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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篇三·大漠孤烟 ...

  •   Chapter 7
      我刚到青海,便得知李元民以避父讳为名改大燕绥和年号为绥德,并胁吐蕃赞普放弃大燕封授的爵位,恢复旧称。
      我一面写了奏折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一面赶往吐谷浑部去见乌力罕可汗。
      “真反假反,山高皇帝远的,江大人能奈其何?”我开门见山的明了来意,乌力罕汗王只是为我倒了一碗青稞酒,然后摩挲着下巴的胡茬问。
      我噙笑一翻手腕,将那碗青稞酒饮尽,搁回案上,眉梢扬起,是素日不多见的锋芒:“犯我大燕国威者,虽远千里亦必诛之。”
      乌力罕王爷大笑道:“先头看江大人斯斯文文,本王还想着新皇怎就舍得让你来此受这罪了,如今看来倒是本王多虑了。有江大人如此的忠臣,大燕…… ”他的话音在这里顿了一顿,然后敛了几分笑意,“本王亦是效忠的。”
      “当日下官得知王爷未从李元民会盟之意,便已猜到几分王爷的心思。否则,今日也不敢孤身而来。只是下官有一处不明,那李元民此番如此大张旗鼓,莫非已做好了战事的准备?”
      他沉吟了片刻,却冷哼恶声道:“肆吠的犬无用。光打雷不下雨的王八羔子。李元民,呵…… 他虽有野心,据本王多年的了解,他那急脾性可没想过事后会如何。这次起兵,可见仓促了不少。后顾之忧总是有的。”
      我正自沉思间,却听得帐外传来清脆的嚷声:“父汗,其其格今儿可威风了。”接着帐篷被挑起,一位身着骑服的女子探首进来,看到我时显然愣了一愣,却又大大方方的跨进帐中,对着乌力罕王爷笑道:“倒是未曾听闻吐谷浑部今日来了贵客,竟要父汗亲自款待。”
      乌力罕汗王见了来人,满容慈爱:“你哪日可让别人小瞧了去的?过来。”他向那女子招了招手,然后看向我带笑而言:“这是小女其其格,平日被本王宠惯了,见了贵客也是这般性子,江大人可勿怪才是。”
      我只是噙笑而应:“王爷哪里话。”
      左右现下该说的也都说了,我便起身告退,乌力罕汗王盛情挽留,让我在吐谷浑部多住些日子,我想想将来若是要和李元民开战,土谷浑部的态度至关紧要,便应承下来。

      在吐谷浑部滞留的这几日,乌力罕王爷常会同我一道四处走走,有时也会去军营中看士兵们操练。让我惊讶的是,有那么几次,却在军营中碰到其其格,黑马赤甲,英姿飒爽不输须眉。而士兵们似乎也极其听从她。乌力罕王爷见我神色诧异,笑笑而道:“本王没有儿子,打小就把其其格当成儿子一样教养,男人们会的骑马射箭,其其格可一样都不差。江大人也知道,西北之地部落之间常有征伐,每次两个部落交战,其其格都会随在本王身边。日子久了,如今倒也渐渐能够独当一面了。”
      我这才恍悟。

      懿王的大军还未到达青海,李元民却先一步有了行动。
      绥和元年八月,李元民发兵,连克吐蕃的瓜州、沙州、肃州,自此,李元民已拥夏、银、绥、宥、静、灵、会、胜、甘、凉、瓜、沙、肃数州之地。
      不久之后,李元民自立为帝,建国号大夏。而后修书乌力罕可汗,大意是要吐谷浑部同党项羌一道反燕。彼时我正在乌力罕帐中,他大笑着将那封书信与我看:“这贼子心不死,本王却没那功夫与他一道瞎折腾。”
      我看完书信递回与他,只微微笑道:“听闻李元民称帝后愈发骄奢淫逸,甚至将他儿子呼合都的妻子纳为妃子。”
      他眯了眯眼,抚须会心一笑:“此计甚妙。”

      但我和乌力罕王爷都没想到,李元民的动作会那么快。
      乌力罕王爷将李元民的信使斩杀第二日夜晚,吐谷浑部便遭到偷袭。
      那夜我在帐中本已准备就寝,却听得外边陡然军鼓声大噪,战马嘶声夹着人声,乱成一片。我方冲出帐外,便看到一个党项的军士被砍落坠马,再抬起头却见那手执马刀的正是其其格。
      “江大人,父汗担心你安危,命我来寻你。”
      不远处的厮杀声还在不断的响彻在耳,我定了定神,然后牵过方才那个党项军士的马,又弯腰拾起了方才落在自己脚边的长槊,这才翻身而上。侧过头时见其其格略有讶异的神色,一勒缰绳而言:“江家自大燕建国从龙,不是只有动动嘴皮子的书生。”话毕双腿一夹马腹,“走吧,你就不担心你父汗吗?”

