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关道》千竹孤客

3、阳关故人

　　残阳斜射在错落的屋宇上，给它们度上了一层金黄。
　　这是敦煌城，一座神秘的城。
　　在这个夕阳无限好的傍晚，我们终于来到了通往西域的必经之路，敦煌城。
　　这里云集了五湖四海的人，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装束。或是来观光，或是来经商，亦或是来避难。来来往往的骆驼队，清脆悦耳的铜铃声，总能让人心里平静下来。
　　我没有停留，策马一直往前赶，直到阳关。
　　但当我看到“阳关”那两个隶书大字时，心里莫名的感伤。出了阳关，就等于离开中原了。
　　飒然策马追上我，道：“侯大哥，今晚一定要出关吗？”
　　我摇摇头，“不，我要留在这儿，找到那个人.”
　　“这里每天南来北往那么多人，找认识大海捞针啊！”
　　“我知道，我一路赶过来，也没看到是么线索。”
　　“依依呀呀”有胡琴的声音。哀怨凄恻。我们看到城门边有好几个衣衫褴褛的人，都在地上铺了布，盘腿坐在上面，漫无目的的拉着胡琴。他们面前摆一只破碗，进出阳关形形色色的人，都会往破碗里投些铜钱。他们会停止拉琴，弯腰道一声谢，伸出满是灰尘的手，将钱从碗里拣出来，塞进破衣服里，又继续拉琴。好像担心铜钱在碗里多留一刻，就会消失似的。
　　不同的人，拉的曲子不同。这么多曲子混在一起，声音缭绕在耳边，有些嘈杂。但他们的调子都是凄婉的，像是诉说阳关近千年沧桑的历史。
　　城墙在夕阳里投下黑色的影子，拉的好长。给这些拉胡琴的人设了一个阴暗的背景。胡琴声和南北来往的驼铃声合奏着交响乐，让人感觉哀而不伤，别有韵味。也让人浑浑噩噩，有虚脱的感觉。
　　我道：“以前听说阳关有很多人拉胡琴，会勾魂。现在总算见识到了。”

　　小沐和玄子也驱马赶了过来。小沐道：“哥哥，我们找地方歇着吧！”
　　我点点头，于是我们四人牵着马，往回走。
　　时值傍晚，这里整个色调都是金黄的。包括脚下的泥土。我们四个人的世界很安静。只有马蹄和靴子踩到沙土上的“吱吱”声。
　　飒然道：“侯大哥，你一定要找到那个人吗？”
　　我们谁都明白，在这儿多耽搁一刻，我们的生命就多一分危险。
　　“是！我答应过堂前辈，帮他劝那个人回长安。所以，不找到那个人，我是不会回出阳关的。”
　　汤九变和潭缘木和那个人是什么关系？他们为是么要等他。而那个人为什么又不肯回去呢？哥哥，你和那个车夫，渔夫说的话，我总是不明白意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沐终于憋不住，问了我。
　　我回过头，看着这个有些啥的小姑两。我知道，他们都有这样的疑问。“等见到那个人，我在告诉你们。”
　　“萧兄弟！”身后忽然有人叫飒然。我们不觉回过头去。
　　这是个三十多岁的商人，身后还跟着他的骆驼队。
　　他迎着夕阳的霞光，脸上洋溢着喜悦。“小兄弟好久不见——” 飒然很平淡的吐出三个字：“贾不古。”
　　贾不古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又变了。”他指着他背上的剑，“怎么把这家伙也背上了。”飒然很不情愿的被他摆弄着，也没用什么回应。
　　他的眼光移到高杉玄子身上，如同淘金者淘到了金子。他用痴迷的眼光打量着她，眼光再也不愿离开。没等他开口，飒然已说道：“她是我妻子。”
　　贾不古像是欣赏完了艺术品，点头道：“你妻子很漂亮。没想到萧兄弟你还能找到如此绝色的东瀛姑娘做妻子。你福气不浅啊！”语气极尽羡慕。
　　他的眼光又游到我的身上。飒然忙道：“他是我朋友。”
　　“侯浣。”他笑着报出我的名字。我一怔——他怎么知道？
　　“你以前应该是个将军吧？不要奇怪，城门上贴着你的画像。你也不用担心我去报官。你们几个都背着剑，我怎敢轻举妄动。再说了，我也不过问官家的事，我只是个商人。你们放心，这里虽说是大唐的地盘，但守备很松。这里也藏了不少逃犯，没人过问的。”
