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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篇一·梦里看花 ...

  •   楔子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建武五年一个冷风如刀万里飞雪的冬日。
      悲切冷冽的一句,将苏州府一个偏远小客栈里午后的静默划开了一丝裂隙,紧跟着时而清晰时候低沉的声音飘忽的从被风鼓起的门毡子里涌入,将我从宿醉后的午寐中惊醒。
      这是我离开汴京的第三个年头,崇德殿的新主还未曾兴师动众的南巡,而这江南的一城一池仍是我所陌生的地方。

      从满是酒瓶的桌子上撑着额头坐起来时,还能分辨的出那声音是从不远处的戏园子里传来的,约莫是午后戏子的排演,唱腔比起台上时也多了三分随意三分惫懒,将那原本算得慷慨的句子竟唱出了些凄凉萧索的味道。侧耳凝神去听,那声音却渐渐的低下去,最后低到什么都听不清。
      有些意兴阑珊的打了个哈欠,将两条长腿在柔软的貂皮上尽量伸直,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从案上取过酒瓶晃了晃,将所剩无多的酒大口大口的灌下去。酒是极烈的烧刀子。难以想象,江南的酒家会有这样烈性的酒。喝尽了之后,便开始大声的咳嗽起来,在喉间灼烧的感觉里回忆起汴京绵软的竹叶青,青梅酒,还有那似涩似醇的——杏花酒。
      酒瓶空了下来,我开始拿起小刀雕刻一个人像,刀锋薄而锋锐,刻下去便木屑横飞。像是已经刻了无数次一般,没有多久,人像的轮廓与线条便渐渐明朗起来,手下的动作凝滞片刻,细细的端详,才发现他的熟悉——那样的眉眼飞扬,那样的笑靥凉薄,除了那个人,世上还有哪个有?。

      正文

      Chapter 1
      盛康三十一年,我十五岁。那年我第一次踏入皇城,以皇子伴读的身份。
      在这个皇城里,有主子,也有奴才,还有奴才的奴才,而我只是天子近臣之子,生来便是天家的奴才。如果我同每一个世家公子一样安于现状,也许我这一生会顺畅许多,可惜那时候的我自负才情,我以为我与他们是不同的,但多少年过去以后,我才知道,我与他们并无不同。
      我叫江揆,皇子们因为我父亲的原因,总是很客气喊我的字,慕臣,江慕臣。我知道父亲对我的期望很高,他说纳于百揆,百揆时叙,揆,是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臣者谁不想?我自然也是想的。
      在做皇子伴读的那几年里,我只与皇长子相熟,但我和他并不算投契,大抵是因为性情的不同。但他的母亲江贵妃毕竟是我的姑母,我和他也算是堂兄弟,因此至少在外人看来,我们的关系还是不错的。盛康帝的儿子很多,太子聪慧,三殿下勤勉,四殿下孤僻,八殿下贤德,九殿下……唯有九皇子,我看不明白。这倒并非说他深不可测,毕竟那时候,他只是一个不到九岁的孩子。他看上去对他的兄长们都十分恭谨,平日也很是寡言,只是偶尔遇上他的目光时,会让我觉得,似乎有很多事情他都了然于心,但再看过去,又了然无痕,仿佛那只是我的错觉。
      大概是那时候起,我的盛名开始在汴京传开。人们都说江家多才子,程山的诗词,慕臣的文章,都是极好的。程山是我长兄的字,在我还小的时候,他的词句已经名满天下。他与父亲不一样,他似乎从来都无意于仕途,终日来往的皆是江南江北的文人墨客。我的启蒙读物,便是他的词本。但幼时的我只觉得兄长的句子写的美,却总也读不懂词里的深意,更加读不懂兄长眉宇间的郁郁寡欢。
      盛康帝常常会考教皇子功课,而我作为伴读,自然也免不了面圣对答。他曾在父亲面前称赞“尔子学问优长,人品极好”,但父亲听后却并不像十分高兴的样子,回到家中只道过犹不及,我却不以为然。盛康三十二年我考取了功名,盛康帝将我放在身边,做了翰林院侍讲,但不过一年多,大燕与西南的夜郎国交战,我便被派去了西南战场,统运粮草。
      我知道此行是盛康帝对我的考验,军中的生活比不得汴京,尤其因为西南多丘陵山脉,督运粮草常常会经过人迹罕至的深山丛林,有时还会遇到毒瘴,但幸而军中有熟悉地理气候的当地人带路,虽偶有波折,却未发生什么意外。
      盛康三十五年,我到西南的第二年,我们在与夜郎的交战中赢得了漂亮的一仗,夺回了南岭以西的大片疆域。敌方损失惨重,我们虽然赢了,却也耗损不少,于是双方均是偃旗息鼓,暂作休养生息。
      这一年大概是西南九年战事中最为平静的一年。
      偶有闲暇的时候,我会单人单骑,到当地人的集市上逛逛,只是瞧一瞧西南的风土人情。
      我便是在这一年,第一次遇到风苍茫。那时我并不知道,他就是南帝最宠爱的九皇子,让大燕军队痛恨得咬牙切齿的怀王。
      我记得那日的黄昏很美,半边天空的云层染上斜晖的色彩,如火焰燎原一般层层的叠到天际。我从一家汉人开的酒铺出来,路经街角的时候听到一个苗族的盲人弹奏着库竹唱歌,他用的是苗语,我听不太懂,但那歌声苍郁悲凉,让我忍不住牵马驻足。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旁边突然有人合着歌声将这句用汉语吟唱出来。这是西汉霍去病大败匈奴时,在匈奴人中广为流传的民谣。我有些诧异的侧目。
      春风再美比不过他的笑,没见过的人不会明了。
      他收拢长扇:“在下风无怀。”

