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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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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奥村并不在屋子里,我以为他离开了,然而到了临近打烊的时候,他又出现在福井夫妇的酒馆里,还是和昨天一样,要上一壶酒,像喝药似的吞下肚。
他还没走,我感到莫名的高兴,或许是因为今晚我不必一个人走黑魆魆的夜路,或许是因为我不必守着了无生气的屋子,又或许我不必独自空想我最爱的猫。心中溢满了许久未有的充实感觉——就好像哥哥还在一样。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和奥村彼此无言,而我却十分享受这种寂静。曾经哥哥也是这样,陪我走在漆黑的山路上,耳边回响的只有风声和彼此清脆的脚步声。脚边的野草搔着我的小腿,我随手摘了一枝咬在嘴里,奥村看着我,嘴角的痣歪了歪,发出一声轻笑。
“笑什么。”。
“没什么。”
又是那种讨厌的说话方式,我故作生气地扁起嘴,接着奥村也弯腰拔下一枝野草。
“这是猫尾草。”
我看看他手中拿着的,和我咬着的相同种类的野草,顶端长长的穗随着脚步一下一下抖动。
“才不是这样,这东西只有一束穗,猫尾明明有两条。”
我认真地纠正道,这时他突然抓住了我的肩膀。
“在哪里??”
“啊?”我被吓了一跳,连嘴里的草也掉了出去。
“那只双尾猫,你在哪看到的”
我张着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指向不远处的石桥,他就像是嗅到猎物的犬,迅速冲到石桥边搜寻起来。草丛里虽有月光,但是由于石桥的遮挡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可他好像毫无困难,一丛一丛地找过去。他墨黑色的和服融进了黑暗里,而头发却染满了月光,好似猫的皮毛一般柔软而纤细。
“找到了!”
他如获至宝地捧起一把草,然后把它放进药箱的匣子里。难道这里有什么名贵的药草么?我好奇地跑上前询问,可当他转过身的一瞬间,我的双脚立刻僵在了原地。
我看到了,一双在夜色中闪耀着祖母绿色彩的眼睛。
“你——”
然而我还是失去了提问的机会,因为下一秒他就整个人倒在了草丛里。
我的思绪很乱,我的大脑,手脚,甚至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我该怎么办,凭一人之力我无法把他带回去,要把他留在这里……不,我做不到——要是有哥哥!要是有哥哥在这里就好了,他会帮我的,可现在……
当我手足无措之时,一阵嘶哑的嗓音传入我的耳朵——是奥村,他还醒着!我壮起胆子贴过去,只听到他反复说着“木天蓼”,又用手艰难地指了指身边的药箱。
——是草药,他要我拿草药给他。药箱上贴着标签,我费力把它拖到月光明亮出仔细查看才找到了他所要的木天蓼。他一拿到那些半黄的叶片就塞到嘴里,不经咀嚼就吞了下去。
过了很久他才渐渐缓过来,他站起来的时候我已经看不见那双祖母绿色的眼睛了,只有镜片在月色中反射着冷峻的光彩。
他背起了药箱,“没事了,回去吧。”
——“没事了,回去吧。”
——和那时一样的话,那天哥哥丢下这句话,然后只身一人去了东京。
陈旧的记忆意外被掀开,我情不自禁地拉住了他的下摆,“别走!”
他惊讶地转身看我,我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立刻缩了手,“不,我……我只是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知道这个借口十分拙劣,只是当下没有更多的语言可供我挑剔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未生气,反而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明天一早我就会走。”
这是又一次被抛弃了吧,我苦涩地笑笑,哥哥也是,离开我去东京打工,其实只是受不了我百般依赖的性子吧。脸上有温润的液体滑下,我居然哭了啊,真是丢脸,要是哥哥在,一定又会板着脸说我长不大。
“走吧。”我胡乱抹了把眼泪,然而未等我迈开脚步,奥村突然警觉地转过头,河对岸迎面而来的火把照出了几个神色匆匆的村民,我认出来那是福井夫妇和阿平哥的妹妹,我急忙迎上去。
“阿姨!叔叔!美惠姐!发生什么事了!”
“岛平遇上了猫又,伤得很厉害,必须马上去邻村请大夫来。”福井先生竭力稳住自己的情绪,但干涩的嗓音还是暴露了他的慌张。
“只是就算这样……”美惠姐哭得泣不成声,全靠福井太太的扶持才能勉强站着,抽噎声搅动着空气,把不安散播到每个角落。
“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由在下为其治疗?”
清澈的声音由黑暗中传出,奥村慢慢地走进火把的光亮中,那顶破旧的斗笠又戴在了他的头上,帽檐压得很低,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脸。美惠姐瞪大了含着泪珠的眼,在看到奥村身后的药箱时,脸上一下子绽出了笑容,“是大夫!是大夫!哥哥有救了!!”
更多的眼泪从她的眼角流出来,福井太太不得不用自己的袖子为她揩去泪水。人命关天,事不宜迟,我带着奥村迅速赶到阿平哥家里。未进门,浓重的血腥味就直冲而来,我不禁觉得脚下一阵虚浮,差些就要倒下去,而奥村依然是那样镇静。
“你在外面等着。”他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夜晚的寒意渐渐带走了我的体温,我的手脚已然麻木,却仍比不上内心焦虑所带来的冰凉。阿平哥是哥哥最亲密的朋友,在哥哥走后他便时常陪着我,他不是哥哥,也永远无法代替哥哥,只是如果他也离开了,还有谁能填补哥哥的空缺。
我呵着气搓揉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焦躁感快要达到极点,我忍不住向布帘中窥视,摇曳的烛火搔着我的心,我告诉自己,只是看一下而已,没事的。
细碎的声音率先传进了我的耳中。
——“告诉我,你在哪里见到的猫又。”
是奥村,他的声音颤抖着,似乎在压抑某种激烈的情感。
不久从阿平哥的口中传出了奇怪的响声,这声音不像人的说话声,倒是更像奥村告诉我的猫的低吼声。
烛光太昏暗,我看不清奥村的神情,而那双泛着绿光的眸子却刺痛了我的双眼,我用尽全力捂住嘴才让自己不叫出声来。
之前也是,当我提到猫的双尾他便表现出不同寻常的激动,以及他在寻到那些野草时,突然泛起祖母绿色的双眼……双尾,野草,眼睛,猫又,直觉告诉我它们背后的联系非同小可,此时的我已不能分辨究竟是恐惧令我不安,还是不安让我恐惧。
我似乎听到了一声冷笑。
——“我再问你一句,那时,你为什么要杀了哥哥。”
我发疯似地逃到屋外,也不管自己弄出了多大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