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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篇·成王败寇 ...

  •   那一夜我们就在澄波湖告别,江慕臣已经昏睡过去,不知道他是因为受了凉还是因为想在梦里见着那个人,我叫了辆马车散了些银让人送他回江宅。至于我,则是在澄波湖畔一坐到天明,酒醒了,人也醒了。
      我回到府中的时候,天才刚刚有些微的亮,有人在我的九阁兰堂里秉烛而待,我入阁,她只是在灯下绣花,没有像别人一样睡着。我低声说,“斐。”
      董斐是我的侧夫人,她的身上有我对一个女子所有的钟情,譬如她的温柔似水,譬如她的七分才情,譬如她的清宁不娇。她像一枝寒冬腊月的梅,红艳但不浮夸。我喜欢这样的女子,所以在我第一次见过她之后,我便让她做了我的侧夫人。
      后来的几个月,我一直和董斐在一起,跨年的时候我称病罢宴,带她出了陈州门,去看了百岗冬雪。她说百岗有红梅,开的时候比冬雪好看,一大片的皑雪之中有一点一点的红梅,比奕梅馆的好看,比梅子图也好看。我看着她说话时候的眉角弯弯,我觉得我或许是爱她的。我为她造了奕梅馆,又造了别馆,只因她喜梅。我为她将地窖里一坛又一坛的女儿红都换成了梅子酿,只因她说家酿的酒比外家的益身。我为她在画阁布满了红梅图,而且落笔只成梅。
      她在空旷无人的百岗之中拥抱着我,隔着风雪之声,她大声的说,“景,你是我的,一年一月一天一分一秒都是,是吗?”
      她说,“我这一生遇见你,是我最大的幸。”
      她说,“你要爱上了别人,我就找根绳子,把你牢牢的锁在身边,一步也不放你走。可是景,你会爱上别人吗?”
      她说,“听说,在大雪初霁之夜,百岗之中,梅花林下,相爱的两个人十指交扣虔心祈愿,便可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我说,“斐,我会记得今夜的百岗,今夜的梅,以及——今夜的你。”
      我们回到京中,甫过了大年,我就请旨册了董斐为我的皇子妃,从这一天开始,她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
      我和江慕臣还是时常有往来,他从来没有问过我关于董斐的事,他仿佛从来没有把我府里的那些女子放在心上。他很少从正门进来,每次都是从后院的小门进来。我常常笑他做人不磊落,他却反问我难道想让世人皆知。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和江慕臣之间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夜夜的抵死缠绵,换来的只是第二天清晨时彼此的一个暧昧眼神。
      我的路走的越来越顺畅,但是江慕臣却不是,他止步于尚书那个任上已有多年,我的父皇似乎将他给遗忘了。我知道这一定是我的二皇兄那位皇太子做的好事,江慕臣不喜欢他,所以他拉拢江家的计划落空了。他跟我做了一样的事,他利用了沈碧海那个二楞子压制了江慕臣。
      盛康四十六年的时候,我父皇突然下了一道诏书,说要在北内建一宫殿,将来圣驾就移居北内。我和皇太子都被派往了工部视事。从父皇下这一道诏开始,我们便都已经心知肚明,所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恐怕我的父皇是想要归政,去过他的闲云野鹤。
      江慕臣只对我说了八个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我笑了,我想我和二皇兄的战役是该要正面相对了。二皇兄坚持重华宫的规制应与现在父皇所居的景福殿相同,而我则坚持重华宫的规格应高于景福殿的论断。我们的争执从台下一直争到了台上,争到了父皇的面前。最后表面上我输了,但实际上赢家却是我。我的父皇对二皇兄三十年的信任,在皇位之前,开始瓦解。
      盛康四十七年的年节,我去给我的母妃请安。我和她的关系因为六年前的一件事而急转直下。母妃在她年轻的时候,很得父皇的宠爱,但是帝王之爱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当光华褪去,那么一切都要化归为无。她在昭仪的位子上一坐就是二十年,没有降也不再能向前。
      我去请安时,表面上仍然维持着谦恭的样子,但是当我们谈及二皇兄的时候,我开始有些忍不住,她盯着我半饷都没有说话,“听你这话,你是说本宫与太子殿下有瓜葛?”
