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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篇二·对酒当歌 ...

  •   Chapter 5
      那日以后,我和李文景的走动愈发频繁,但我却极少从九府的正门入,只是从东园的后门进,也刻意的避开他府上的人,尤其是绿袖和江九儿。
      盛康四十六年年初,李文景请册董氏为皇子妃,九府上的莺莺燕燕从来不曾少过,却很少见他上心,想来他该是极为喜欢那位董氏的。我知道以后并未曾问过他只言片语,应该说,他府中的事情,我从未过问。并非是全然不关心,只不过我们都太过明白,彼此之间能有的也不过是夜夜的抵死缠绵,其余的,谁都给不起更多。
      这一年盛康帝下了一道圣旨,说要在北内建一宫殿,将来圣驾就移居北内,李文景和太子李文曜都被派去了工部视事。朝中议论纷纷,所有人都揣测盛康帝恐怕是想要归政,他毕竟已经老了。在重华宫的规制上,李文景和太子发生了争执,太子坚持重华宫的规制应与现在父皇所居的景福殿相同,而李文景则坚持重华宫的规格应高于景福殿。最后争执从台下到台上,一直争到了盛康帝面前。盛康帝虽然采纳了太子的意见,但在那以后,却开始渐渐疏离太子。
      盛康帝在一次大宴群臣时提出归政,但群臣纷纷劝谏,包括太子和李文景在内。虽然那次以后盛康帝未曾真正下诏,所有的人却都明白恐怕离盛康帝退政真的时日不多了。
      我只对李文景说了八个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盛康四十八年,盛康帝移驾金水门瑶华宫,我并未伴驾随行,但那次盛康帝没过多久便回到了宫中,并且在他回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太子幽禁在了广圣宫。
      朝中纷纷传言是十二皇子调兵兵围瑶华宫,使得盛康帝震怒,急忙起复赋闲在家的卫王抽调京郊大营两营兵马赴瑶华宫。十二皇子虽然有兵权,但他一向安分守己,谁也不相信他会有胆量做这样的事情。
      他说,“儿臣奉的是太子殿下的手谕。”
      手谕上有东宫的印鉴,太子无从辩驳。

      我不相信太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即使我向来不喜欢他。盛康帝已经表明退政之心,他是太子,这大燕迟早都是他的,他没有理由这么做。
      我想盛康帝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但他还是将太子幽禁。在皇位面前,父子间的信任竟然如此轻易便瓦解。
      不是李文曜做的,那么还会是谁?除了李文景,我想不出第二个人来。太子被幽禁,恐怕受益最大的便是他了,而他也会成为最有可能继承盛康帝帝位的皇子。
      御史中丞沈碧海接连多日为太子上奏求情,惹得盛康帝震怒,以结党为名将他交由刑部调查议罪。谁都知道沈碧海此人说好听了是刚正不阿,说难听了是迂腐不晓变通,若说他结党,恐怕没人会信。盛康帝此举也不过是暂且堵了他的嘴,让他没那闲工夫再去操心太子的事。
      但谁也没想到,就在第三日传来沈碧海畏罪自尽的消息。

      内堂里燃着一贯的沉水香,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情欲的气息。我侧过身看李文景起身穿衣,一只手半撑着身子,然后扯住了他的外袍,我一字一句的问,“是你,对不对?”
      “是你,让十二皇子兵围瑶华宫。”
      “是你,怂恿十皇子上折请废太子。”
      “是你,杀了沈碧海。”
      他低眉看了看我,然后用力想要抽出自己的衣摆, “江慕臣,你现在想弃子认输,是在痴人说梦。”
      我忽而觉得齿冷。
      皇位之争从来都是残酷而血腥的,登上那个位置的道路并非香气四溢,而是累累白骨。这我从来都明白,我也从来不认为在皇位争夺中应该手软或是心慈,因为那将会是对自己的残忍。
      但是沈碧海,我从未想过他会成为皇位争夺的牺牲品。
      “你疯了……你简直是疯了!你知不知道如果皇上知道了真相,他不会放过你,他会杀了你,你会万劫不复。”
      他却不答我的话,而是脱下了外袍扔在我手中,然后头也不回的夺门而出。
      我颓然的靠回榻上,拽紧了手心的衣袍,太过用力而使得指骨都泛出青白之色。
      倘若真的被我说中,皇上真的查明了真相,李文景,他会如何?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风苍茫,想起了我在南疆的山坳中那两日两夜的寻找,想起了那种没顶的畏惧。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盛康四十九年,卫王病逝,他在临死前为太子求情,他说他不信,不信太子会做出这等忤逆之事。
      入了腊月之后,一直是接连的阴天,一天冷过一天,我从未见过这么冷的冬日。
      这日我早早的便睡下,却梦到了风苍茫。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过他了。但这次我却看到他坠下山崖的那一刻,我伸手去捕,只有山谷的风拂过我的手心,空空如也。然后我看到那个离我越来越远的面容,渐渐变幻,最后成为李文景的模样。
      我猛然醒来坐起身,窗户被吹开,寒风一下子灌入室内,将案上的书稿吹得纷乱,耿沅纾被我的动作惊醒,半撑起身子问我怎么了,我定了定神,只道:“没事,突然想起有些公务还没处理,你继续睡。”
      我起身穿了衣袍,替她关严了窗户,然后往谦牧堂去了。
      路过莲塘的时候,我在塘边站了很久,塘中早就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冷风从我脸侧刮过,如刀刃一般刻得生疼。但再冷的风,都没法让我的心冷定下来。
      这种感觉,就像很多年前,我在军中等待风苍茫的消息那时一样,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终于等到快要早朝的时间,我迫不及待的便入了宫。我只希望,一切的不安,都不过是我的揣测。那天群臣在大殿等了很久,从清晨直到快要正午的时候,盛康帝才出现。他看起来十分疲惫,然后顾名章宣读了两道圣旨,一道是将九皇子李文景连同家眷永行圈禁,一道是解除太子的幽禁,并让其搬回东宫。
      我在殿下跪着听完圣旨,双拳紧紧的抵着冰冷的地面,心一分一分的沉下去,却什么都不能做。我知道盛康帝一定是明白了前因后果,他是怎么知道的,我不得而知,而我所知的是,李文景,他再也没有争夺皇位的机会了。
      如果说有什么值得庆幸的,那便是盛康帝终究留了他一条性命。
      但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连我自己都难论断。
      顾名章读完圣旨后,盛康帝便让散了朝。我走出崇德殿的时候,却意外的发现连日的阴天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难得的暖阳。
      可是阳光倾泻下来的时候,我却疑惑了,这冬日里的暖阳,怎么会比夏日的毒日头更加灼痛我的眼。

