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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篇四·十年生死 ...

  •   Chapter 10
      我从青海回来以后,与李文景便不再如从前一般过从甚密,绥和六年的一个夏日,我去他府上的时候,才发现原来绿袖已经过世。而李文景依旧是那样一副风轻云淡的神色。我怒极之下忍不住给了他一拳,但我不知道,这一拳究竟是因为绿袖,还是因为他,或是因为我自己。
      他说:“我没有心,你满意了?”
      他说:“江慕臣,你是在逼我。”
      他说:“梦所物,往往相反,她是要你从此不要再管我们。你——去追你自己的梦去吧。”
      那次过后,我们之间便陌生的如同最普通的臣子与宗室,见了面也只是请安点头而过。
      我累了,也许他也累了。往日的情依然历历在目,但人却越来越陌生。这是谁的错?——也许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是这许多年来弹指而过的时光和世间的无奈,隔开了我们彼此。

      绥和七年二月,李文曜将我擢为翰林学士,官居正三品。三月,李文曜移驾九成宫,十日后传来他病笃的消息。继承皇位的既不是他临死前宣谕为太子的三皇子李琡,也不是他一向看重的四皇子李琛。这两个最为出列拔萃的皇子意外的一个身亡,一个被囚。
      最后登基的,是只有十六岁的七皇子李琰,拥立他的人,是懿王李文昭。
      然而李琰登基之后的不到三天,懿王就因病身故。
      新皇登基后,连下了多道圣旨,其中之一便是将李文景册为端亲王。
      李文景当年如何被囚,新皇李琰应该再清楚不过,然而他才一登基,便将李文景册为亲王,不得不让我疑惑。而李琡的死,李琛的被囚,懿王的突然病故,更让我怀疑这其中曲折与李文景有莫大关联。
      只是他若这样大费周章,又为何不自己坐那个位置?若是说几年的圈禁生活真的会将他的野心磨灭,那也绝不是我所知的李文景。
      新皇即位之后召见过我,甚至提到了我与李文景当日的三年之约。我很是惊讶了一番,过了很久才吞吞吐吐的答他:“皇上……如何知晓三年之期……这本是,本是……”
      新皇只是拂笑而过,辄止且放,闲叙以云:“卿家不必忧心,若朕有所为,必不会有今日之所谓。朕也非阴谋论者,尝有所细作遍布。今日朕予卿家畅所欲言之机,卿家又何必吞吞吐吐而有所保留,错身成千年,卿家想必是懂的,那便不该负了端王的执意。”
      原来是他。
      错愕只是瞬间,而我心中却是滋味难辨,许久方平平述言:“宦海沉浮,臣已是生了倦意。如今所想,不过是为家族谋得日后安稳;而臣于青海时亦有所感,还想看到我大燕四海平定。待一切事定,微臣想……古往今来,最聪明的臣子,当属范蠡。”
      他扬起袖拨弄着高台上的烛茄,淡淡的道:“卿家为范蠡,还为时尚早。既然卿家还有心为国,朕便与你施才之野。”
      我略抬起了头看去:“臣接旨。”
      李琰置了笑意,泰然以谕:“传旨,着翰林学士江慕臣,调任工部尚书职,钦此。”

      我最后还是去见了李文景。
      我知道他每日都会出现在快雪楼,我到的时候,他正独自一人在窗边饮酒,对面的位上,留有一盏空樽,酒器置于中间,好像在等人一般。
      他看到我时,笑了一笑:“江慕臣,你带银子了么?”
      我正犹豫间不知该如何开口,不想他如此一问:“嗯……啊?银子?”见他悠然姿态,悻悻而坐了对面,甩了钱袋于桌面:“堂堂王爷,见人第一句便是问带了银子没。”
      他抬起樽,摩挲着盏上纹路,递到鼻尖嗅了一番:“堂堂王爷,挨揍都可以,问句带没带银子,有什么不正常的?”
      我正端了酒盏凑到唇边饮了一口,一句话差点呛着,放下酒杯抬眼打量了他几眼:“都隔了这大半年了,敢情还记着这仇……”
      我们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谈笑风生,然后我问他为何不再入朝堂,而皇上又如何知道三年之期。
      他只是笑了笑:“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管的好。有些事,也是只有我能做而你不能做的。三年之期,我记得,皇上也会记得——也许,你根本不用等三年那么久了。”
      我本有太多疑惑想问,但此时此刻,话到嘴边停了许久,只化作一句“多谢”。
      我说:“如若他日能得以全身而退,你我之间,也算两清了。”
      “唔,记得去大江南北之前,留一笔酒钱下来。”他噙笑着接过话音,避开了所有的所谓。
      分明是好酒,却越喝越不是滋味,原来情到浓处情转薄,才最最让人心酸。