　　他的这番话说的轻描淡写，让人分辨不清他是敌是友。
　　飒然的态度软了下来，他恭敬地道：“贾先生，我朋友他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这——我最近两年是呆在这里，但这儿的人实在太多了，身份也太复杂了，所以——”他面露难色。
　　“不碍事，我只想知道这里有没有怪人。”我道。
　　呆在这里的人，很少有不奇怪的。要不，你画张相—”
　　“我也没见过他。”
　　“没见过，那你怎么找人啊？”
　　他的话不假。我想了想，道：“有没有一位老者，他可能几十年不说话，一个人生活，很少与人接触。”
　　“几十年不说话？”他抓着脑袋想了想，“好像有，阳关城门那儿有一个拉胡琴的老头儿，据说他在哪儿呆几十年了。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为什么呆在这儿？他的确不说话，但他唱曲子，可几十年也只唱一首。”
　　“什么曲子？”
　　“王之涣的《凉州词》。”
　　我似乎能确定是他了。我翻身上马，找刚才的地方飞奔过去。
　　残阳消失了，西天边只剩下暗红的云。拉胡琴的人却仍在哪儿拉着哀婉的曲子。我听到了一个苍老凄凉的声音唱着那首《凉州词》。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琴声，这歌声似乎在诉说这什么。着凄凉的声音似乎勾住了人的魂魄。我看到离城门最远的那个角落里的他。他垂着头。娴熟地拉弓拨弦。没人看到她的面容，他的面容化在灰白的头发和古老的城墙所投下的影子里。我们只能听到他的歌声。飒然很平淡的吐出三个字：“贾不古。”
　　贾不古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又变了。”他指着他背上的剑，“怎么把这家伙也背上了。”飒然很不情愿的被他摆弄着，也没用什么回应。
　　他的眼光移到高杉玄子身上，如同淘金者淘到了金子。他用痴迷的眼光打量着她，眼光再也不愿离开。没等他开口，飒然已说道：“她是我妻子。”
　　贾不古像是欣赏完了艺术品，点头道：“你妻子很漂亮。没想到萧兄弟你还能找到如此绝色的东瀛姑娘做妻子。你福气不浅啊！”语气极尽羡慕。
　　他的眼光又游到我的身上。飒然忙道：“他是我朋友。”
　　“侯浣。”他笑着报出我的名字。我一怔——他怎么知道？
　　“你以前应该是个将军吧？不要奇怪，城门上贴着你的画像。你也不用担心我去报官。你们几个都背着剑，我怎敢轻举妄动。再说了，我也不过问官家的事，我只是个商人。你们放心，这里虽说是大唐的地盘，但守备很松。这里也藏了不少逃犯，没人过问的。”
　　他的这番话说的轻描淡写，让人分辨不清他是敌是友。
　　飒然的态度软了下来，他恭敬地道：“贾先生，我朋友他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这——我最近两年是呆在这里，但这儿的人实在太多了，身份也太复杂了，所以——”他面露难色。
　　“不碍事，我只想知道这里有没有怪人。”我道。
　　呆在这里的人，很少有不奇怪的。要不，你画张相—”
　　“我也没见过他。”
　　“没见过，那你怎么找人啊？”
　　他的话不假。我想了想，道：“有没有一位老者，他可能几十年不说话，一个人生活，很少与人接触。”
　　“几十年不说话？”他抓着脑袋想了想，“好像有，阳关城门那儿有一个拉胡琴的老头儿，据说他在哪儿呆几十年了。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为什么呆在这儿？他的确不说话，但他唱曲子，可几十年也只唱一首。”
　　“什么曲子？”
　　“王之涣的《凉州词》。”
　　我似乎能确定是他了。我翻身上马，找刚才的地方飞奔过去。
