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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篇·天为谁春 ...

  •   “董斐,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我听萍儿说,你的屋里留过男人?”
      “呵,是——又怎么样?你是我的谁。董斐,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你的谁,我是你的谁?你曾说关心则乱动心则祸,你忘了么?你忘了么?”
      “我忘了。”
      “你走,你走出这里,我们生死不复相见。”
      她终于还是知道了江慕臣,即使不知道我与他之间究竟是何般模样,但任她的聪慧她是可以猜到的。她曾说过,要和我生生世世,但当年我没有勇气作出承诺,现在我再也说不出我的承诺。我知道我心里的那杆秤已经开始有所偏移,终究我谁也留不住。
      江慕臣去了青海,一去就是五年。
      五年里,音讯全无。
      而我最终还是离开了那个牢笼,在绥和三年的中秋,太上皇崩逝以后。父皇他到死都没有再召见过我。但即使在他弥留之际,他都没有忘记我曾经的不忠与奸佞。他留给了新皇一道遗旨,要将我永行圈禁。他说以安治家国天下为要,大仁不仁。
      但是李文曜并没有遵从这道旨意。
      绥和五年,江慕臣的父亲,江太师病笃,皇帝诏命江慕臣回京侍奉榻前。然而他还没有进京城,江太师便已然驾鹤西归。江太师西归之前做了件蠢事,他忘记了这个世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江家是先皇的股肱,但却是新皇曾经的政敌。江太师最后上的一道遗折,成了他们江氏一族灭门的导火索。
      当江慕臣回到京城之时,江家已不再是原来的江家,等待他的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倾覆。有一句话说的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帝定的罪名是:江谨遗疏,语多不敬,屡见悖逆之辞。江谨既逝,不论,家产籍没。江慕臣坐夺官爵,鞭一百,枷示三月,改隶工部屯田司并充苦力缮修城南九成宫。江氏其他丁壮,一律发配边疆为奴,遇赦不赦。
      他在大庆门外受鞭刑的时候,我没有去。他在太平兴国寺前枷示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去。我记忆里的江慕臣,文采风流,片尘不染。我知道他也一定希望我记忆里的他一如既往,而不是那个落魄与不堪的样子。
      我在他受刑之后的第四个月,也就是来年的春天,策马去了九成宫。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在阴凉处倚石而卧,沐浴着春日黄昏的光泽。他要比六年前清瘦很多,是很多很多。他不再意气风发,但他看上去还不老。即使他闭着眼没有说话,我都可以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来的内敛与安之如怡。岁月的波折终究还是磨去了他的棱角,就像是很多年以前的林相一样。
      他醒时见到是我,想说什么,又没有说什么,最后变成了三分的苦笑。
      是苦的,我也尝到了。
      我席地而坐,坐在他的身边,跟他一样的倚着大石。我们聊天聊地,有一搭没有一搭。有时候我们两个谁都不说话,各自陷入各自的似水流年。我感受的到,他在青海发生了很多事,这让我想起了盛康四十二年时从南疆回来的他。而没有江慕臣的我 ,在这五年里,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我说,“曾几少年多轻狂。你和我想的一样,没有老。但——你变了。”
      他的语气淡淡,平静的一丝波折都没有,“不,我已经老了,我已经过了而立。青海的六年战乱,父兄亡故,家族倾覆……变?自然是变了。”
      他问我,“绿袖,她好吗?”——赵绿袖,他少时的青梅竹马,我的侧夫人。
      我说,“好。”
      “阿九呢,她好吗?”——江九儿,他的表妹,我的侍妾。
      “好。”
      “你好么?”
      我不言语了。我仰头饮着自己带来的杏花酒,这是江慕臣离开的那一年,我让绿袖酿下的,十几年来我第一次和梅子酿以外的酒,味道不一样,是苦的。我说,“我也好,家中依旧娇莺无数,膝下有二子二女,皇兄也不会没事来寻我的麻烦,每月领着皇粮做富贵人家。就是东园的后门因为许久没有人经而长满了杂草,墙里的红杏再也没有长出过墙头。什么都好,除了少一个江慕臣。”
      他低低的不语,从我手里捧过那半坛子的酒,也喝了起来,喝够了,他说,“时至今日,你可有半分后悔?”