      其实每次见你我亦着迷,无奈你我各有角色范围。

      第二年,新皇改国号为建武,拜我为相,兼领观文殿大学士。我想起父亲从前的话,纳于百揆,百揆时叙,揆,是百官之首。
      可是如今,我终于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时,却早已不是当年的心境了,也早已厌倦了这些权贵名利。
      四月的时候,下人无意中提起当年夫人——也就是我的母亲,在京畿购置的别院后栽了半山腰的杏树,如今想来也该成林了。我念起那日在九成宫里的杏花酒,忽然心思一动,然后让下人去端王府带了个口信,只将那处别院的所在之处告知予他,然后留了一句话:燕子不归春事晚。
      我知道他一定懂我的意思。
      我骑马到那杏花天影之处时,看到花木间簌簌落下缤纷无数,艳态娇姿,繁花丽色,如胭脂万点,占尽了春风。而他牵着马站在杏花树下,长身玉立,眉目依旧是从前的俊逸模样,岁月的风霜也不过是为他的风姿平添了几分雍华之态。
      我翻身下了马,随意栓在树边:“离京许久,想不到当年不过一片小杏林,如今竟也自成了一道景致。罗浮梦觉,步芳影、如宿杏花村,说的怕便是此景此情。”
      “可惜今日无酒,也没有牧童引路。”
      我抬指掸落坠于肩上一瓣落英,微微抬起头,语气是年来少有的温和:“这样已经很好了。若是什么都有了,反而让人怀疑不是真实,而是一卷画,一行诗,一场梦。”
      自从自己被起复以来,每每相见多是不欢而散,愈发觉得此刻的宁和与静谧十分难得。漫山的杏,穿梭于其间,让人不再愿去想平日里的林林总总、
      我顿住步子,侧头像是赏着一树繁茂:“如果,不是蹉跎了这么多年……我们之间,会不会有另一条路。”
      他没有多少犹豫,似是笃定般的回答:“不会。你我之间的路,从来只有一条。”
      我沉默一瞬,然后低低笑了起来,好一番滋味在心头:“你一直都比我清醒,在林飒的灵堂里应你那日,我本想,前路固然难行,但生死共博之人,必也同生共死。到底我高估了自己,却低估了命运。”
      红尘万丈知流年,我一生流离,你半世沉浮,却再难有日夜之相对,共话平生意之时。
      我倾身过去吻他的时候,他未有推拒,也未有迎合,只是如此任我放纵一般。而我心底的那一点不甘和痛意,却像愈发猖獗的侵蚀着理智,唇上加了几分力度咬下,几丝血腥味蔓延开,然后抬手便去抽他腰带上扣的吩带。
      他翻手轻轻拉住我停于他腰间的手,扣落衣带宽,沉音渐渐,犹如划破漫山的静谧。他只是安静的问:“江慕臣,你想做什么?”
      我微微眯了眼,带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我想知道,除了这般无谓的神态,你还能容忍到什么程度。我想做什么?一如十七年前的澄波湖边。”
      他却展开一个和煦的笑容,轻缓的松开握住我手腕的手,抬颚噙住我的唇舌,唇齿纠缠之间唔声而道:“为了某些人,忍于我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为了某些人……某些人,是哪些人?”
      “我说过,等我死的时候,再告诉你。”
      我讥讽的笑起来,却不再追问,只是沿着他的唇角到脖颈吻下来的时候,抚过肌肤忽而觉得灼人般烫手,过了一会儿才恍觉是自己手心冰凉。
      他顿了一下,然后抚掌握住我过冷的指,按于胸前灼热处,在我的耳畔轻呵:“花满市,月侵衣。——江慕臣,你要我说什么,你想我说什么?”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今时今日,这一句,已经说的尽了。
      我伸手匝住他的腰,臂上使力带往一地的落英残瓣上压去:“于我而言,该是肥水东流无尽期。”
      当初不合种相思。
      他隐着笑意,不见喜怒悲欢,万种言语终是虚无的化成一声长叹,安静的看着我:“——你想来,就来吧。”然后又闭了闭双眼,一瞬又睁开,低哑着说了一句,“还有——我爱你。”
      我的手猛然顿住,紧了紧喉头,只觉连手都有几分颤抖,全然不敢置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话:“你……你说什么?我有没有听错……”
      他安然的仰卧在那里,还是刚才的神容,重复道:“我爱你,江慕臣。听见了没有,你要的答案。——我爱你。”
      有一句话,年轻的时候我们没有说。我以为自己忘了,也以为他忘了。
      原来谁都没有忘记。
      我说:“李文景,我爱你,爱了十七年了。”

