆地先向齐国求援,甚至赔了宝贝儿子长安君为质,可惜了国内众多良臣猛将。
有齐人出面,加之赵国本也不好惹,秦人很快退兵了。范睢虽然没有讨到仇人,秦国却多了三座城池,也算不小的收获,终于稍事消停。
齐国自多年前与燕国两败俱伤之后,便一直休养生息。这回被赵国卷入事端,面对强秦竟然丝毫没有示弱,显然这些年内政治理卓有成效。相国田单在其中必然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魏无忌与中行无诡之间很少提起这个名字,加之田单行事低调,魏无忌久已不曾注意他。这次本也没有什么大事,只不过因为中行无诡听到了田单的新消息,显得心情畅快,魏无忌忍不住心里腹诽了几句。平心而论,田单是个值得重视的对手。他与中行无诡恩怨多年,最后被中行无诡从身边逃脱,虽然难免有些迫于时势,难得的是没有再来纠缠。齐国内忧外患不少,田单能果决地抛开私人恩怨专心国事,实在是个头脑清醒的人。
然而过不多一阵,魏无忌便有些难以忍受了。田单向赵国借兵,先后攻下了燕国中阳与韩国注人,向天下昭告齐国又有与诸侯一争之力。中行无诡喜形于色,话题中时常带了田单二字,浑然忘了从前在齐国的不快。魏无忌知道他多半是只当田单是故交友人,听到他近况不错才代人高兴;可心里不免怨他不懂体贴自己心思,竟然闹起别扭来,连日没给他好脸色看。
中行无诡有时实在糊涂得很,万万想不到魏无忌会喝田单的陈年老醋,只觉得他表现怪异,却猜不到是什么原因。他近来与朱亥交好,总觉得这年轻人有着寻常武夫没有的精明,便诚心拿了这难题向他讨教。可惜朱亥聪明归聪明,感情却是一窍不通的,当然问不出究竟来。这让中行无诡很是愁苦。
一日,龙阳君上门拜访魏无忌。这些年魏无忌与魏王关系虽僵,同龙阳君倒还算交情不错。龙阳君早已不复当年的少年模样,虽然举止神态间免不了有些媚态,仍可当得上是个俊美青年。难得的是以魏王喜新厌旧的个性,对他的宠爱一如既往。
龙阳君来见魏无忌,极少有说正事,多半都是闲谈,今日亦不例外。魏无忌在王室待得久了,开始总疑心龙阳君居心不良。中行无诡却以为龙阳君仰慕魏无忌为人,才想时常来亲近。时日一久,龙阳君一直没有异动,魏无忌也就渐渐接受中行无诡的说法,慢慢消了戒心。龙阳君为人知情识趣,自有其魅力,魏无忌喜欢与他说话时的放松,就连中行无诡,虽然心中介意他二人独处,终于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
这日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龙阳君便起身告辞。他是常客,魏无忌便没有多送。龙阳君其实是因为心中有不快来找魏无忌疏解,可是见主人神色间殊乏欢愉,知道不便多扰。他一人在院中走了一段,迎面却见到中行无诡脸色郁郁走了过来。龙阳君与中行无诡相交不深,不过早知他性格,极少会有困扰之事,不免有些好奇,上前打了招呼,并不急着走。
中行无诡见是他,脸上自然而然浮现出一丝戒备,随即又想起什么,问道:“你适才见无忌时,他心情如何?”
龙阳君答道:“公子似乎有心事,我不敢相扰,只坐了片刻就出来了。”
中行无诡皱眉自语道:“他还在生气么?”他心中无措,竟然忍不住向龙阳君求助道:“无忌近来似乎有事恼我,可我实在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他,他又不肯说。我真是拿他没办法。”
龙阳君看他苦恼的样子,着实有些羡慕。这两人恩爱多年感情如一,而同是王族的魏王对他虽然宠爱有加,对进献的美人亦是来者不拒,令他不免心生怨怼。他被中行无诡触动了心思,顾不上回答他,一挺胸为自己打气道:“若是我,一定会不择手段让情人眼里只容得下我一个!”他心中打定主意,向中行无诡一施礼,大步走了出去。
龙阳君一向温和有礼,此时突然口出壮语,让中行无诡小小吃了一惊。他回过神再去想龙阳君的话,虽然不是回答,却突然领悟,急忙去找魏无忌去了。
过不多久,大梁便传出一则惊人消息:魏王将要专心国政,从此再有胆敢进献美人于王前者,杀无赦!一时上至群臣下至百姓,都齐声高呼大王英明。
魏无忌早探到了内情,向中行无诡笑道:“龙阳君果真有本事,得到大王多年宠爱不说,竟还能让大王放弃天下美人,真是难得!”