　　残阳消失了，西天边只剩下暗红的云。拉胡琴的人却仍在哪儿拉着哀婉的曲子。我听到了一个苍老凄凉的声音唱着那首《凉州词》。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琴声，这歌声似乎在诉说这什么。着凄凉的声音似乎勾住了人的魂魄。我看到离城门最远的那个角落里的他。他垂着头。娴熟地拉弓拨弦。没人看到她的面容，他的面容化在灰白的头发和古老的城墙所投下的影子里。我们只能听到他的歌声。我下了马，缓步走到他面前。他的头发像秋日里的枯草，皮肤如干裂的树皮，衣裳破的不能再破。他面前的碗里已放了好些个铜线，但他没有像其他拉胡琴的人将铜子纳入怀中，他的铜子就一直呆在碗里，无人问津。
　　我往他面前的破碗里丢了几枚铜钱,他也没有多看我一眼。我就一直立在他面前，注视着他。他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好像害怕故人看到，又好像他没有颈骨，头就得一直那么耸拉着。他的双手一直没有闲下来，不紧不慢的摆弄着他的胡琴。
　　天渐渐昏暗了，拉胡琴的人陆续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身后，飒然道：“侯大哥，明天再来吧。”
　　我蹲下来，还是看不清他的容貌，他总是那么颓废的垂着头颅。
　　我瞟了一眼他的破碗，缓缓道：“你不是为了钱而拉胡琴的，对不对？”
　　他停止拉琴，插好弓，拾起破碗，放进挂在身上的那个破包里。他费力地将胡琴背在身上，摸到躺在地上那根退了皮的树枝，撑起他那瘦骨嶙峋的躯体，佝偻着身子，一跛一跛的从我面前走过。我才发现他做的地方没有垫布，黄土地被磨的光滑而平整。
　　他是没有听见我的话，还是对我视若无睹。
　　他就那么颤巍巍的挪着步子，头还是垂着。我担心，是不是只消一阵风，他浑身就会散架。我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前辈，你为何不肯回长安？”
　　他仍是不理我。让我觉得这向前移动的只是一具躯壳。
　　而他的灵魂，又在哪儿呢？
　　贾不古不知何时也过来了，拍着我的肩膀说：“别担心，他明天还会来的。”
　　他有过去和飒然套近乎。架着他的肩膀说：“你么今天晚上去我家吧。我已经让仆人们去准备了，我们好歹朋友一场——”
　　飒然斜了他一眼，他吓得缩回了手。飒然冷冷道：“不麻烦了，我们不去。”
　　贾不古一愣，又看向我。我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决定今晚在野外露宿一宿。”
　　他讪讪的看了我们两眼，又多瞟了高杉玄子一眼。垂下头，似乎有忿恚之意。

　　晚上，围着篝火。
　　小沐见我们几个都沉默着，便道：“你们三个好像都很讨厌贾不古。我看他对我们很热情，不像坏人啊！”
　　飒然恨恨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小沐莞尔一笑，道：“你也会说这样的话啊！我记得从小到大，你都是不生气的。”但她看到高杉玄子沉着脸，笑容立刻僵硬了。
　　飒然道：“他从来就没有真心对待过别人。以前，他说要和我一起做买卖，但当我是个初出茅庐的傻小子，把我的钱骗走就扔下我不管了。他是个奸商！今天他这么热情，无非是做给一个人看的。”
　　他望着高杉玄子，玄子倒不觉的什么。她的绝色容颜让她到哪儿都惹人爱。她自己也适应了。小沐看了他们两一眼，黯然的低下头去。
　　黑黢黢的天上月亮格外明亮，凄冷的光印着黑幕上的几点疏星，像石印的图画。因是秋天，没有什么虫鸣，这里安静的之剩下篝火里的“噼啪”声。
　　小沐打破沉寂道：“哥哥，你不是说，见到那个人，就告诉我们那些事情吗？”
　　我叹了口气，那些事情太沧桑，让人黯然，但此刻，我还是的说的。