      此次吐谷浑部虽已有防范,但兵力远不及党项,依然伤亡惨重,连乌力罕王爷亦是负了伤。次日我陪同二哥无阙往乌力罕可汗处为其臂上伤口换药,幸而伤口并不严重,二哥嘱咐了几句平日须留意休养后,便一道出了大帐。
      “明明太平盛世,为何要弄到如此境地,当权者一念,关系的却是天下百姓。” 沿途所见伤患者甚多,有军士,也有普通的牧民。一路沉默了许久,二哥才低低的一句感叹。
      我侧过头,淡淡的一句:“二哥是医者仁心,但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何况那李元民之志又何止西北。”
      浩瀚沙场苍生细,万里长征人未还。皆不过折损在这“家国天下”四字。

      懿王的大军不久后便到了西北,战事一触即发。比起上次的西南战事,这一次,我更加直面战争的残忍与血腥。
      风苍茫虽然极擅用兵,常出其不意扰得大燕军队谈其变色,但他却也治军极严,明令军队禁止扰民。因而虽然他是大燕之敌,却深受苗民拥戴。而李元民却不同。麟府丰之战后,李元民败退途中,一路烧杀抢掠,甚至曾下令屠城,一时间西北各部人心惶惶。
      而这一次,二哥死在了党项的又一次夜袭里。就死在我的眼前——只因替我挡掉了那支冷箭。
      我如何都无法忘记他最后靠在我肩上,伤口不断涌出的鲜血和渐渐冷去的体温。他迷蒙的望入天空,月隐星疏,忽然嘴角扯开淡淡的笑,一闪而逝,然后用极大的力气握住我的手。
      他说:“无论这场仗要打多久,慕臣,你一定要平安回京。”
      他说: “回去,告诉她,这次,是我失诺了。一人一次,扯平了……扯平了。”
      他费力的扯着嘴角,定格成一个幽幽无奈的弧度,终是盍上了双眼。

      二哥下葬那一日,我独自在坟前坐了很久。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听到身后穿来极轻的脚步声,然后在我身侧停下。我侧过头看去,是其其格。
      她一言未发,只是蹲下身将一坛酒放到我身边。
      我伸手去抚着酒坛,掌间摩挲许久,却又移开了手,并未去饮。
      其其格见此,自己去掀开了红绸泥封,然后仰脖喝了一口:“吐谷浑部的很多人都有过失去至亲的痛苦,慕臣,你要做的是放下。”
      她第一次不再喊我江大人,而是慕臣。
      我扯了扯嘴角:“如果不是我,他本不必来青海。如果不是我,他本不用去挡那一箭……”
      “可他救下你,并非要你背负着这份罪度过余生。慕臣,现在不是你沉浸在悲痛中的时候。”
      我打断了她的话,“江揆并非糊涂之人,不会因一己之私置西北民事于不顾,公主大可放心,也不必讲这些道理于我。”
      她怔住了片刻,然后突然倾身过来抱住我,略带慌张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呢喃:“你、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的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凉意,呼吸拂在我耳旁,一下一下,伴随着淡淡的酒香。我沉默了良久,然后缓缓伸手回抱住她,渐渐加大力度,仿佛这样才能舒缓我心底的悲恸。
      我说:“我懂。”

      Chapter 8
      绥和二年秋,因夺妻之恨,李元民之子呼合都发动政变,将其父施以割鼻之刑,李元民痛极血尽而死。李元民次子同呼合都争夺帝位失败后亦被施以刖刑,党项政局内部开始动荡不安。
      绥和三年,懿王大军在河曲大败党项军队,呼合都自去帝位,废国号,向大燕称臣。
      李文曜召懿王回京,而我却继续留在青海,安抚战后民事。
      西北经此一战,原本就不富饶之地如今更是贫乱,我终日忙于庶务,无暇顾及其他,而其其格却常常寻了由头来陪我左右。
      我知道乌力罕可汗并不乐意其其格与我太过亲近,但如今党项羌元气大伤,吐谷浑部在西北的势力便不容小觑,而乌力罕可汗最疼爱的便是这个女儿,可谓是言听计从。许多事情,有其其格相协,便少费了不少周章。
      更何况,我日后终归是要回京的。我想,也许等我回京之后,其其格便会断了这念想。