      Chapter 6
      李文景被圈禁以后,我才知道他的母亲叶昭仪薨逝的消息。
      在那之后,我依然做着我的尚书,甚至我比从前更加热衷于官场的往来。这些年我虽然还是很得盛康帝的宠信,但却止步于尚书这个位置,再也未曾向前。从前是因为太子,因为沈碧海,我突然惊觉,倘若太子登基,他会对江氏一门如何,会对我如何?
      从我应了李文景的那日起,我就想过也许会失败。但,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我并不畏惧。可若是牵累了江家的上上下下,我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盛康五十二年,六十岁的盛康帝终于归政,毫无悬念,继承皇位的是恢复太子之位的李文曜。我在主持金凤颁诏时,站在殿上看着坐在龙椅上的盛康帝,看着接过圣旨叩头谢恩的李文曜,看着下面山呼万岁的满朝文武,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这一幕幕没什么不对,但那个接过诏书的人,却不是我心里所想的那人。
      李文曜继承皇位后,将我加封安远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尔礼部尚书江揆侍君父以诚,任事克勤克谨,辅弼以能,授安远侯,著勉嘉猷。尔当思奋力报效,以为人臣楷模。钦此 。”
      我久久未有反应,跪在一旁的父亲用手臂碰了碰我,我这才回过神来,领旨谢恩。
      我当然不会以为李文曜真的会不计前嫌,悬在头顶的这把剑什么时候会落下来,我不知道。而这样如履薄冰的日子,实在太难受。

      李文曜登基的第二年,改国号为绥和。
      没过多久,李文曜解除了九府的禁卫,但李文景却未再踏出九府一步,而是过起了自囚的日子。
      我并没有去见他,说不上为什么。想见的时候见不到,等到可以见了,却又不敢见。
      绥和元年五月的时候,李文曜召见了我。
      他道,“你父子三人入朝为官,伺候太上皇及朕躬,实乃一段佳话。”
      “江氏一门,自从大燕开国,迄今也有几十年,经营得好!朝野诸官但闻江氏,几不闻朕躬了。”
      “江揆,朕乃由你手中接过太上皇归政诏书。或许你觉得,你或有拥立大功了?”
      我悚然一惊,忙跪下连连叩首:“皇上此言,是要折煞微臣了。自皇上登基,朝乾夕惕,朝中之臣莫不钦佩。江氏对皇上忠心耿耿,微臣更不敢以此自居。若皇上疑心有它,臣请辞去官职,退为一介布衣。”
      李文曜只是缓了声气:“朕何曾要你辞官了?朕之意,无非是你添些警醒罢了。你不过弱冠之龄,已官居三品,后经朕荐举而为礼部尚书,如今朕更赏了你世职爵位。你当思好生报效,方对得起朕之圣恩。”
      “臣谨遵皇上教诲,日后必紧守本分,思报皇恩。”
      “朕接理藩院报呈,党项可汗李元民弃李姓,自称嵬名氏。依着朕看,怕是又有战端了。因此,朕寻思设立驻藏大臣两名,统领兵事民政,以为战事筹措。兵事么,朕颇属意懿王,朕之十三弟。至于民事,朕遍寻朝中诸臣,倒是你最为适合。”
      我微微变色,原来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这才是目的。李文曜终究不愿将我留在庙堂之上。
      我勉强笑了笑:“……驻藏大臣?微臣……微臣对青海一带民风民俗并无了解,恐……难当大任……”
      他却摆手止了我的话:“若不是魏齐年岁大了,朕又岂会派你这个差使?再者,懿王乃朕昆弟,素来老成,凡事有他坐纛,你只为懿王之命是从便是。”
      我心内一叹,想必此事,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臣领旨,但——微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不情之请?”
      “臣的仲兄江无阙在太医院多年,医术尚可,臣请皇上允许其随军。”
      李文曜沉吟了片刻后道:“准!你即日启程,先为懿王打个前站。待尔等凯旋之日,朕绝不吝封赏。”