      Chapter 11
      建武二年三月,我请折致仕,李琰只是叹息:“卿家名满天下的才情,朕还未有全部领略到。只惜与卿家之君臣之份,不足三载春秋。”
      我离京前的最后一次在江家的宗祠里祭拜,这里已经多了四尊灵位,我的父亲,两位兄长,还有——耿沅纾,她在去岁的除夕之夜病逝。
      我记得那日的大雪纷飞,外边锣鼓通彻,爆竹声声不断,唯有江宅一片清冷。她靠在我怀中,面容上被炉火的热气薰出病态的潮红。
      她说:“若不幸、茉儿不在了、你一定要找一个能共度余生之人。可是、不许你忘了我、不许……”
      她说:“若你忘了、我必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她说:“得成比目何辞死 ,愿作鸳鸯不羡仙。慕臣……”
      不是不心痛的,这痛甚至更甚当年在青海,二哥离开的时候。我紧紧的搂着她,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起,又仿佛想到了很多。弹指二十年,结发情难续。终其一生,我都负她良多。
      我说:“耿沅纾,若有来世,不要再遇到我了。”
      可惜,她再也听不到。

      人间四月,十里长亭。
      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离开,又有多少人在这里送别。
      远处是看不到终点的官道,马儿在旁边打着响鼻,化开了沉默。原来并没有想象中的泪湿青衫,也没有不舍的执手相看。
      他说:“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当你踩过八荒,看过至景的时候,你还会记得什么呢。”
      他说:“有些事,注定死生不容。江慕臣,你走吧,你的海角天涯,也代我——看看江山万里,大漠孤烟。”
      然后他飞快的啄上我的唇,用尽气力般索取着,最后竟抹出了几分腥甜来。但这唇舌间的纠缠却是从未有过的绝望。
      “你千万要活得久一些,活到——活到——我可以再见到你的那日。”
      我的目光定格在他脸上,像是想要把他此时此刻的每一个神容刻进心中。
      很多话,也许这个时候不说,也许将再也没有机会。
      我说:“皇上曾经问过我,若以万里河图来换我心头所爱,愿是不愿。”
      “没有你李文景,什么都不值一提。”
      最后我扬起了笑:“我走了。”
      我转身上马,他却突然出声:“欸。”
      我疑惑的回过头,他踌躇了许久,才远远的朝我扔来一纸薄绢,然后亦是翻身上了马,不待我说话,便先策马而去:“江慕臣,再见。”
      我展开薄绢,上面轻盈的溢着寥寥无几的几字,笔墨重色,是旧墨的印记,观来已堪堪过了三四年之久。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等我。”
      再抬起头时,只看到他远去的身形,渐渐化作一道不可分辨的黑影。我攥紧了手中那一纸薄绢,如最珍贵之物,而后骤然扬鞭,马蹄飞扬起尘灰,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去。努力睁着的眼底仿佛有什么蓄的满满的,却又干涸如初,只任凭刮过脸侧的风,吹得痛彻心胸。
      李文景,今日一别,相守无期。
      珍重。