      我笑了起来,我说,“江慕臣,我最悔做了个有情人。”
      他又问我,“若有机会,你可愿再入朝中,东山再起?”
      我大笑,“先皇到了都没忘了要将我永行圈禁,皇兄他释我是他的太过仁德。我要是还想遗祸万年,最好是一辈子安分守己,我何必去以卵击石,自取其辱?这个问题应该问你才比较合适,你还有大好前程,你还有机会的。”
      他摇了摇头,“谁家皇图霸业,谁人指点江山,我是倦了,早就倦了。皇上对你总是顾念兄弟之情,他只是还没有彻底的信任你,不如你……以我为阶,或许能……为你赢得几分今上信任。”
      他很认真的看着我,我知道他并不是开玩笑的,他是真的这么想,不惜以死生之命来换我的东山再起。我忽然很想笑,这个世界都是怎么了,我的路竟都是由身边至亲至爱之人的血肉性命铺成的。
      我漾开了笑,恶毒的说,“看来这些年御史台对你在青海的劾章,都是真的。你真的收纳重贿,意图谋逆。”
      他偏过头去不看我,“江家,本来就没有一个干净的人。”
      “告诉我账本在哪里。”
      他扯开一分勉强的笑意,我看到他的指骨紧握得都泛了白,“你……可还记得沈碧海。”
      我仰目看了看沉落的夕阳,起身对他说,“江慕臣,如果你因此而死了,我会每年给你的坟头上上三柱清香的。但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了我。”
      “无论我把这些账本和信札怎么了,无论这个故事是如何的天花乱坠,他日公堂对峙,抑或圣上亲审,你都必须一一应承下来。”
      “江慕臣,君子一言,不要让我失望。”
      我把那半坛杏花酒留给了他,当做是给他的一个惦念,对绿袖的惦念,对我的惦念。
      那天的夕阳,很美,也很清冷。
      江慕臣,你蠢得像头猪。

      五天以后,四皇子李琛并三司副使慕照纶上疏查抄江宅家产事的清算结果。这个题本引起了满朝的震动,并不是因为江家的巨额家财,而是因为这道题本里的一个折片。这一纸折片的内容是,江慕臣的请罪疏。以请罪之名,弹劾西南节度使燕晖刚愎自用,受贿不廉,结党营私,苛赋百姓,拥兵自重等数十条大罪。其中受贿账目及来往信札,铁证如山。
      皇帝阅后,诏令燕晖卸职回京,领兵部尚书衔。而江慕臣,交懿王李文昭严加看守。
      燕晖在回京之后被连贬十九级,最终还是被皇帝赐死。
      新派驻新南的节度使冯闻召不通南语,我适时的上了一道奏疏,把江慕臣褒了一通又贬了一通,希望将他流去西南,为国效力。
      皇兄自然是不会应允的,但他给了一个婉转的理由,他说要起复江慕臣,除户部郎中。
      我手里拎着一坛梅子娘,从南园走到东园,习惯性的看向那个很久都没有再开启过的后门,扉未合。那一瞬间有一种排山倒海的怔忪席卷了我的周身,我丢了手里的酒给宋荣。但是我翻遍了整个园子都没有找到他,直到我走到流觞小筑前。那是我曾经藏酒的地方,曾经,在绿袖还活着的时候。
      我说,“斯人已殇。”
      他很久才回过神来,转身看看我,又抚着流觞小筑里的雕栏,“上次在九成宫里喝到的杏花酒让我回味至今,看来是再也喝不到了。”
      我说,“喝不到,便喝不到了吧。酒过肠,徒留香。”
      他突然就怒了,我还以为这辈子都再也看不到他生气的样子,他几步走到我的面前,揪起我的衣襟,“喝不到便喝不到?是啊,对你来说,没了杏花酒,还有梅子娘,还有女儿红,再不济还有花雕……少了这么一样,对你有什么分别?有什么分别?!”
      我一把将他推开,他踉跄了几步才站稳,我说,“不是没分别,只是分别再大,该走的人,还是要走。”
      我那一个“走”字刚出来,他就一拳打到了我的脸上,疼的要命,嘴角立刻就见了血,比我当年掴他的那一巴掌,要狠得多。
      “李文景,你究竟有没有心?”