      我回到江宅,让沅纾开始替我收拾行装,她只是默然不语。我知道她的担忧和不舍,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她的话来,只能搂住她让她安心,告诉她我会平安回来。
      夜幕渐渐降临的时候,我站在窗边看月华初上,忽然想起很多年的那一场宿醉,那夜的月,也是同今日一般美好。而那夜的人,已经很久很久,未能在一起对酒当歌了。
      我想,我应该去见一个人。

      我依旧是从东园的后门入,沿着小路一径向九阁兰堂而去。这个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但我远远的便看到九阁兰堂依然是灯火长明。一个颀长的身影模糊的印在雕花窗格上。我在窗下站了许久,不知道是因为近乡情却,还是因为什么。我记忆里的李文景意气风发桀骜不羁,便想象不出来此刻他会是何等模样,颓然?还是落寞?
      夜深露重,没过多时,我的袍摆上便染了一层霜色。
      “啪”的一声,是瓷片砸在窗栏上然后坠落碎地的声音,还伴着一声低斥:“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滚。”
      我的思绪被这声响惊回,顿了片刻,然后走到门边去推那扇并未关严实的门扉:“是我。”
      他略有惊异的看着我,有一丝不确定,又有一丝惘然。久久,他只是扶着额头显得有些疲累,自嘲的摇了摇首,颓然的坐在小榻上,低声喃喃:“……又来了……”
      我并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小榻的另一侧坐下,然后取出那枚陶埙放到唇边。其实我只是想奏一曲《采葛》,但如同多年前我在瑶华宫的湖边那次一般,零碎得不成曲调。
      断音一声一声的打入鼓膜,良久,他一个箭步便走到了我面前,垂首还略带着低喘的逼视着坐在小榻上的我:“你——”
      我抿了抿唇,然后一句话都没有说的便扣过他的手腕,将他脖颈拉低,不由分说的吻上了他的唇。是亲吻,还带着轻微的噬咬。他本能的来推我,我却死死的扣紧他的后脑不愿放开,缠斗纠缠了许久,最后将他压在榻上。
      “李文景,你这样算什么?”
      他沉默了半晌,然后淡漠的道:“我这样算什么?你这样又算什么,恩?!”
      我自嘲,“我这样又算什么?少年策马阔论把酒言欢,算什么?当年你邀我共博江山,哪怕粉身碎骨我亦无所惜,算什么?而今我不惜开罪新帝夜访,这样又算什么?你说我这样算什么?你说啊……李文景,你说!”
      “你问我?江慕臣,你是太上皇的宠臣,新皇能耐你如何?能耐你江氏一门如何?”
      “宠臣?江氏一门?”我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靠近了他的脸,笑里是莫辨的悲切:“李文景,你早该知道,从你说要与我同生共死起,不,甚至更早,我想的便只有看你有朝一日指点江山,而不是做他李文曜的臣子!什么安远侯,什么驻藏大臣,你早该知道的,我为的从来不是我自己的雄心。即便到了今日,我也从来没有改变过这想法!”
      他扬手就在我脸上抽了一巴掌,然后盯着我的眼眸,一字一句, “成王败寇,江慕臣,你懂不懂什么叫做成王败寇?!你究竟是我一个落魄的废人的臣,还是我大燕的臣?——江慕臣,你真他妈不是个男人!”
      这一掌的力道不轻,我凝滞许久,才扬起目光去看那双眸子里究竟有几分怒意,静默里忽而扯出一丝笑来,反诘了一句:“我不是男人?呵,你以为你现在是?你看看你的样子,没人拿着刀子逼你自囚,是你自己自甘堕落,是你自己!李文景,你的王图霸业呢?你又算个什么男人!”
      “这是我与李文曜的私仇。与你无干,你来我这里做什么,你给我滚,滚去你的青海!你不是要去做你的驻藏大臣了吗?你又可以回你的西南了,你心心念念了十年的地方!你回去啊,滚回去!”
      我自然清楚的明白,宏图霸业的破灭,君臣父子的恩断义绝是如何痛心,而他即便是有眼泪也不能让人瞧见。我想说些什么,但唇翕合几次却没了言语。
      他侧过头去,不再看我,我只是轻微的叹了一口气。
      李文景,我该怎么说,我对你,和对风苍茫,是不同的。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什么时候动了情,也许初始是因为风苍茫,然而我却越来越明白,你不是他。
      我沉默了许久,然后过去追索着他的唇,我说,“不是不明白,是因为太过明白。李文景,今天我证明给你看,我到底是不是男人。”

      历史在重演,这么烦嚣城中,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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