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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阳关故人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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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方破晓,朝云边还挂着几颗不忍离去的发着微弱的光的星星。
我已站在关门口。
进出阳关的骆驼商队越来越多,阳关又繁忙起来。胡琴声又响起来了,但这么多人中,却找不到那个最破的身影。
露水干了,驼铃声响的清脆。终于,一支驼队过去之后,我见到了那个佝偻的身影,蹒跚的往前跛。他从城外进来,是晨光中一个瘦弱的影子。透过幽深的拱门,看他,感觉他离我们的年代好久远。我想,是不是三十年前他就这样颓废的走进城门。
他摆好了他的摊子,开始拉琴。
拉完一曲,他又开始唱《凉州词》。
我蹲坐到他的身旁。陪了她一个一个时辰,开始说话。
“我姓侯,叫侯浣,我妹妹叫侯沐。我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水’。我父亲起的名字,为的是纪念你么一家。一个月前,我还是个将军,但现在不是了。孟子说,要舍生取义,但我却舍义取生。我不知道为是么在那个关头,我突然不想死了。我也知道那些大道理,但真正到了节骨眼上,那些道理对我来说没有用。”我。说这话,无非是让他放弃那些规矩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但现在你至少是安全的。而我是个逃犯,遭受骂名,随时可能被抓被杀。
“古时不是有苏武吗?他呆在关外十九年一直想回国。而你呢?为什么在此逗留三十年不肯回。你难道不念着大唐吗?你守在这儿,无非是想知道大唐发生了什么事儿,因为中原的商人都会从这里出关,你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
我说一会儿,歇一会儿,但始终是对牛弹琴。他只是拉他的琴,唱那支曲,旁若无人,丝毫不理会我。我陪了他一天,傍晚,他又颤巍巍的离开了。
小沐道:“他是不是聋子啊?”
我道:“不是,其实我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在认真听。”
如此三天。
我依旧在他身边喋喋不休的说话,他依旧是对我不理不睬。过往的人都像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我们也不以为意。
第三天傍晚。
我依旧傻傻的守着他。小沐急道:“哥哥,我们走吧!再耽搁下去,会惹麻烦的!追兵随时会来。”
我侧过脸,看着他。仍旧看不到他的面容,只有他花白的碎发在风中飘摇。
我明白,我必须的走了,但他——
我决定劝最后一次。
我直起身子,俯视着他,郑重道:“你的二弟将船停在黄河岸边,你的三弟赶着马车穿梭在长安城外的官道上。他们等了你三十年了
!他们为你打通了回长安的路,你为什么就不肯回去呢?你要让他们等到死吗?三十年你苍老了容颜,他们也陪你老了三十年!他们年年岁岁日日夜夜的期盼着你回来,他们多累啊!你为什么就不肯为他们考虑考虑?你真的就不想兄弟团圆?”
他有了一丝变化,将胡琴的弓拉得飞快,急促而极其凄冷的音节从他手中传出。我知道,他是思恋他的兄弟的。我又道:“三十年前,你走的是这条路,三十年后,我踏上你当年走过的路,你就没有什么话告诫我吗?”
胡琴声戛然而止,他终于抬起头,看着我。
这是一张极其苍白而又苍老的脸。岁月之刀在它上面刻下一道又一道深深地皱纹。他的五官都陷进了骨头里,目光涣散,形容憔悴。一大把白胡子遮住了嘴,我不知道它是否在动。他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但我能断定,他年轻时一定是个潇洒英俊的人。
我们对视着,仿佛要看穿彼此。他终于没有说话,又拉起了琴。
但这是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曲子。他拉得很投入,曲调时而高亢时而悲戚。我看到了长安的繁华,黄河的波涛,沙漠里的骆驼队,还有驼铃在眼前摇晃。忽而曲声变徵,好像一个人爬上了高山,目光越过了波涛汹涌的黄河,直射到长安,但见到了隐约的城墙,却可望而不可即......
他唱了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曲词:
“陇头流水,流离四下,
念我行彼,飘然旷野。
登高望远,涕零双坠,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
遥望秦川,肝肠断绝。
遥望秦川,肝肠断绝。”
他的声音沙哑,凄恻到了极致。南来北往的人都在他面前驻足,其他拉胡琴的人也停止拉琴,怔怔地望着他,众人脸上都挂着泪水。也许,他们都想到了中原,想到了繁华的长安,想到了家乡的妻儿,想到自己奔波在外,故乡遥不可及。还是,被他这首满含真情的歌声所打动。
这样一个三十年不换曲调的卖艺者,居然用这样一首曲子,将所有的人魂勾住了。
他曲终时,倏然发现,天地间如此的安静。我抬起头,围观者都在擦眼泪。一滴泪落在我的手背,原来,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哭了。
他自己也是老泪纵横,只是他的心声,三十年未曾向人吐露的心声。
“遥望秦川,肝肠断绝。”我喃喃道。如今的我,不也是如此吗
老人讲胡琴被在身上,颤颤巍巍地向前走。今天,没有日落西山,他就收摊了。他走了几步,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跟在他后面。
他终于昂起头颅,熟悉他的人都驻足看着他,惊诧不已。他的反常让我们如坠雾中。而他依旧一波一波的前行,旁若无人。
我在他身后看他,他的背影简直就是一具裹上布的骷髅。
他总是那么孤独的前行,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当年她出阳关是一定是潇洒俊逸的模样,而如今,几度杨柳春风拂淡了当年的背影,又几度孤村夜雨抹尽了流金的岁月。
出了关门,他依旧往前行,他的每一步都走的那般艰难。
他将我带到一间破屋前。我明白,这是他的家,可他为什么要将家筑在关外。
我又想到,他也只倚在城门边的城墙拉琴,不曾进城去。
屋前有稀疏的几排杨柳,却又和中原的杨柳不一样。杨柳有大有小,一眼望去,约有三十来棵。
我道:“这些树都是你种的?”