      Chapter 2
      直到现在,我仍没想明白,遇到风苍茫,究竟是我的结,还是我的劫。
      我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他指着湖中的月说:“这镜里面的花,水里面的月,看起来好像是真的一样,其实只不过是你的幻觉。”
      他说,我本不该来。
      他说,以后你我不会再见。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不是风无怀,是风苍茫。
      是我们此次西南之行最大的敌人。
      我想他也应该知道了我的身份,但我们谁都没有点破。
      我只是微微笑着应,好。
      那天我们都喝得大醉。最后他醉得靠在湖边那棵树旁快要睡过去的时候,我俯身过去,月光倾泻下来。我忍不住伸出手来隔着空气去描绘他的五官,很难想像,南疆的穷山恶水,会养出这般风姿隽秀的人。
      从额头到眉骨,从半阖的双眼到鼻梁,最后我的手停在他唇边。
      他的唇并不是十分薄,但不笑的时候,嘴角微微上翘的弧度总给人一种锋利的感觉。可我知道,他若是笑起来,冷冽就变作和煦,锋利也变作温柔。
      我渐渐的靠近,近到甚至已经可以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可最后我却没有吻上去,只是浅浅的一声叹息。

      不久之后,我们终于迎来了与夜郎的最后决战。那一次我依然没有上战场,只是在军帐中等待消息。我知道我们一定会赢,因为双方实力的悬殊实在太大,夜郎的军队,已经是穷途末路的最后一搏了。
      我听着捷报一次次的从前线传来,夜郎的军队一点点的被蚕食消灭,最后只剩下怀王的军队还在孤军奋战。
      而就在这个时候,传来南帝在西逃途中崩逝的消息。怀王并未被允许离开前线去奔丧,也没有消息召他回去继承帝位。
      在这个战事吃紧的时候,也许是无可厚非的,但我总也觉得有什么不对。说不上原因,只是心里仿佛始终被一根看不到的丝线悬着,随时要崩断。
      终于在一个乌云压境没有一丝月光的夜晚,我调开了守卫,牵了自己的马,一路往风苍茫的军队驻扎的营地奔驰而去。我想我一定是疯了,如果不是疯了,怎么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情来。
      但我并没有见到风苍茫,夜郎的军队却传言他在探敌时不慎坠下山崖。
      简直荒谬。
      他自然无需亲自做斥候才用做的事,而以他对南疆一草一木的熟悉,又怎么会不慎坠下山崖。
      我没有回到燕军中,而是去了他坠崖的山坳寻找。我不记得那两天两夜是怎样一种极度的焦虑与畏惧,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他,我怕有些话我再也没有机会说了,我怕他真的就这么死了。
      老人不是常说,祸害遗千年。那么他怎么会轻易死去。
      我终究还是没能找到他,却在山涧的溪流旁拾到一枚陶埙,那是我从前赠予他的,现在那陶埙已经染满血迹。我蹲在溪流旁洗了很久,只是无论怎么洗,那一道道的暗红如同附骨之疽,怎么都洗不掉。
      我再次回到燕军中时,我们已经彻底的赢了,漫长的战事终于结束。风氏部族一路溃散至吐蕃境内,而风苍茫,他并没有死在战场上,死在他的敌人燕军手里,而是死在夜郎的帝位争夺里,死在他的族人风氏手中。
      因为这次的大获全胜,我的擅离职守并未被治罪,我知道这是卫王将我的罪压了下来,他和我的父亲毕竟是多年的故交。