      我离开汴京以后,沿途往西,经过洛阳,长安,直到西出阳关。我走的很慢,如今终于能够心无挂碍的去赏这万里山河,我自然不急。雇的马夫是个十分爽朗多话的人,沿途常会说些各地的风俗趣事儿,一路倒也不寂寞。有时夜晚我也会在灯下记下沿途所见,或是整理从前的书稿,更多的时候,则是温一壶酒,在酒香余韵中雕刻一尊木像,但我却从未将它刻完整。每次刻到微微上扬的薄唇时,我总是忍不住一叹,然后拿刻刀尽皆抹平。
      等我再到青海的时候,看着远处青海湖中倒映的日月山,竟觉恍如隔世一般,然而屈指一算,其实也不过是过去了四五载而已。
      乌力罕汗王初见我时,尚十分高兴,拉了我便说要叙旧。酒过三巡后他带着几分醉意说:“江揆啊江揆,老实说,看到故人总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本王想,你要是再也不出现,反倒也好。”
      我自是懂他的意思,仰脖灌了一口酒后问:“其其格如今可好?”
      “好也不好。”
      我笑了起来:“王爷何时也喜欢打起谜了?”
      他说:“江揆,你要应我一件事。”
      “其其格一直在等你,但我也不瞒你,我不愿她嫁你。”
      “你若只是辞官后云游四海顺便来看我这个老朋友,我无限欢迎;但若是想带走其其格,那便恕本王翻脸不认人了。”
      我沉默了一瞬,搁下酒碗,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我只是道:“王爷醉了,江揆改日再来同你叙旧。”
      说完这句,我便起身出了帐。

      我再次见到其其格时,她正一个人抱膝坐在月下,不远处是烟波浩淼的青海湖。
      马蹄没入深草之中,不着力的发出簌簌的响声,我一步步走近后勒住了缰绳,身下的马猝然发出一声嘶鸣,划破了静谧的湖畔。她似是没太在意,只起身拍了拍裙摆,但当她旋身仰首看到我时,呆立在原地许久,最后试探的喊:“慕臣?……”
      我扬唇一笑,而后翻身下马走到她身前,抬指划过她的面庞,缓缓遮住她的双眼,垂首在耳旁低沉着声回应一句:“我来了。”
      她移开了我的手掌,满是笑意的扑入我怀中,无限欢喜的道:“你终于来了、终于来了。我好想你、好想你、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么想你。”
      浅缓的风拂动她的发梢,扬到我脸上,蕴着唐古特的气息。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说:“我知道,就像我有多怀念唐古特一样。”
      她的笑容娇媚艳冶,似是全然不在意我的话,抬起双臂勾住我的颈项:“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放你走了。”
      我微微低下头,只看到一双盛满笑意的清亮眸子。
      她的眼里一定载满了星光,我想,不然为何看过去的时候,总让人心生希望。
      但我还是轻轻的拉开她的手臂,我说:“其其格,对不住,我还是要走的。”

      我在青海逗留了两个月,最后其其格执意要随我一起离开,乌力罕汗王最终还是不忍拂她的意。
      临走前我说:“其其格,如今的我,也许什么都给不了你。你可要想好了,跟着我,你要离开你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唐古特,从此——浪游四方。”
      她执拗的道:“慕臣,我只愿随你到天涯海角。即使你一无所有也没关系,我只要你、唯你而已。”

      离开青海以后,我去了一趟南疆。
      站在当年风苍茫坠崖的地方,我看着下面郁郁苍苍的山谷,心境已只余平和。当年传奇一般的怀王,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想起了,而我如今再回忆,他的音容笑貌也已渐渐模糊。
      少年时那样炙热的感情,终于在年复一年中逐渐磨灭。
      那夜我没有回落脚的客栈,而是带了一坛酒策马去了当年我们对饮的湖边。我一个人坐在湖边邀月独酌,从风苍茫,想到李文景。最后我将那坛酒饮尽,远远的扔进湖中,如同那年在澄波湖边一样。
      这次没有风苍茫,也没有李文景。我微微笑着,自顾而道:“你说的没错。这镜里面的花,水里面的月,看起来好像是真的一样,其实只不过是幻觉。”