其时两人早已和好。中行无诡不以为然道:“既然你可以对我一心一意,魏王自然也可以。”
魏无忌摇头笑道:“不一样的。”他却没多解释为何不同,反正中行无诡自能体会。他想了想又道:“不过更令人惊讶的是龙阳君,想不到他对大王竟是真心。”
中行无诡点头道:“我只道他喜欢的是你,才总是来找你。现在想来,应该是他为了魏王和你之间有个人能调解,因此一定要和你打好交道。”
魏无忌笑着抱住他,道:“你现在可以放心了,我跟他彼此都没有企图,决计不会有对不起你的事。”
中行无诡微微红了脸,挣扎道:“我怎会像你般气量狭小,何时干涉你们交往了。”心中却是欢喜无限。
就在两人这微小的插曲之间,赵国出了大事。
魏无忌的姐夫平原君赵胜,早在赵惠文王即位时便已身任赵相,如今声望之隆不下于当年的孟尝君。因此赵王现今手下虽然人才济济,对平原君的重视丝毫不减。而秦王似乎对他也颇有兴趣,修书约赵胜往咸阳饮酒。赵胜为人较为保守,并不敢拒绝秦王之约,与赵王商议之后,便独自赴约去了。
这一去,自然是羊入虎口。秦王渴慕贤才之心不假,可赵胜不仅是赵国公子,更身居高位,绝不会为秦人所用,与其花时间笼络,倒不如利用来讨好相国范睢。
魏无忌知道赵胜愿意赴约时,便预感要糟糕,果然过不数日,便传来消息说秦王将赵胜扣押在咸阳,以此威胁赵胜交出魏齐。而赵胜在自身安全毫无保障之时,坚决咬定魏齐不在自己府中,并拒绝透露其行踪。
魏无忌听说赵胜如此,心中又是敬佩又是感激,暗自觉得,若是换作自己,未必可以为朋友做到这种程度。中行无诡对赵胜也甚是钦佩,多次在魏无忌面前盛赞他。
魏无忌心中却还有其他的想法,赵胜的狭义心肠诚然可感,但是他此举大大得罪了秦王,实在是置赵国于险境。若秦王一怒之下发兵征讨,新任赵王未必会像他这样以本国安危为代价保护一个外人。即便不是如此,赵胜身为赵国重臣,性命早已不属于自己,他本当为了国家好生珍惜,如此妄顾自身之举,未免有失妥当。故此敬佩归敬佩,魏无忌宁愿牺牲了自己的名声也不会效仿。这些考虑,他都没有同中行无诡讲。
其实这些年中行无诡与他在一起,耳闻目染也知道不少。只是他天性恬淡中夹带了些天真,对不能接受的事情很少去深究,性格才没有什么大变化,但承受能力早已经不可同日而语。魏无忌还当他如从前一样,小心翼翼的保护着。中行无诡珍惜他的真心,凡事都顺他心意。
可惜平原君很快就为他的仗义付出了代价:秦王以他为要挟,令赵王交出魏相魏齐;并且若是得不到魏齐的人头,赵国还要为此承受秦王的怒火。赵王畏惧秦人,当即派人包围平原君府。
当夜的详细情况,魏无忌不得而知,但最终的结果显然是对赵国的一场灾难。魏齐乘着夜色逃脱了平原君府,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说动了赵国另一位相国虞卿协助他一起逃离。虞卿身为赵相,对本国地形布防自然熟悉,追捕的赵军连两人的衣角也不曾见到。
虞卿是接替了年迈的蔺相如之位成为赵相的,上任时间并不长。赵王对他十分看重,当年仅仅见过两面就封他为上卿,自此虞卿之名大噪于天下,反而他的本名不再为人所知。虞卿平时行事干净利落,诸侯之间颇具好评。他也确实有真才实学,因此自视甚高,不太看得起凭出身取得高位的平原君。可是这次在魏齐一事上两人却都鼎力相助,显现出十足的侠义心肠。
然而现在的情形,即使有赵国两位贵人的相助,魏齐的容身之处也已经少而又少了。秦、赵两国皆欲得之而后快,燕、齐、韩三国势弱,魏国虽然是母国,魏王却不支持自己的相国;更何况魏齐行事虽然不令人恭维,对魏国总是衷心的,当初既然从魏国逃走,现在就不会再回来添麻烦。唯一剩下的,似乎只有楚国了。可是楚国千里迢迢,要逃过一路上的追捕谈何容易!
落到今日的地步,全只因为当年轻率的处置了一名似乎微不足道的舍人,若早知今日这结果,不知道魏齐还会不会那样做?魏无忌想到这个问题,随口问了出来,却没人回答他。今日侯嬴上门探访,此刻与中行无诡推着竹筹演练方酣。中行无诡不熟悉魏齐,自然答不上来,侯嬴却是不屑谈论这些假设之说。
魏无忌也不恼,仍是自语道:“我却知道,魏齐必然是不会后悔的。他这样傲慢自大,定不会懂得后悔一词。他为人粗暴,可是对魏国忠心耿耿,作为魏相而言,亦是十分称职,绝不会丢魏国的脸。”只是,过刚易折啊!他皱着眉,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日总是心神不宁,不管做什么都会想起魏齐。魏齐还在的时候,两人总也看不对眼,现在逃走了,他却忍不住担心。抛开其他一切不谈,他们总是兄弟,血脉之亲,再怎样也难以全然割舍。
中行无诡察觉他的不安,舍了侯嬴上前宽慰道:“你不要太担心,魏齐能交到平原君虞卿这样的朋友,运气绝不会太差。他性子虽然激烈,总还是识大体的,这时候不会再轻举妄动。”
侯嬴哼了一声,道:“担心能值得什么,等到他真要人帮忙的时候,你会不会出手?”
魏无忌被他问住,正沉吟未答,有仆从引了个人进来,说是有事要见信陵君。那人看来是个普通的樵夫,神情十分局促,见到魏无忌便嗵的一声跪倒在地,话也说不出了。魏无忌看他紧张,上前轻轻扶了他起来,温言道:“我便是魏无忌,这位大哥找我有什么事?”
那樵夫见魏无忌和善,稍稍有些放松,从怀中掏出一幅布片来,道:“小的拜见信陵君大人。小的今日在城外砍柴,遇见两个强人,长得极是吓人,捉了小的定要我送这东西给大人,说是办不到,要杀小的全家……”他说到此,又簌簌发起抖来。
魏无忌接过布片,看出是幅衣襟,其上有几排暗褐色的字迹。他展开迅速读了一遍,脸色不由变了,捉住那樵夫问道:“这东西你可曾让别人看到?”
那樵夫见他态度大转,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魏无忌略松了口气,转头轻声道:“他们现在在城外。”
不用他说明,在场的两人就都知道“他们”指的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