他点点头。我走上前,拍了拍胡杨坚硬的躯干,道:“他们在夏天一定郁郁葱葱,只可惜现在是秋天。”
“三十年了,每年都种一棵。”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像枯树叶被碾碎那样沙哑。我心中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如果我没猜错,这是他三十年来说的第一句话。
“关外不好种柳,我就种胡杨。”
他从怀里掏出一方叠的整整齐齐的发黄的手绢,他把它递到我面前,“你看看吧!”他的声音很温柔,像我过世的父亲。
我接过手帕,一点点的打开,帕里是几片快碎成粉的树叶和几小段枯枝。
“这是长安城外的柳,你和我都见不到它了。”
我看着面前的枯枝枯叶,自语道:“长安城外,折柳送别。”我似乎看到了三十年前,他的朋友在长亭为他送别。那时,正值春天,惠风和畅,草长莺飞,杨柳灼灼,对他依依不舍。他的朋友折下一枝柳条,与他依依惜别。而他,就一直珍藏这柳条三十年。每当看到这枯枝枯叶,他就会想到他的朋友,他的亲人,长安,还有人间最珍贵的情。
“你,现在可以回去的。”我道。
他摇摇头,踏着沙土,一棵一棵抚摸着胡杨的躯干,一直抚摸到最旁边那根直指苍天的枯枝。他一抚摸到它,就有木屑簌簌脱落,他一用力,这根朽木便断了。
他垂着头,手里攥着折断的枯枝,“这是我中的第一棵树,它死了——”
他的声音极度悲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我也不禁黯然,走过去,听他念叨,“山河断绝,飘离离别;拔木垂泪,伤根沥血。”
我将柳枝包好,交给他,他的老泪滴在手帕上,他攥了手帕很久,才揣到怀里。
我道:“虽然第一颗树死了,但其他树还活着。”
他摇摇头,道:“一个败了的人,一个被祖国抛弃的人,一个让家族灭亡的人,无论他怎么思念故土,他和她之间都隔着一道墙,他永远也回不去了。”
我忽然明白,从一开始,我就注定徒劳。
他三十年不曾改变的决定,又怎会因我的只言片语而改变。那是他的决定,他的命中注定。
“水前辈,你能告诉我,三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直不明白,他明明是个不会武功的人,却活了下来,而同去的所有人,包括许多武艺高强之人,都死了呢?而他是不可能卖国求荣的。
“很多年前的恩怨,他们算到我的头上,让我一个人活着,痛苦绝望的活着,让别人冤枉我,让我有国不能归。他们就是要折磨我,而我,我甘心被他们折磨,因为——他们也痛苦.......”他忽然不说了,怔怔的望着西边。
我听得一知半解,他也不愿多做解释,我道:“这么说,无论我怎么劝你,你都是不肯回长安的。”
“不回去,她仰起头,看着面前屹立的胡杨树。两行清泪又划过布满皱纹的脸,砸到土里。
“那你的兄弟呢?”
他的脸微微变色,染上一点点犹豫,但很快又无奈地道:“罢了,那是他们的命。”
我真的无语了,我向他拱拱手道:“前辈,对不起,我打扰你了,你这三十年前不曾说话,我却让你开了口。”
“其实——我也在等你。”
我诧异地望着他,他的样子很和善,父亲的侍卫说的没错,他的性子很好,让人心平气和,让人愿与之为伍。
“我知道你回来,知道你会和我走同样的路,”他的语气坚定,他又望向西方,“他们一定会让你走上这条路的。”
我疑惑不解。他道:“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就让我为你算上一卦吧!”
他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好想他早已熟知了我的卦象。
我问道:“是生死由天吗?”
他摇摇头,抬头望向苍穹,目光又移到西边将坠的红日,道:“北风振漠,雪没孤城,鸷鸟凌空,斯人枉生!”
我对这几句话似懂非懂,他的眼神已黯淡下来,“也许,生死由己。”
我的生命仍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