      绥和五年年底,我父亲病重,李文曜终于传旨命我回京侍奉榻前。
      若不是父亲病势沉重,李文曜绝不会放我回京。我接了旨意,急命人收拾行装,自己则匆忙去向乌力罕可汗告辞,当日便连夜起程。
      我闭着眼睛靠在马车里休息,但一路颠簸,加上心思纷乱,虽是有倦意,却总也无法入眠。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车渐渐停了下来,车夫在外面低低的唤了一声:“江大人。”
      我睁眼掀开帘子:“什么事?”
      车夫只是偏头向马车后示意了一下,我回头看去,黑马红衣,立在月色之中。
      她打马上前,却久久未有一语。
      我低声叹了一口气,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青海的这五年,烽烟战火出生入死,若说我对她无丝毫情意,恐怕连自己都不信。
      但我们之间,也许最终也只有一句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我刚想开口,她低眉一笑:“我早就想过你总有一天会走,只是没料到这么快。”
      “走或留,都由不得江揆做主。”
      她翻身下马,走到我面前:“江慕臣,你记着,有人会在青海等你——我其其格说过的话,从来不会后悔。”
      不等我的回答,她便勾下我的脖子,然后仰起头在我唇角极轻的留下了一个吻。松开手的时候,她向我微微一笑,笑的极其温柔,也极其美。然后决然转身,上马甩鞭扬尘而去。
      我的目光追逐着她远去的背影,红色的大氅被风鼓起,在清朗月色下远去,渐渐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父亲最终也未能等到我。等我终于赶回京城,已经过了父亲的尾七。
      我刚回到江宅,宫里便来人传话,说是皇上要见我。我匆匆忙忙的便换了朝服,随来人入宫。
      李文曜见到我后,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让内侍递了一份折子过来。
      我恭谨的接过了,甫一展开便看到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是父亲的遗折。
      “先帝一向优容老臣,朕躬亦待你江氏一门不薄,可江谨是怎么报答先帝,朕的?”他猛地一掌击向案上,神色转厉而道,“遗折之上满纸荒唐悖逆之词!对先帝不恭,对朕躬更行毁谤之实!”
      自己一路风尘仆仆赶回京城,尚未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看到这遗折的字里行间时早已是情难自禁,不过碍着圣驾在前,才勉力不致失仪。
      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李文曜会在此时此刻这样诘问于我。
      我面色变了变,一字一顿的答:“父亲身前光风霁月,对先帝,对皇上,忠心可鉴,绝无悖逆行径。而遗折之上,亦诚心可表,皇上所言‘纸荒唐悖逆之词’,不知从何得见?”
      李文曜不怒反笑,着内侍将遗折取过去:“犹自强辩,嗯?朕从来不做不教而诛之事。臣蹉跎仕途已几十年矣,贫病之时深感皇恩”何意?江谨深受皇恩重矣,江氏一门更是以富甲一方,此时提及“蹉跎”“贫病”之语,岂非心怀愤懑之意?连“无常迫命”都在折内写出,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说,大不敬就是一罪!‘伏愿圣上清心寡欲,约己爱民,达孝道于先皇,布仁恩于宇下。提拔幽隐,以进贤良;屏斥奸邪,以厚风俗’之语,更是悖逆,江谨何人?不过是个致仕的老臣,却对朕躬指手画脚,仗得是谁的腰子?是李文旭,还是你江慕臣,嗯?!”他的话音顿了顿,继而冷笑着问:“江揆,你一族怕是不想在做臣子了罢?”
      他的话一字一句的钻入耳中,心底翻出无尽的凉意来。兄长的死,父亲的死,一件件一桩桩,如今落在他眼中,倒似百般皆是错。有句话我却是忘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父亲一生为官,虽不敢言功于社稷,却也当得起“清廉”二字;微臣仲兄江无阙故于青海,父亲年事已高,受此打击方缠绵病榻,亦感叹生之无常,皇上亦是父亲,莫非体会不了痛失爱子之苦?至于阿玛的进言,古时太宗尚可容得魏征,难道皇上却容不下父亲的肺腑之言?”我自知多辩无益,只顿首而言,“若皇上一意以为父亲言辞悖逆,微臣愿以身代父之过,还望皇上念及父亲对大燕,对先帝与皇上的赤忱之心,予他身后之安。”
      “江谨遗疏,语多不敬,屡见悖逆之辞。江谨既逝,不论,家产籍没。江慕臣坐夺官爵,鞭一百,枷示三月,改隶工部屯田司并充苦力缮修城南九成宫。江氏其他丁壮,一律发配边疆为奴,遇赦不赦。”他面若寒霜,只冷冷传来内侍与侍卫,下了圣旨。
      事情已经坏到不能再坏,无可顾忌之下我反倒讥诮的笑了起来:“果真是皇恩浩荡,父亲若在天有灵,必然感激涕零。皇上不必念微臣薄有微劳,微臣既愿领对皇上悖逆、对先帝不恭之罪,死有余辜。”
      李文曜却不再看我,只对众人道:“尽皆退下,仔细当差,江揆若是死了,其族,不论男女老幼,一律打牲乌拉。”
      我霍然抬首,只觉心寒至极,握紧的拳头紧迫着冰凉砖面,刺骨的疼:“以江氏一门相胁,皇上倒是看得起微臣。”
      话音落地,我便拂袖扬袍转身,径自往殿外行去。