      离开汴京的时候,是盛康三十三年,而等我再次回到这里时,已经是盛康四十二年,足足过去了九年。
      盛康帝在瑶华宫举行了盛大的宴会,为此次西南征战的胜利。筵席之上觥筹交错,但凡递到我面前的酒,我都毫不推辞的一饮而尽,渐渐连父亲都察觉出我的异常。从前我并不是一个嗜酒的人,因为那会让我丧失理智与判断,而现在我只想一醉,但似乎我越喝得多,就越清醒。
      盛宴接近尾声的时候,我借口更衣离席去透透气,一路行到湖边,宴会上的人声鼎沸渐渐被我抛到身后。我掏出怀中的陶埙,反反复复的摩挲,然后拢到唇边,断断续续的吹了几个调子,却怎么都成不了曲。最终放弃,只是倚在雕栏上看湖中那一钩弯月的倒影。
      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这镜里面的花,水里面的月,看起来好像是真的一样,其实只不过是你的幻觉。”一把称得上温和的声音合着清风送到我耳旁。
      我心中大震,攸而转首回头看去。
      是李文景,盛康帝的九皇子。
      虽然他已经不再是九年前的模样,但眉宇间的几分熟悉还是让我认出了他。而此刻他说完那句话的神情,温和中带着一点悲悯,悲悯中蕴着一丝淡漠,竟与当日的风苍茫一般无二。
      “九殿下……”甫一开口,我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大燕的九殿下,不是夜郎的九殿下。
      他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走到我身旁,往湖中心瞅了一眼,然后看向我:“江大人已经出来很久了。”
      “方才喝的太急,酒气有些上头,这便回了。”
      他扬了扬嘴角,似笑非笑的神色似乎摆明了他并不相信我的理由,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转身不急不缓的往筵席的方向走去。
      他自然也没有看到身后我攥紧了陶埙的手。
      风苍茫,这世上怎么会有笑起来和你这般神似的,另一个……九殿下。