      我拿袖口擦了擦嘴角,牙关动了动,几近癫狂的笑了几声,“我有没有心?哈哈……我没有,我当然没有!怎么?你今天才看清楚我的真面目么?”我像他刚才一样拎起他的领子,反身将他推到门廊的红柱上,沙哑而低沉的说,“江慕臣啊……我没有心的,你满意了?”
      他和我目光相对,嘴角牵起了悲凉的笑意,“家兄的词句,年少时我最爱‘十年踪迹十年心’,其实并不十分懂。当年你要走绿袖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恩?你是怎么说的?十余年了……你现在竟然说,你没有心。”
      他挣脱开我的制力,大声道,“十年前我问你你可曾爱过谁,你不是这么说。”
      “……”
      “怎么?不说话了?你当真要到你死的那一日你才肯开口?”
      “江慕臣,你这是在逼我。”
      “我就是在逼你,我要逼你看清楚看明白你自己。别糊涂一辈子,到头来,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明白。”
      “那么,你呢?你的心里又是怎样?别总是跟我提二十年前我邀你共博江山的旧事,即便是那一年你又可曾对我有半点推心置腹?你把我当成谁,我又应该是谁?——你口口声声说你对我如何,在你的醉生梦死里你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风苍茫。”

      绥和七年二月,江慕臣拜翰林学士,官居正三品。他的人生已经走过了低谷,他再次回到了朝堂之上,虽然还没有叱咤风雨,但已然是死灰复燃的前兆。
      三月,皇兄移驾九成宫,十日后传来皇帝病笃的消息。急诏三皇子李琡、四皇子李琛及御前,宣谕册三皇子为皇太子。子时一刻,皇帝崩逝。两个时辰后,四皇子李琛发动兵变。懿王赶到九成宫之时,刚刚被册为皇太子的李琡已经暴毙。
      最后,李琡和李琛,一个死一个被囚,两个皇子之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人,两个皇兄亲自教养大的皇子,都没有继任他的大位。赢家,是只有十六岁的七皇子李琰。而拥立他的人,是懿王李文昭。
      然而李琰登基之后的不到三天,懿王就因病身故。尚在人间的宗室,新皇只册了作为皇叔的我一个端王以及他一母同胞的六皇兄一个谨王。
      当我在大行皇帝的灵前跪拜之时,我还是诚心诚意的,我为他上了三柱清香,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新皇给了我独自与大行皇帝说话的时间。我抚着棺椁,笑道,“皇兄,九泉之下,你会不会死不瞑目?你真应该听父皇的话,将我永行圈禁。他说的没错,大仁不仁。”
      江慕臣被提为了工部尚书,他终于又回到了他应有的位置。
      他还是来见了我,他知道我每天都会出现在快雪楼。
      我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谈笑风生,他说新皇召见他了,他问我新皇是怎么知道三年之期的。
      我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他。
      三年之期,那还是去年发生争执之前,我们在江宅梅坞里的约定——
      “帮我离开。”他说。
      “看来你果然在外面有心上人了?啧啧,竟这般情切。”那天我心情很好,比湖光秋色还要好,我说,“你能等几年?”