      Chapter 12
      往后的几年,我沿着澜沧江往东北而行,至川地后顺长江而下,途径荆楚,再往东,便是江南了。
      其其格一直伴我左右,我曾想过不若就此娶了她,但我却在那时知晓自己已经患上心痹症——从前偶有的多汗与心悸我尚未在意,直到后来愈发频繁的胸闷气短和心绞痛。
      我的父亲和长兄都死于心痹症,我想如今轮到我了。
      其其格知道后并未如平常女子一般伤心饮泣,她只是说:“你若活着一日,我就陪你一日;你若是死了,我——我会如你所愿,把你忘掉,回我的青海。”
      我看着她倔强的神色,她的目光是始终如一的坚定与孤绝。我想如果我没有遇到李文景,我一定会爱上她,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建武五年正月,我来到了苏州府。
      我住在城西的一家客栈,这间客栈有一个十分有意思的名字,叫“无涯止”,我想这家客栈的老板一定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只不过我住进来大半个月,却从未见过他。
      在一个雪霁初晴的日子,我从宿醉中醒来,如同往常一样晃晃前边的酒瓶,将还剩余的残酒饮尽,然后开始雕刻我的木像。
      这个时候我听到噗嗤一声的笑声。
      我侧过头,看向立在阶前的那人,眉目磊落,却是个还年轻的英俊男子。我极其无礼的肆意盯着他看了许久,目光中才渐渐逸出一丝笑意来:“小兄弟,你笑什么?”
      他坦然的收下了我的目光,微笑的跨着淡定的步子往我这边走来,顺便拽过了一个小二,朗声的说着:“去,窖子里还有些陈年的好酒,都去拿过来。”
      我猜,他大概是这里的老板。
      “我笑——你盯着个木人儿,也可以如此出神。”他看着我面前桌上和地上的一点点木屑,笑意张扬了起来,“原来是个刻木的行里人。”
      客栈里很静,静得连自己将木屑推至一旁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我的指尖缓缓抚上那个木雕人像,仿佛在看他,却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重峦叠嶂的千山之外。我的唇角扬起一个并不浓厚的弧度:“雕着这个木雕人像,便会让我想起一个故人来。”
      他拉开了我对面的座位,款款而座,撩了撩袖口:“是情深如海的故人么?”
      我正要接话时,却见小二已经摆上了他所说的“陈年佳酿”,于是并不客气的取过一小坛,拍开了泥封,往面前的碗中满满倒了一大碗。我一面倒酒,一面未有抬头的笑而反问:“为何你认为是情深如海的故人,而非是义重如山?”
      说完,我将酒坛搁下,然后拾起那雕像掷到他怀中,雕像上男子的轮廓,分明无疑。
      “因为,我只体会过情深如海,没有体会过义重如山。”他耸了耸肩,接过雕像看的十分的入目,许久咧嘴笑了起来,“——还因为,你刻的,是九王爷。”他一边边说着话,就一边把头给抬了起来吐出几个字:“江大人。”
      在那声称呼入耳的时候,竟有片刻觉得十分陌生的感觉。我怔愣了一瞬间,旋即笑开:“这里没有江大人,只有江揆。”
      对于他认出自己来还是有些诧异的,我又细细凝眸打量着他:“你认识我?你是——”细看之下,亦觉有几分眼善,却仿佛突然顿悟般,这眉目,相似极了一个人,“林飒是你什么人?”
      他轻轻的放下雕像,然后伸手去捞另一坛酒,熟练的扯开了红泥,在他自己的杯子里倒了满杯的酒,搁下的时候,淡如轻风浮云的说:“林飒是家父。我曾经叫林贤,贤,是父亲对我一生的期望,然而我将没有可能做到。现在,我叫杨无涯,杨园的杨。”
      “杨无涯、杨无涯……无涯便无止尽,所以这里是无涯止?”我的指尖在案上无意识的划着,笑吟吟的重复,却又好似并不打算等他的回答,端碗而灌了几口酒:“老实说,我并不喜欢你的父亲,不过你——好像比他好许多。”
      “无涯止,我只是在等一个人而已。”他说着就吞了一整杯的酒,放下杯子后,又学我的样子亦是取碗而覆酒,“不喜欢我父亲的多了去了,在京城那几年,除了我母亲,没人说林飒的好话。无所谓的,反正我也没见过他,对我来说,那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我只听他的故事,不管他的名声。”
      林飒,我记得在盛康年间,他曾权倾一时,而我与李文景的生死之约,亦是在他的灵堂前立下。
      我和他各自饮着酒,漫无边际的说着各自的际遇,却又不尽然道破。
      最后我们都有了七八分醉意,他说:“无论怎么等,我也只是孤独的继续走下去,你至少知道他在哪里,想去见他时候,去就可以了。”
      我久久不曾言语,最后我说:“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后来酒到酣处,他取出两柄剑来要同我比划。我很久都未曾有过这样的酣畅淋漓,爱也好,恨也罢,都一股脑儿的随着绵长的酒,快意的剑,凛冽的风,飘扬的雪,一起埋葬。