      Chapter 9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在大庆门外受鞭刑的不堪和在太平兴国寺前枷示的千夫所指。冬日的汴京,冷风像是要刺进骨头里一样,然而比风更冷,更刺骨的,却是这从未有过的屈辱感。
      因为受刑后枷示的三个月里未能得到休养,也没有太医敢为我治鞭伤,我身上的伤恢复的很慢,还伴随着受寒后反反复复的发热。有的时候,我甚至以为,李文曜是真的要置我于死地。
      但我终于还是熬了过来,哪怕是背负着苟且偷生之名。
      等我到工部屯田司充苦力缮修九成宫的时候,已经是来年的春天了。开始的一段日子尚十分难熬,但后来我的姑母,也就是如今的江贵太妃来看过我一次后,为我打点了一二,那小吏也不再为难于我。
      这日难得比平日里清闲,天气也是十分的好,像是驱散了多日的阴霾,连黄昏时分的斜晖都是柔和而瑰丽的。众人散去以后我并未急着回临时的工房,而是在九成宫里寻了一处荫凉之地,享受着这不可多得的悠然。
      也许是我实在太累,仰卧在长石上不知不觉竟像是真的快要入眠一般。半醒半睡之间,我隐隐觉得有阴影覆下来,挡住了前面一片夕阳的光泽。我缓缓睁开眼,一个颀长的身影背对着晚霞的光辉,如火一般燃烧的云彩自他身后绵延千里,像是梦中的场景。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他仍然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只是微微垂下目光看着倚石而卧的我。
      李文景,时隔六年,你我再见竟是这般情形。
      我渐渐的牵起三分笑,但,这笑里也是满满的苦涩。
      他只伸腿以膝略触了触我的腰间,示意我让几分,旋而亦坐石上随口道:“这儿造成了,景致想来不错,比当年造重华宫要浩大的多。”
      我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看向眼前的盛景:“这是自然,如今尚未竣工,景致已非同一般。日后若是建成,自是一番天家气象。”
      他带来了两坛杏花酒,绿袖酿的杏花酒。侧目看着他灌下酒的时候,只有我自己知道,心中五味杂陈的滋味,是怎样的。
      在青海的五年多里,我刻意的不去想他,将李文景这个名字压在心底绝口不提。在大庆门外受鞭刑和在太平兴国寺外枷示的时候,我最最不愿的,便是看到他。幸而他并没有来。
      我以为我们之间会渐渐淡忘,如同当年我渐渐忘掉风苍茫一样。但再见到他时,我才惊觉,原来相思不露,只因入骨。
      他说:“曾几少年多轻狂。你和我想的一样,没有老,但你变了。”
      他说:“我很好,家中依旧娇莺无数,膝下有二子二女,皇兄也不会没事来寻我的麻烦,每月领着皇粮做富贵人家。就是东园的后门因为许久没有人经而长满了杂草,墙里的红杏再也没有长出过墙头。什么都好,除了少一个江慕臣。”
      他说:“我最悔做了个有情人。”
      他说:“江慕臣,悔不悔,应该是我问你才对。”
      我笑了笑而谓:“当日我应了,便想过会有今日,我江慕臣既然做了,便不会后悔。”
      我们如同往日一般,一边饮酒,一边闲叙,间或陷入沉默。
      最后我说:“皇上对你总是顾念兄弟之情,他只是还没有彻底的信任你,不如你……以我为阶,或许能……为你赢得几分今上信任。”
      “我江慕臣若是要死,也要死在你手上,才能甘心。”
      他低低的笑了几番,道不清是嘲讽还是什么其他:“恩,等我要死的时候,我会记得捎上你的。”言尽便是一个起身,干燥而略冷的唇有意无意划过我的侧脸,裹着阵阵酒气,直起身来温和的笑:“虽然你我都已不是当年的少年郎了,但带着这副皮相去死好像还是有些浪费的,更何况,我还要踩着你飞黄腾达,你若一不小心没站稳跌下去的话,我不是也没戏了?”
      他又看了一眼那两坛倒在一边的空酒坛,弯起唇一笑,转身离去时只留了个背影,依稀还喃喃着留了一句:“江慕臣,你蠢得像头猪。”