      “三年,最多三年。”他的眼底有不可捉摸的温柔,我知道他从前不属于我,现在依然不属于我,那个人是谁?我不知道,也再也不想知道了。
      他说,“也许,有人在青海等我。我已经不再年轻,我怕我等不了,从前有太多割舍不下,江氏一族的荣耀、高居庙堂的权柄、富甲一方的财富,还有……还有你。可如今呢,这一切都如梦一场,消逝的无影无踪,我也再无心去追逐这些。而你,你也离开了牢笼,你和你的皇兄正相处的很好,或许以后你还会被封王,你的府中已有娇妻美妾,儿女成双。——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昔年不经意,错身成枯骨。”
      他沉默了。
      “我可以帮你,九年开春的时候,我会亲自送你离开这座城。” 我收起手中的扇,微微一笑,“最难消受美人恩,江慕臣,难得还有人在等你。”
      有些事想想还真是有些感伤,明明想要,却终还是放手。当年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彼此可以抵死的缠绵,现在什么都有的时候,竟是要分离的时候。我们所剩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他叫来了店家,点了快雪楼最有名的鲫鱼,和花雕酒。
      他说,“你真的不想再入朝堂么?如今你已封王,皇上万分倚重你。有时候,真的看不懂你。”
      我说,“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管的好。有些事,也是只有我能做而你不能做的。三年之期,我记得,皇上也会记得——也许,你根本不用等三年那么久了。”
      他对我说,“谢谢。”
      他第一次,对我用“谢谢”这个词汇。

      第二年,新皇改国号为建武,拜江慕臣为相,兼领观文殿大学士。
      这一年的盛夏,蝉噪林静,光阳之后的黄昏,奕梅馆里的枯枝,看上去有些萧索。
      她娴静的坐在那里,搁着终年不散的梅子香,相貌依旧是如多年前般精巧,岁月只是给她留下了更多的淡然和安宁,这一霎一别经年。
      我先开口打断了的沉思,“斐,我很想你。”
      我想她,想的发疯。但我不知道是因为她,还是因为他,还是因为他的她。
      董斐见到是我,慌乱的样子像是受惊的羊,她匆匆转过身去找厨子,“你……你怎么过来了,吃饭了么?我叫人给你准备去。”
      我捉住她的手,比之前的细很多。我忽然想到那时在九成宫里见到江慕臣,他也瘦了很多。怎么经年之后,都是一样。我重复道,“斐,我很想你。”
      她顿了顿,然后漠然的甩开我的手,背着身对我说,“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都过去了……这八年,我们不是都过得很好么?”
      被甩开的手轻轻的落了下来,带着落寞的弧度,我的目光追逐着她的背影,我说,“斐,我以为你是明白我的。是,我的心里藏着他,也许……爱吧,但那并不是一生。你才是那个要陪我一生的人,终我此生,我也不曾画过别的东西。”
      她回过身来,执拗的看着我,一如八年前那般决绝,“李文景,我想我们早就说得很明白了,你给不起爱,我也负担不了你一生。”
      我拥着她的身躯,她只是平静的让我拥着,我说,“我们回到十年前,好不好?”
      “文景,你总是这样,永远追逐永不满足。从前你要红梅,又喜欢绿杏,后来绿杏不在了,你又想要……我做不到心如止水的看待一切,不是你的错,是我。我们已经两败俱伤过一次,不要再让它有重复的机会,不要……”
      “文景,放了我吧……”
      ……
      ……
      “斐,如果我愿意收回我的心,你还愿意陪在我的身边么?”
      “有的人,负了便是负了。有的人,我不想再一步错,步步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斐,这是我想给你的承诺,只是你的。”

      天空深的看不出裂痕,密云浮去又卷来,云还是云。驿道远的望不见尽头,芳草死了又浮生,草还是草。岁月逝的捉不住方寸,旧人聚了又要散,人已不是过去的人。
      京城之外,十里有亭,杨柳傍畔而生。这个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的地方。
      “文景,跟我一起走吧。”
      “有些事,注定死生不容。江慕臣,你走吧,你的海角天涯,也代我——看看江山万里,大漠孤烟。”
      他和我拥吻着,绵长而悠远,舌尖的旖旎那是离别的悲伤。也许,再也不见,再也不见。
      他的手覆在我的心口,“它——会随我一起去么?”
      他说,“皇上曾问我,若是拿河图万里来换我的心头所爱,愿是不愿?”
      他说,“没有你李文景,什么也不值一提。”
      他说,“我走了。”
      他翻身上马,我叫住了他,远远的朝他扔去了一纸绢纸,然后亦翻身上马,我说,“江慕臣,再见。”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难自忘。等我。
      江慕臣,如若你生我生,今生再见。
      如果你我生你死,来生再见。
      人间四月长,天为谁春。

      从前人渺茫,梦里看花花不语。从前旧爱,衷情总诉诉不尽。此后人生漫漫长路,自寻路向天际分飞。他日与君倘有未了缘,海角天涯。
      你一钵烟尘,我骋马千里。
      旧梦不须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下篇·天为谁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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