      “有没有,母妃心中清楚。儿臣……不清楚。”

      那天我知道了一个真相,一个捆缚我与母妃之间六年之久的一个真相。
      盛康四十八年,天赐的机缘来到我的面前。父皇移驾金水门瑶华宫的第九天的夜,十二皇子调兵兵围瑶华宫。皇帝震怒,急忙起复赋闲在家的卫王抽调京郊大营两营兵马赴瑶华宫。
      我那个十二皇弟向来是个儒将,谁也不相信他会有谋逆的心。我父皇当然也不信。
      他说,“儿臣奉的是太子殿下的手谕。”
      兵变闹剧的第二天,父皇便起驾回宫,他已是怒不可遏,他和太子的嫌隙已经被无穷的拉大。手谕上有东宫的印鉴,太子无从辩驳。他要弑君杀父。但父皇终究没有忍心废太子,他只是将他幽禁在了广圣宫。
      和江慕臣了却完一段情事,我起身穿衣,他半撑起身子捉了我的衣摆,他一字一句的问我,“是你,对不对?”
      “是你,让十二皇子兵围瑶华宫。”
      “是你,怂恿十皇子上折请废太子。”
      “是你,杀了沈碧海。”
      我低眉看了看,用力抽开被他抓住的衣摆,却是未得,“江慕臣,你现在想弃子认输,是在痴人说梦。”
      他拽着我不放,“你疯了……你简直是疯了!你知不知道如果皇上知道了真相,他不会放过你,他会杀了你,你会万劫不复。”
      我不想听他的这些话,在我看起来他现在就像个懦夫,我索性拖去了外裳,扔它在他的手中落地,然后头也不回的夺门而去。
      盛康四十九年,当日勤王的卫王死了,他在临死之前还在为他的侄儿我的二皇兄说情,他说他不信,不信太子会做出这等忤逆之事。他该感到欣慰,他尸骨未寒,我就身败名裂了。
      那天天很冷,冷的出奇,是我这么多年以来觉得最冷的一个冬日。那天是腊月十三,我记得很清楚。
      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走出院子看向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看不见一点点的阳光,但那天没有下雪,天一直都是阴的,阴的让人压抑。我忽然很想见江慕臣,但是时间并不足够了。董斐给我送来的貂裘大氅,我用力的将她拥在怀里,她抚着我的背脊,告诉我天气冷了,要注意身体。
      其实还没有到上朝的时间,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该进宫了,应该进宫了。我才刚刚到宫门口,父皇身边的大太监顾名章急匆匆的就出来宣诏,他说皇上要见我,在铅英殿。
      铅英殿,那是我母妃的宫。
      顾名章把我带到侧殿,我刚要往殿里坐候,他却又朝我摇了摇头,站到垂珠帘后指了指。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我还是过去了。
      后来我觉得我的父皇却是残忍,他要我亲眼去看这一幕,他要我悔死方休。
      “你无错?你是无错,朕险些被你儿子弑了,更因此而幽禁了皇太子!朕再若不知,尚不知那日因你们母子,杀了朕的儿子!就是朕,亦不知哪一日会弑于尔等之手!”
      “皇上……一切罪责在臣妾,是臣妾怀恨在心,是臣妾借文景之手……臣妾就是要他李文曜失去一切,失去皇位,失去父皇!臣妾恨不得杀了他!这与文景毫无干系,他是个好孩子……他……”
      “叶昭仪,朕竟不知,你侍驾朕躬三十年,竟如此险恶不堪!好、好,朕当真是一叶障目,竟不知后宫之中有如此污浊之地!”
      “是!罪妾是用心险恶,是污秽不堪,但文景是您的儿子,他受我唆使,他不能眼看着他母亲受辱,他……皇上您如果恨我,便赐死罪妾吧!与文景无关。”
      “你放肆!”他一横手照掀了壁角高瓶,那里面还装着母妃最喜爱的桂花,“他李文景视朕如无物,弄朕于鼓掌之中,焉有你等之母子?!你,是罪不容赦。好!朕成全你!来人——”
      “皇上!”母妃嘶声力竭的声音破天而来,她匍匐在地上泪流满面,她抓着他的袍摆不放。而他却只是抬脚将她踢开,给了她最后的恩典。
      “顾名章,赐贤妃鸩酒,朕许其自裁。——叶芷怜,朕念你为朕育有三子的份上,亦念及当日情分,留他李文景一条性命,但是朕,没有这个儿子。”
      我要冲进去救我的母妃,但是顾名章拦住了我,他叫来了侍卫捉住我的四肢,他们甚至不让我进去看她最后一眼。
      他从内殿出来,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便下了命令,“带这个畜生去景福殿。”
      我被押到景福殿的时候,铅英殿传来的丧报,我的母妃叶昭仪薨了。
      我跪在景福殿的大殿之中,前面站着的是我的父皇,他说,“龙生九种,种种有别,朕自然是知道。却没想到还生出你这么一只夜枭出来!长大一点,竟要啄自己的父亲和兄长!那日在瑶华宫,你明里心怀社稷,言之凿凿,背里却构陷兄长,戕害君父。人生天地之间,都有五伦,你李文景不忠君,不爱父,不谙君臣大义,不顾手足之情,刁狠阴毒枭獍之性,天叫你败露,地亦不载你这衣冠禽兽!”