      Chapter 3
      从西南回来以后,我越发受到盛康帝的重用,先是拜礼部左侍郎,没过多久,擢礼部尚书,官居正二品。入谢时同朝啧啧叹赏,谓其官其文可及,其年不可及。
      那日的庆功宴以后过了很久,我都没有再遇到李文景。而盛康帝在四十三年的年初,也就是我刚刚被擢为礼部尚书后不久,将西南归顺的乌撒部首领耿恒桢的女儿耿沅纾,赐婚于我。
      我当然不会抗旨。
      耿恒桢在盛康帝亲政不久后就归顺大燕,而且娶了安王的女儿柔嘉公主为妻,耿沅纾自小在宫中出入,我虽然见过,但那毕竟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对她唯一的印象,便是她的娴静与端庄。
      父亲知道以后很是高兴。他自然高兴,这是皇上莫大的恩宠。于是江宅上上下下都忙活着我的婚事,似乎只有我,反而成了最清闲的那个人。
      因为是皇上赐婚,娶的又是乌撒部首领和柔嘉公主的女儿,父亲将我的婚事办得极其隆重。大红的“喜”字贴满了江宅,大红的灯笼悬满了廊间檐下,整座江宅都透着铺天盖地的大红的喜气。
      那日的酒宴十分热闹,父亲在朝中经营多年,门生广布,同僚之间你来我往的推杯换盏,没过多久便有些醉意醺然。喜筵结束已经是后半夜,宾客散去时自己独自穿过后堂往南园去,微醺的醉意忽然就让自己想起很多事,从少年时在皇宫里伴读的日子,到后来去了南疆奔波于战地,一件件一桩桩。高墙外不知从哪里隐隐传来了歌声,婉转低回: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大婚后的几个月,我都少回南园,常常在谦牧堂处理公务,或是读书到深夜,然后便在那儿歇下。直到那个夏至的夜晚,我从礼部回来,往谦牧堂去的路上经过莲塘之时发现已经隐隐能看到碧波中的几点白。
      “离诸染污,不与恶俱。只可惜南疆的气候四季如春,少有莲的品种能够长的好。”
      晚风带着沉沉的暮气缓缓从湖边迎面拂来,湖中的雾霭泛着凉丝丝的光。我突然便想起风苍茫说起这句话时神色中的遗憾,思念便如潮涌来。
      我想见他,这份想念已经压抑的太久太久,久到它已经满满的堆积了我的心口,叫嚣着要溢出来一般。然后我想起另一个人。
      我在湖边徘徊了片刻,便折身往府门外走去。

      侍从领我到九阁兰堂的时候,李文景仿佛一点都不惊讶我的突然造访。他只是指了指对面的座位,然后吩咐宋荣多摆一套酒具。
      “九府上的酒也是意味深长,不知是何酒?”
      “不过一觞女儿红,于慕臣你而言,绵长的是此酒,还是独独我这九府的酒?”这次他没有喊我江大人,而是如同少年时一般,唤我慕臣。
      我们只是相视而笑。有些话不必出口,已经昭然于前。
      后来……后来我们似乎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从夜色初临,到月色渐沉,我只记得在我睡过去以前,仿佛听到凉风习习从堂中穿过,温和的吹起廊下的铁马,叮铃作响。身旁有人一声轻微的低叹:“慕臣,你醉了。”
      一如梦中。

      在那以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曾见到李文景,因为忙于万寿节的操办,反倒常去拜见太子。
      西南战事不久,加上治河之事,国库本就不宽裕。盛康帝又素来节俭,不喜奢华,这万寿节该如何操办,我曾去请示过太子。但他毕竟是个聪明的人,他只是道,“有些事,你是外臣说得,我这做儿臣的却说不得。”
      万寿节那日盛康帝的心情很好,看得出他对我的安排和操办很是满意。在那以后我便愈发得到盛康帝的宠信。
      我仍然会想起风苍茫,想起南疆,这个时候我常常会一个人,一坛酒,坐到天明。冬去春来,南园的西府海棠谢了又开,一年的光景,便这样平静的过去。
      一日黄昏微雨时分,我想起有些公文落在南园,于是撑着伞从谦牧堂回南园去取,经过海棠树下时,却见到一个身影侧对着我而立。那身形既不熟悉,也不陌生,但我认的出,是耿沅纾。
      她并未打伞,怀里捧着一枝海棠,也许是新折的,半仰着头不知道是在看海棠树,还是海棠树上的燕巢,我停住了脚步,微垂的目光落在自己空荡荡的腰间,那里本来挂着一个荷包,她在上面用燕文工工整整的绣了“慕臣”二字,但我却在九府那日随手赠予了绿袖——赵绿袖,李文景的侧夫人,也是我少时的青梅竹马,那是另一段故事,并且在很早以前就已经结束。
      海棠的枝叶被风徐徐吹动,雨点啪啪的打在上面,然后顺着树叶滑下,滴落到她的发梢上,脸上,肩上,她却仿若未觉。我忽然有些不忍。
      她毕竟是我的妻子,她毕竟待我至真至诚。
      我走到她身侧,移过伞为她挡住了头顶的雨,如同未曾觉察她的失神一般:“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
      她像是被我的出声突然惊到,侧过身后退了一步发现是我,这才松了口气笑答:“只是小时候在南疆未曾看过海棠,后来随父亲来了汴京,就分外喜欢了。”
      我微微一笑,伸手揽她入怀:“争如卿为解语花。 ”