      那日之后,我的心痹症却是愈发的严重了,开始是短短的眩晕,后来甚至出现长时间的昏厥。我自知时日无多,继续拖下去,也不知能拖多久。建武六年的春节一过,我便告诉其其格,我要回汴京。
      这些年我从未刻意在她面前隐瞒什么,她虽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我想她还是猜的出一二的。
      她终于失望,她说:“你想去见他是不是?”
      她说:“江慕臣,这些年来我算什么?”
      她说:“你去哪里都好,但——我累了,我想回青海。”
      其实我是有些不舍的,但这亦是对她最好的安排。
      其其格走的时候,除了随身衣物和盘缠,没有带走我送给她的任何物件。她说:“江慕臣,我不后悔遇到你,但我此生都不愿再想起你。”

      我还未动身去汴京,便得知端王李文景奉旨祭泰山的消息。
      两个月后,我来到了泰山脚下。
      祭典的日子愈发临近,我反倒不似之前的那般情切。连着几日心痹症未有一次发作,是这几年来罕见的,也让自己隐隐有了一些预感。所以等待的时间并不难熬,每日里脑海中人影纷杂,好像回顾了很多人,很多事。
      自从最后一次离开南疆以后,其实我已经很少再去回顾前尘旧事了。而如今想来,我这一生,也曾高居庙堂,也曾骋马疆场,如今还能逍遥于江湖之远,何憾之有。
      无论是少年时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还是去往南疆以后的那一场生死相别,或是往后十几载的宦海沉浮,烽烟战火,我都已经渐渐的淡忘,得意也好,失意也罢,不比掌中浮尘更重。
      我只是想见他,想的快要发疯。

      祭典的那日,天气十分好,天空碧蓝如洗,飘渺的云影不断的向东移去。满山的苍郁崇光泛雾,阳光从云层中流泻下来。我打发走了轿夫,拣高处临坐。估摸着时辰已经不早了,祭祀大典,也该结束了。
      我握紧了些手中的陶埙,它伴随了自己二十余年,早已磨损得光滑无比,当年的那一道道血色暗红,也快要分辨不出来了。我将它拿起来凑到唇边,悠远广袤的沉郁之音不经思索,已经流泻而出。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我听到身后传来簌簌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下。我阖上双眼,依然是方才的姿势,直到这一曲落了余音。然后我缓缓站起来回过身,看到飞云连天、峭壁如剑,而李文景一身锦袍,笑意绵绵的锁在嘴角,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
      五步之遥,这便是所谓的一生。

      尾声
      建武六年二月初十,端亲王奉旨祭泰山,祭礼毕而人去。上夺其亲王衔,废为庶民,家室无尤,其子李晸继替端郡王衔。
      春风和煦,泰山之巅已经散去了浩浩荡荡的人群。而在山阴的小道上,一溜轻骑,青衣白马,怀中揣着白色的瓷瓶,绝尘而去,如远离了人声鼎沸,远离了浮生沧海,风云里似乎残留着低沉的声音——
      “慕臣,你没走尽的天涯海角,我带你去,我们……一起去。 ”

      ——九府既多佳酿,慕臣这一个贪杯之人,不知可否有幸常来叨扰。
      ——我也是一个贪杯人,而已。

      ——下官实也是个好赌之人,不知这天下间可有比千金一掷更大的豪赌?
      ——以命相搏,如何。
      ——命?铤而走险,却是豪赌。只是殿下此番,是要与慕臣同下一注么?
      ——邀人共搏,自是同生共死。

      ——那么,李文景,你可曾爱过谁?
      ——有的,江慕臣,我有爱过一个人,爱到至深。只是……等我要死的时候,我再告诉你,是谁。

      ——江慕臣,我最悔做了个有情人。

      ——你说过,死的那日,会带上我。到那时,我会回来。
      ——那你要活的久一些才好,我喜欢赏景,要是你没攒够足够的份让我赏,那么便不用来陪我走黄泉路了。

      ——李文景,你究竟有没有心?
      ——我有没有心?哈哈……我没有,我当然没有!怎么?你今天才看清楚我的真面目么?——江慕臣啊……我没有心的,你满意了?

      ——如若他日能得以全身而退,你我之间,也算两清了
      ——唔,记得去大江南北之前,留一笔酒钱下来。

      ——花满市,月侵衣。——江慕臣,你要我说什么,你想我说什么?
      ——于我而言,该是肥水东流无尽期……

      ——我爱你,江慕臣。听见了没有,你要的答案。——我爱你。
      ——李文景,我爱你,爱了十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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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篇四·十年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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