　　“侯家自我曾祖父侯君集以来，世代都是将军。做将军的一般身旁都有个军师。我曾祖父当年攻打高昌时，认识了一个黑有军事才能的人，曾祖父命他为军师。能攻下高昌，他功不可没。班师回朝后，皇帝赐了他官。所以，他家也世代为官。他们祖先为了感谢我家的知遇之恩，就让他们的后代中才华出众者做侯家的谋士。只要侯将军出征，他们也跟随去出谋划策。”
　　“而他们一家，姓水。”
　　“可是轮到我做将军是，却没有谋士了。因为谁家的人在三十年前已经在朝野上消失了。我小时，家父尚在世，他常对我说，他思恋自己的谋士。他叫水茹泽，去了西域，没有回来。”
　　“可是父亲却没有告诉我他没有回长安的原因。后来父亲过世了，我做了将军，我听部下说，父亲在他的最后一场战役中败了，临死前他说：‘如果水茹泽在的话，我一定不会拜！’我就很想知道，水茹泽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问朝中的老臣，他们对他闭口不言。后来我还是大体知道了，是我父亲的侍从在我的逼问下告诉我的。”
　　“水茹泽是我父亲谋士，亦是个使节。要征战时，他就会陪我父亲一起出征；国家安定时，他就会出事藩国。他人缘极好，结识了许多文人墨客。他们经常在一起吟诗喝酒。他出使，从来都是不辱使命的。他有两个弟弟，一个叫水茹潭，一个叫水茹汤。他的两个弟弟都很聪明，但比不上他。这两个人武功很高，做了两个很清闲的官。”
　　小沐惊叫道：“他们莫不是汤九变和潭缘木？”
　　我点点头，继续道：“三十年前，安西诸部叛乱，他被授命出师安西。所有人都坚信，凭他的口才，一定能说服叛徒。他可是从来没有失败过的！但他自己却面露难色。他精通阴阳五行，懂占卜之术。临行前，他当着我父亲的面，给大唐算了一卦，给我们侯家算了一卦，还该他自己算了一卦。他道大唐不出三十年定有一场大叛变，道我父亲会英年早逝，道他自己此行凶多吉少。”
　　“他认为安西诸部叛乱是必然的，因为那儿本就不是大唐的地盘。要想哪儿的人永远屈服是不可能的。他劝降成功也近乎不可能。多年前，就是他的祖先出计谋将安西那些小国家灭了，现在他去，哪儿的人是不会放过他的。”
　　我停了下来，飒然忽然冒了一句：“这人真聪明，把什么都预料到了。”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含义，我不曾预料什么，不曾为自己预备后路，以至于现在的绝境。
　　小沐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同情的望着我道：“那后来他怎么啦？”
　　“后来他还是去了，在长安城外，好多人给他送行，好多人勉励他。他只是一笑了之。和同行的几十号人走了，他们出了阳关，没再回来。”
　　小沐神色黯然道：“那后来呢？”
　　“后来安西都护捎来信说，他不见了，其余几十号人全被杀了，暴尸荒野。他也没有劝降叛贼，还是安西都护出兵平定了叛乱。皇上龙颜大怒，认定他不是投降了反贼就是临阵脱逃，要诛他九族。我父亲求情也没有用，他的两个弟弟因为武艺高超逃走了，但其他人都被杀了。他的三弟临走之前对我父亲说，以后若是侯家有难，我还是会帮你们的。” “他就是汤九变，那个车夫吧？”小沐问道。
　　“是啊，他很厉害，一个逃犯就呆在长安城里，怪不得取名叫汤九变。”
　　“那水茹泽没有死，就是那个拉胡琴的老人吗？”
　　我点点头。
　　“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回长安。他现在这么老，没有人认出他的。”
　　我垂下头，“如果换做我，也是不愿回去的。”
　　小沐拧紧了眉头，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了她一眼，望向那广袤无垠的黑色天空，那些稀疏的却闪着光的星，悠悠道：“有一种，说不出的原因，会让一个人只能远远望着家乡，却不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