      那日以后,我便搬回了南园。
      耿沅纾一直都是个温柔的女人,我处理公务时,她便常常在一旁看书,间或为我研磨递茶。偶尔我兴致的好的时候,也会与她一道在灯下描一幅海棠春睡,或是在清晨醒后为她执笔描眉。
      有时候我会想,若是一生如此,富贵荣华,功名权利,还有贤妻相伴,也便这样过了。

      Chapter 4
      我在秋末的时候,去了一趟杨园,那日是曾经权倾朝野的林相国祭日的第二天——我特意避开了祭日。我本只是在灵堂中祭拜,看到这一室的清寂,反倒生了些感慨,或者说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呵,权倾一世又如何,身后凄凉若此,齐桓公故事亦及不上。”
      身后陡然传来半带嘲弄的冷笑之声,回身而望,唯见素服衣袍背光而立,而容颜隐灵堂暗影之下,看不分明。
      “江慕臣,好巧。”来人扬扇而前。
      我这才听出,是李文景的声音。
      我们都没有提起那日的宿醉,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场梦。
      你来我往话中带话的打着机锋,最后他道,“既然是听者有意,那我可否是认为慕臣也有散财之兴?”
      “下官爱财之心,人尽皆知,殿下想要下官散财,不知有何益处?”
      他说,“非千金散尽,又何复来?这个道理,但凡爱财之人,都是懂的。”
      我笑了起来,“殿下说的是,只是下官实也是个好赌之人,不知这天下间可有比千金一掷更大的豪赌?”
      他敛起了笑,看着灵堂内因秋风而起的白幡,“以命相博,如何?”
      我侧过头,恰恰对上他的目光。这样的目光我不是第一次看到,曾经,在风苍茫的眼中,我也曾看到过,那样参杂着野心和不甘平庸的目光。
      我心里的念头忽然一动:“命?铤而走险,却是豪赌。只是殿下此番,是要与慕臣同下一注么?”
      他答,“邀人共博,自是同生共死。”

      我应了这赌约,但究竟是因为李文景,还是因为风苍茫,我没有想过,也许——也想不明白。
      在那之后的一年里,盛康帝的皇长子和四皇子先后被削爵位,我知道这其中与李文景脱不了干系,而他也开始渐渐笼络江家的势力,我看在眼里,却从来不置一词。即使皇长子算是我的堂兄,即使我并不乐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甚而有的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不是江慕臣,如果我的背后不是江家,我和李文景之间,或者说,他对我,是否会有什么不同?
      我和李文景之间的来往渐渐密切起来,也许是因为四十三年的那次宿醉,后来我再与他对饮,便常常只是点到为止,从未多饮,更加不会喝醉。我们之间也更多的只是议论朝政,偶尔他会与我谈及南疆的风土人情和当年的战事,我也只是一笑带过,这样一两次后,他便也不再提起。

      八月七日,金昏木旺。宜出行、会友,宜发丧,忌沐浴。这日是风苍茫的祭日。我翻着黄历时才恍然发觉,原来距离他的死,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
      我去酒窖拎了两坛酒,然后牵了马,漫无目的的出了城,一路到澄波湖边。
      自打我从南疆回来以后,这还是第一次来澄波湖。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了淡淡的桂花香味,澄波湖笼罩在夕阳的薄暮之下,一只水鸟斜斜飞过,掠过水面时姿态曼妙,水面上瞬时荡出一圈圈涟漪,渐渐的晕开,水声潺潺。而那淡烟流水仿佛溅到我的眼底,带出一点点的湿润。
      我拴住马,拎了那两坛酒,坐到湖边靠着一棵老槐树慢慢的饮起来。
      如同我和风苍茫最后一次在一起喝酒时那样。
      但这一次,水岸空旷,不过只有我一人而已。
      “江慕臣,我们还真是缘深。”饮到半酣的时候,有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
      我回过头,不期然的看到了李文景,斜阳之下他笑若春风,嘴角微微扬起,冷冽就变作和煦,锋利也变作温柔。

