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语之歌》芨草

18、重逢

　　即使很多年后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沙迹依然无法理解基佛的举动。
　　那尘说，不论是否出自本愿，亡灵们都遗忘了太多东西，他们所能记住的仅存，就成了各自的偏执，比如乔汉和库勒曼执著于复仇，比如克甘执著于亲近人类，又比如寂风执著于高贵的仪态。
　　而基佛，只是把所偏执的看得比自己性命更为重要而已。

　　那个时候，沙迹的身体随着坍塌的石阶一起下落，速度越来越快，下方黑黝黝的墓穴像张开大口的巨兽，不断吞噬着大片的石块和残垣。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能感觉到风，他的亡灵身体能清晰地感觉空气飞快地擦过，将袖子和袍角高高掀起，将头发向上几乎拉扯成直线。
　　然而身体突然地一轻，像是被什么托起一样，猛然间失去了原本的速度。
　　漂浮术！
　　他惊诧地转头，恰好看见同样坠落下来的基佛手中的一片羽毛化为虚无，只留下一个羽毛的残像。而另一只手上，一个笼罩着极淡光晕的水晶瓶晃晃悠悠地浮了起来，脱离了亡灵的手。
　　之后，他似乎看到基佛又拿出了一根羽毛，可能是想再次施展漂浮术，然而来不及了，他就看到那枯瘦的亡灵飞速离他远去，就那样直直坠入墓穴的深处，再也看不见了。

　　沙迹和水晶瓶一起下落。
　　周遭是下坠中的碎石和尘土，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只有那个瓶子，基佛毕生的心血就在里面，它在空中缓缓下落，就飘在距离沙迹的头顶不远的上方。瓶中的透明液体随着晃动不停折射出亮光来，耀眼而刺目。
　　就在沙迹以为自己的眼睛会因此而瞎掉的时候，他的脚触到了地面。幸运的是，他并没有落到墓穴的深处，而是被一块突出的巨大石板挡了下来。
　　稍稍站稳后，就看到那个水晶瓶晃晃悠悠从头顶飘下，落到与视线平齐的高度。
　　他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去，却又在即将触及到瓶子的时候顿住。
　　而后那瓶子从他张开的掌心中擦过，缓缓地，越过他，越过石板，向着下方，最后，像它的主人一样，看不见了。

　　直到过了很久，他才把视线收回来，而后转头看了看四周。
　　墓室里再没有传来新的爆炸声，时不时有碎石落下的声音，和隐隐的水声。那些人类大概没有想到墓室的附近有条地下河，他们炸毁石门造成了石壁的塌陷，也将地下河水引了进来。
　　石板的尽头是一堵残墙，没有路。而头顶的出口距离自己很远，只有微弱的光线从那面透下来，没等照射到石板上，就早已隐去。
　　这里是第三层，还是第四层？他不知道。
　　沙迹靠着墙坐了下来。

　　他开始回忆。
　　他想到了很多事，自己的，那尘的，基佛的，许许多多的记忆在脑子里飞转，初相遇的，重生时的，刚发生的，那些曾被忽略的只言片语，似是而非的片断。
　　每记起一点，疑惑就扩大一点，心里就痛上一分，身体就僵硬一分，而后又控制不住想得更多。
　　直到整个人几乎变得僵化掉，手脚因为长时间的不动而麻木，原本就没有多少知觉的身体，变得更加不像是自己的。
　　唯一清醒的只有脑子，像是被什么驱赶着，不停转动，飞速转动。

　　最后，他终于听到了上方传来的熟悉声音。
　　那声音充满了焦急和担忧，比以往任何一次分离都更加紧张，只是听着这声音，他就几乎要相信那人是真的重视着自己。
　　他原以为重逢的时候自己会欣喜得哭出来，然而实际上他只是麻木地望着一把搂住自己的人，僵硬的嘴角甚至连一个微笑也无法牵出来。

　　奥特克兰的战争终于爆发，刚进行完两个月特别训练的被遗忘者新兵被召集起来，准备前往奥特克兰山谷，与兽人的军队汇合。
　　这是首次与异族合作的战斗，其成败直接影响到被遗忘者能否加入部落阵营，以及接下来一系列的谈判，幽暗城对此格外重视。希尔瓦纳斯女王亲自任命了新的督军，军需部门的物资储备前所未有的充足。
　　基佛事件就在这样的环境下被那尘以一份意外事故的报告画上了句点，然后很快就被人们淡忘。毕竟一个本来就疯疯癫癫喜欢搞些匪夷所思的试验的孤僻家伙，没有人会特意去关心他的生死。

　　恐惧之末旅店的大堂再次热闹了起来，战场增兵和加入部落这样的大事吸引了众多人的视线，而布瑞尔这个距离幽暗城最近的小镇子自然成为各种消息和流言的集散地。
　　被遗忘者们一边喝着酒一边高谈阔论，赞美女王英明抉择的同时，也有相当多意见相左的论调。偶尔争论起来，亡灵们也会破口大骂甚至打击斗殴，混乱的场面跟生前作为人类时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影籁重重关上房间的木门，发出很大的声音。
　　“混账！”他狠狠地骂道，“该死的那尘！现在你满意了？我多年积累的信誉全部毁于一旦了！”
　　骂过后似乎还不解气，他转身又将桌上的杯碟扫下地，砰砰咣咣碎了不少。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影籁捏紧了拳头，走到门前一把拉开：“有完没完？！我说过了一个月之内肯定把货补齐……”
　　声音在看清来人的时候嘎然而止。
　　“是我。”来人披着一件灰色的斗篷，脸藏在兜帽下，只露出尖尖的下巴。他扫了一眼影籁身后狼藉的地板，平静地说：“似乎……我来早了一点？”
　　影籁已经回过神来，迅速调整好情绪，侧身将客人让进屋里：“不不，是我失礼了，很抱歉。”

　　“你说要给我看的东西是什么？”客人走进房间，扯下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正是沙迹。
　　影籁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沓羊皮纸，展开后递了过去，沙迹接过来一张一张翻看，脸色逐渐沉了下来。
　　“这是基佛从我这里订购的货单，草药和材料一开始差不多有四十多样，之后逐渐减少，最后基本集中为不到十样。这里，就是这里。”他伸手点着其中一张羊皮纸，“怎样？罗列的名称是不是很熟悉？我记得，几乎同样的订单，我曾从你这里接到过。”
　　沙迹捏着纸稿的指骨无意识地攥紧，而后又松开来。
　　“你想说明什么？就凭这几种草药和材料？它们的组合少说也有上百种，可以制出很多不同的药剂。”他抖了抖手中的纸稿，冷冷笑道。
　　“当然不止这个。”影籁微微一笑，转身从墙角的木柜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金属盒子，放到桌上，小心翼翼打开，再缓缓推到沙迹的面前。
　　年轻亡灵的眼睛猛地瞪大。
　　“这个是从银月城偷偷弄来的，据说就这么指甲大小的一颗，内里的魔法能量足可以驱动飞空艇越过无尽之海到达杜隆塔尔。就在你失踪的那段时间，基佛曾以高价买过一颗，并且他亲口对我说过……”商人微侧过身，凑到耳边放低了声音，“这东西会给他的实验带来成功。”
　　沙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面前的小盒子用黑色的丝绸填充着，而被包裹其中的那颗小小的红色晶体并不陌生，他不久前还曾见过更大的一块——那块被克甘从皇家药剂师协会盗出，而又被导师和自己追回的血石！