      “朕不杀你,叶昭仪用她的命和朕换你的命,朕已赐谥了她贤妃,朕要你一生一世都记得,杀你母妃的人,是你自己!——来人,九皇子李文景,连同家眷,着永行圈禁。”

      圈禁的生活,乏味而枯燥,而且消息十分的闭塞。尽管还是在京城的一片天空之下,但一墙之外的人世仿佛都与里面别无干系。我每天在府里画梅,一副一副又一副,偶尔和董斐一起对弈,日子也就这么过了,虽然清贫不富贵,虽然府里说话的人是越来越少,但这也是一种生活。
      复位的皇太子殿下在盛康五十二年正式登基,太上皇归政,退居到了重华宫。听说那天主持金凤颁诏的,还是江慕臣。看来他并没有为我所累。但我知道新皇不会这么想。
      绥和元年的一个夏夜,江慕臣突然出现了。新皇给了我一个恩典,他撤去了九府外的禁卫,他说他对不起我的母妃,他放我自由。我不知道太上皇知不知道这件事,也许知道,也许装作不知道,总之他没有下什么新的命令。然后我过起了自囚的生活,我告诉李文曜,我恨他。
      江慕臣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和我拥吻起来,在我的印象中他还没有这么狂热过,他一直都是个温文尔雅的人,我从没有在和他的吻中感受到过他强势而霸道的一面。这种类似于打斗的亲吻和拥抱,在我意外的被他压制在榻上的时候蓦然升级,像是两只相互舔伤口的小兽,纠缠在一起便再也不分彼此。他说,“李文景,你这样算什么?”
      他自嘲,“我这样又算什么?少年策马阔论把酒言欢,算什么?当年你邀我共博江山,哪怕粉身碎骨我亦无所惜,算什么?而今我不惜开罪新帝夜访,这样又算什么?你说我这样算什么?你说啊……李文景,你说!”
      我拉回了一点理智,我说,“你问我?江慕臣,你是太上皇的宠臣,新皇能耐你如何?能耐你江氏一门如何?”
      “宠臣?江氏一门?”他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是那种近乎癫狂的笑,笑里带着悲切,“李文景,你早该知道,从你说要与我同生共死起,不,甚至更早,我想的便只有看你有朝一日指点江山,而不是做他李文曜的臣子!什么安远侯,什么驻藏大臣,你早该知道的,我为的从来不是我自己的雄心。即便到了今日,我也从来没有改变过这想法!”
      我扬手就在他脸上抽了一巴掌,长袖带着风,刷的亦拂过我自己的面庞,我盯着他的眼眸,浸淫着血丝,那些在这四年的幽禁生涯里已经忘记了的情感迅速的爬回胸中,“成王败寇,江慕臣,你懂不懂什么叫做成王败寇?!你究竟是我一个落魄的废人的臣,还是我大燕的臣?——江慕臣,你真他妈不是个男人!”
      “我不是男人?呵,你以为你现在是?你看看你的样子,没人拿着刀子逼你自囚,是你自己自甘堕落,是你自己!李文景,你的王图霸业呢?你才算个什么男人!”
      “这是我与李文曜的私仇。与你无干,你来我这里做什么,你给我滚,滚去你的青海!你不是要去做你的驻藏大臣了吗?你又可以回你的西南了,你心心念念了十年的地方!你回去啊,滚回去!”
      我啐然的一笑,也许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江慕臣可以看穿我的心思,自囚?私仇?显得都是那么的苍白与无力,所有的恨,早在李文曜作为新皇私访这座府邸的时候,就已经烟消云散。亦或者——是恨而不能恨吧。只是,要我如何走出这一方天地,去面对瑶华宫里的父皇?他——怕是一生一世都不会在愿意原谅我。畏惧那一双冷漠的眼,对,是畏惧,尤其在母妃身过之后。从前认为无论自己是如何的桀骜不驯,他都是虎毒不食子的,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他宁愿逼死一个至爱他的女人,也要为李文曜铺上一条康庄大道。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一场痴心妄想罢了。
      他和我对视着,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让我不愿意再去看他的眼神。
      他笑着过来追索着我的唇,他说,“不是不明白,是因为太过明白。李文景,今天我证明给你看,我到底是不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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