      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那日我们将两坛酒喝了个精光,最后我起身将酒坛奋力一扔,沉没进湖中,瞬间无影无踪。李文景却没有像我这样,他只是放下了酒坛,然后伸手过来扶住我。
      我本想说,我还没醉,但我的话还没出口,已经被他的唇舌封住。
      这个吻来的太过意外。是意外,我从未想过,李文景会做出这样的姿态。他退离的时候,一阵夜风随波而至,夹杂二人之间,然后他舔了舔唇舌,噙笑而言:“是好酒。”
      “你……”话未说完时我急促间退了一步,却忘了身后就是湖水,堪堪伸手,但还未来得及捕住他的衣袖,“扑通”一声人已跌落潭中。
      在水中站起身再抬头时便看到他蹲下身来与立在湖中的我平视,满目都是隐忍的笑意:“我什么?”
      这里水流虽急,但幸而并不太深,只是一身衣衫尽湿,凉意渐渐沁进来。再看到他那副想笑又忍住的模样,一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心念一转,又深了笑意。“你……”,忽而探臂抓住他的肩,趁其不备腕上使力将他也拽下水来,连连笑谓,“殿下,我看你也试试水中滋味如何,九府的佳酿怕是比不上了,这般好的东西我怎能独享,该是要和殿下一道分取而乐的。”
      经此猛然一下,他顿时也僵了半分笑意,自水中起,抬手拂去额上垂落得水珠,然后淌着清泉近前。我还想说些什么,但他的手却在清泉之下环了过来,将两人的距离贴近:“好玩儿么?江慕臣。”
      我身子微微一僵,夏日轻薄绸衫并未能隔开二人,冰凉潭水流过,反倒平添了蛊惑,我艰难的咽了下口水,然后略偏转了头,顾左右而言他:“好了好了,扯平了扯平了,只不过这衣服是都湿了,一会儿该怎么回去?”
      “湿?”他下手的力道愈发的大,耳旁是越发低哑的声音,“既然都已经半湿,不如待全湿了以后再说。”
      我回过头,低眉所及依然是他半带笑意的嘴角,闭了闭眼,心底却是微微的一声叹息。
      李文景,还是风苍茫?我是醉的,还是醒的?
      也许,连我自己都已经分不清。
      再睁开眼时,嘴角渐渐划开一个浮巧的笑意:“殿下就不怕……引火上身?”
      没有等他的回答,我便靠近吻了上去,饮鸩止渴般撷取唇舌上残留酒意,绵长而悠远。
      “引火上身……怕,当然怕……只是,你是火么?你是么?江慕臣,你是不是?”
      我只是低低的笑了一声,然后伸手去摸索着挑开他的衣带:“我若是火,你便为酒。”
      “——我可不是什么佳酿,是烈酒,一醉方休的烈酒。”
      他的啮齿从我的下颚一直轻咬到锁骨,而我的掌缘游离间褪去他的薄衫,伏身顺势吻住他的耳垂,直欲沉溺下去,含糊间我问:“李文景,你……可曾爱过谁?”
      他顿了一顿,然后渐渐松开了怀抱,目光直视我的眼底,然后付了笑意,“有的,江慕臣,我有爱过一个人,爱到至深。只是……等我要死的时候,我再告诉你,是谁。”
      我忽然松了一口气,然后手渐渐移下放在他的心口处,似是哂笑而言:“我还以为,你会说没有,这样我便能坦然的回答你——我们又扯平了。不过……”我再次靠近他,手从肩膀环过去,扣在他的脖子后,然后贴近他的耳:“不过,我喜欢你,所以算起来——还是你欠我。”
      他侧过脸,说,“你喜欢我?……有多喜欢?我……看不出来。”
      我只是笑而不答,然后狠狠的吻上了他的唇,贪婪的撷取,带着淡薄的酒意,彼此纠缠在一起便再也不分开。只是情动之时隐约听到他在耳旁的低喃:“慕臣,喊我的名字。”
      “九殿下……”
      “我的名字。”
      我的动作顿住了片刻,“李文景”三个字在嘴边绕了许久未能出声,换来他在肩头的一记噬咬,突然而至的痛意,脱口而出的名字却变了。
      “苍茫……”
      “苍茫。”
      “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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