      五天之后,李文曜突然下旨,将我交由懿王李文昭严加看守。我费尽了周章才打听到,四皇子李琛并三司副使慕照纶上疏查抄江宅家产事的清算结果引起了满朝的震动,因为这道题本里的一个折片——我的请罪疏。以请罪之名,弹劾西南节度使燕晖刚愎自用,受贿不廉,结党营私,苛赋百姓,拥兵自重等数十条大罪。其中受贿账目及来往信札,铁证如山。
      我从未写过什么请罪疏,我知道这一定是李文景做的。我万万不曾料到的是,他不仅未如我所说的去做,而是将我交给他的东西借我之名弹劾燕晖。
      皇帝诏令燕晖卸职回京,领兵部尚书衔。燕晖在回京之后被连贬十九级,最终还是被皇帝赐死。
      没过多久,李文景上疏,希望将我流去西南,为国效力。但李文曜并没有准,而是起复我为户部郎中。
      我再回到江宅的时候,这里已经清冷凋敝的快要认不出是昔日的那个江宅了。沅纾尚在江贵太妃身边,住在辅国公李文旭的府上,我独自在南园的梅坞中整理着一些旧时的物什,忽而听到身后门扉推合的声音,回过头便看到李文景一身清淡的长衫立在门旁。
      我扯了一抹笑意,不再如从前一般随意,而是趋步上前:“下官江慕臣给端郡王请安。”
      他没有理会我,径直走过我的身侧,拂袖略略扫过衣襟:“端郡王还在王府里睡觉。”继而落座在小案前,悬壶才觉是没有茶的,复又放了下来。
      “江慕臣,没能让你离开京城,会是我今生的遗憾。”
      我脸上的神色僵了一僵,然后又笑了:“怎么,这么迫不及待赶我走? ”
      他轻笑了一声,凝视了我许久:“恩,你走的远远的才好,不然我找谁去替我看大漠孤烟和江南春色? ”
      我怔忡了良久,想起在青海时的一幕幕,想起父兄的死,想起这些日子以来零零碎碎的折磨,想起我与他之间从始至终没有可能的将来,我忽而很想逃离这个地方。片刻后我一字一顿掷言如金石,:“帮我离开。”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嘴角的弧度越拉越大,高挑着眉:“看来你果然在外面有了心上人?啧啧,竟这般情切。”言毕又复了原来的神色,玩笑也在唇边尽散:你能等几年? ”
      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只觉得苦涩难言,最后只抿唇低眉笑了一笑,三分惆怅三分惘然:“……也许,有人在青海等我。”
      “三年,最多三年。我已经不再年轻,我怕我等不了,从前有太多割舍不下,江氏一族的荣耀、高居庙堂的权柄、富甲一方的财富,还有……还有你。可如今呢,这一切都如梦一场,消逝的无影无踪,我也再无心去追逐这些。而你,你也离开了牢笼,你和你的皇兄正相处的很好,或许以后你还会被封亲王,你的府中已有娇妻美妾,儿女成双。——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垂下目光,唇边挂的一点点笑意显得有些僵硬:“江慕臣,昔年不经意,错身成枯骨。我会帮你离开,九年开春的时候,我会亲自送你离开。”然后他抬头看着我微微一笑,带了一番衷诉:“最难消受美人恩,难得还有人等着你。”
      我忽而不敢看他,最后只是低低的叹了一口气,指了指他的心口:“记着,我是带它一起离开,大漠孤烟,江南春色,它都会看到,还有……”话里多了一丝定笃,不知是说与他还是说与自己,“你说过,死的那日会带上我。到那时,我会回来。”
      他露出温和的一个笑意来,如同多年前我从南疆回来,在瑶华宫的湖边那次看到的一般:“那你要活的久一些才好,我喜欢赏景,要是你没攒够足够的份让我赏,那么便不用来陪我走黄泉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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